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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这个民族的面皮和内心的分裂由来已久

陈忠实 当代作家 2021-01-24

八年前的那年春节刚过,浓郁的新年佳节的气氛还弥漫在乡村里,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到蓝田县城去查阅县志。我已经开始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孕育和构思。我想较为系统地了解我所生活着的这块土地的昨天或者说历史。


县志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县的历史,又是一个县的百科全书。为了避免一个县可能存在的偏狭性,我决定查阅蓝田、长安、咸宁三县县志;这三个县在地理上连结成片包围着西安,属于号称“自古帝王都”的关中这块古老土地的腹心地带,其用心不言自明。


翻阅线装的残破皱褶的县志时感觉很奇异,像是沿着一条幽深的墓穴走向远古。当我查阅到连续三本的《贞妇烈女》卷时,又感到似乎从那个墓穴进入一个空远无边碑石林立的大坟场。


头一本上记载着一大批有名有姓的贞妇烈女们贞节守志的典型事例,内容大同小异事例重复文字也难免重复,然而绝对称得起字斟句酌高度凝炼高度概括,列在头一名的贞妇最典型的事例也不过七八行文字,随之从卷首到卷末逐渐递减到一人只给她一行文字。第二本和第三本已经简化到没有一词一句的事迹介绍,只记着张王氏李赵氏陈刘氏的代号了,属于哪个村庄也无从查考,整整两大本就这样实扎扎印下来,没有标点更不分章节。我看这些连真实姓名也没有的代号干什么?


当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三本县志推开的一瞬,心头似悸颤了一下。我猛然想到,自从这套不断被续修续编的县志编成,任何一位后来如我的查阅者,有的可能注重在“历史沿革”卷,有的可能纯粹为探究“地理地貌”,有的也许只对“物产经济”卷感兴趣,恐怕没有什么人会对那些只记录着代号的两大本能有耐心阅览。


我突然替那些无以数计的代号委屈起来,她们用自己活泼泼的肉体生命(可以肯定其中有不少身段曲线脸蛋肤色都很标致的漂亮的女子),坚守着一个“贞”字,终其一生而在县志上争取到三厘米的位置,却没有什么人有耐心读响她们的名字,这是几重悲哀?


我重新把那三大本揽到眼下翻开,一页一页揭过去,一行接着一行一个代号接着一个代号读下去,像是排长在点名,而我点着的却是一个个幽灵的名字,那些干枯的代号全都被我点化成活为一个个活泼泼的生命在我的房间里舞蹈……一个个从如花似玉的花季萎缩成褶皱的抹布一样的女性,对于她们来说,人的只有一次的生命是怎样痛苦煎熬到溘然长逝的……我庄严地念着,企图让她们知道,多少多少年以后,有一个并不著名的作家向她们行了注目礼。


我无言以对。


我喘着粗气,渐次平静;我又合上那三本县志的《贞妇烈女》卷,屋子里的幽灵也全部寂然;看着那三本县志,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历史的灰尘,又是怎样沉重的一种灰尘啊!我的心里瞬间又泛起一个女人偷情的故事。我在乡村工作的二十年里听到过许多许多偷情的故事,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这种民间文学的脚本通常被称做“酸黄菜”,历久不衰,如果用心编撰可以搞成东方的《十日谈》。


我至今也搞不清楚,是那三大本里的贞妇烈女们把我潜存的那些偷情男女的故事激活了,还是那些“酸黄菜”故事里的偷情男女把这三本《贞妇烈女》卷里的人物激活了?官办的县志不惜工本记载贞妇烈女的代号和事例,民间历久不衰传播的却是荡妇淫娃的故事……


这个民族的面皮和内心的分裂由来已久。


我突然电击火迸一样产生了一种艺术的灵感,眼前就幻化出一个女人来,就是后来写成的长篇小说《白鹿原》里的田小娥。


摘自陈忠实《俯仰关中》

来自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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