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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芩:熊猫和“碎货”

叶广芩 当代作家 2021-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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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女离开橡树坝彩萍家的时候,大雪已经把山林盖严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片悄无声息地飘下来,落在漫山遍野的松华竹上,落在密得解不开的灌木丛上,落在山尖的针叶林上,变作了美不胜收的树挂。这样的景致四女在画报上见过,不知怎的,那张画片很让她感动,就记住了,常常地想起来。可是真到现实中,也遇到了这样的景,反而倒不感动了,有种司空见惯的漠然和过于熟知的无睹。她知道,脚下这条看起来洁白蜿蜒的小路,如果没有雪的遮掩,那将是一派杂乱,一派的不如人意。它上面有枯黄的草,尖利的石,黑褐的牛粪、污糟的泥坑,夏天的时候还有牛蝇子,有蠓虫,有蛇,有沾在草梢上向着过路人晃动的旱蚂蝗。当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都白了,平了,看起来很好,跟画报上的景没什么两样了。

没有风,山洼里就显得很暖,尽管下着雪,也没有下出什么寒意来,以至四女出了彩萍家走了许久,脸色还是红扑扑的。四女细细地品味着嘴里残留的异香,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的味道,甜蜜中有苦涩,奶香中有药气,奇妙极了,也难描述极了。彩萍初将那状似羚牛屎一样的东西往她嘴里塞的时候,她还使劲躲闪,架不住彩萍硬塞,只得把那东西含了。鼻子不敢出气,嘴巴也不敢动弹,只怕哇的一声给人家吐出来。随着“羚牛屎”在嘴里的融化,四女体会到了那感觉的特殊,那味道的别致,那是山里任何一棵树也结不出的果子,是山里任何一棵草也传不出的气味。

那是外面的味道。

四女问彩萍给她吃的是什么,彩萍淡淡地说是巧克力。

巧克力!

四女问巧克力是什么意思。

彩萍说巧克力就是巧克力,没什么意思。

四女说,怎能没有意思呢,凡是天底下有名儿的就都有意思。这巧克力是什么呢?

彩萍说,巧克力就是外国糖,是外国米老鼠吃的糖。

四女?,米老鼠是吃米的老鼠吗?

彩萍说米老鼠不但吃米,还会弹琴跳舞,米老鼠实际上是美国人养的会说话、穿衣服的大耳朵耗子。

四女怎么也想不来还有会说话的老鼠,她在山里见得最多的是竹鼠,那东西又肥又大,耳朵很小,一身银灰的毛,瞎子一样胡钻,专啃竹子的根,一啃一溜,竹就一死一溜。四女想象,真要有哪只竹鼠突然跟她说了话,那能把她吓死,更别说那东西还吃什么巧……克力。

对巧克力的疑问以不了了之告终。外国的米老鼠虽然不可信,但是米老鼠吃的巧克力却是实实在在地到了四女的嘴里,这应该是地地道道的外国味儿了,是不搀假的外国味儿。从对米老鼠的见识上看,四女不得不由衷佩服彩萍,如果彩萍跟她一样一直呆在家,呆在这与外界隔绝的老山林里,不是也见不着那米老鼠,更别说吃那巧克力了。可是偏偏的,彩萍人家就有那样的机会,她的堂姑在省城给她找了个当保姆的差事,人家彩萍就堂而皇之地走出山去了,在外边吃的、穿的、见的、听的自然跟山里都不大一样了。只半年工夫,不光是作派,连山里的土腔也改了不少,说话常常“耶、耶”的,加了很多南方口音,让人觉得很有文化,很有见地,也很有教养,还有一股娇滴滴的嗔劲儿,这些无论是橡树坝还是豹子坪的女孩们都是不可能有也学不来的。

想到此,四女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一种淡淡的忧伤。这股莫名的心绪,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萦绕在她的胸臆之间,丝丝缕缕,撕扯不断也排遣不开。她倒不是羡慕彩萍的机遇,出去当保姆,不过就是洗衣裳做饭罢了,只要熟悉了,四女相信自己干得不会比彩萍差。彩萍在家的时候,是她家的娇女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活也不会干,这回出去了,竟也成了人物,还拿回了巧克力,拿回了那么多让山里女子们开眼的物件。其实,堂姑最先找的是四女,四女勤快、有眼色,长得也顺溜,论关系,四女应该管彩萍的堂姑叫三婶,三婶是一门心思让四女到省城的。可是四女走不开,四女的娘有病,无论冬夏,终日围着火塘烤火,有时,火把娘的衣裳烧着了,娘也不知道扑,娘的心里乱着呢,娘的心不在这儿。

人们说四女的娘以前不是这样,四女的娘做姑娘的时候是五里外橡树坝的美人儿,四女的娘还念过四年书,是个识字的女子。四女的爹在二十五年前就是村长了,那时候不叫村长叫队长,后来还叫过组长,近几年才定下来叫村长,无论什么长,四女的爹总是这片地界儿最有权力的拿事的人。二十五年前,橡树坝的美女除了嫁队长别无选择,能攀上当地最高权力者,作为美女来说也算做到了物尽其用,没什么遗憾的。所以一切就都顺理成章,橡树坝的美女成了豹子坪村长的老婆。当了村长老婆的美女嫁过来以后肚子大了几回,先生了个女儿,三个月夭折,后又怀了个女儿,刚成人形就流在了屋后半坡的竹林里,第三个还是女儿,留是留住了,竟是个憨憨的半傻,一天到晚,满山地疯跑,流着涎水只会傻笑,见了谁管谁叫爹。美人很苦恼,村长也很苦恼,但这样的事情在这儿不是怪事,大家都有些习以为常。村长的三女在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橡树坝的佘大龙,佘大龙因为穷所以不嫌三女傻,说是只要能生娃娃就行。

四女是刚刚改革开放时候生的。那年山里来了个摄影师,背着个炮筒子一样的机器在老林子里转了不短时间。初时山里人看着新鲜,看摄影师戴着白遮阳小帽,扎煞着一嘴大胡子,在周围瞎走,举着炮筒子瞄猫、瞄狗、瞄野猪、瞄花豹,只听咔的一声,也不见放炮,就算大功告成。野物们照旧溜溜达达地在坡上晃,摄影师竟是一脸的满足,大家觉得不可思议,也没甚意思,就任摄影师去瞄了。

摄影师在村长家住了有大半个月,每天都是由村长媳妇给做吃的,村长的傻三女当然管摄影师要喊爹,害得年轻的摄影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

摄影师走后转过年,四女娘生下了四女。四女生下来刚出满月就会笑,就会转着眼睛认人,浑身透着一股灵气,让山里人惊异。有人从四女的眉宇间找到了摄影师的影子,有人说摄影师在村长家住的时候,村长曾经上乡上开过三天会,毛病大概就出在那三天会上。其实也没什么,都是猜测,都是妄说,豹子坪出了个精明干练的四女当然是好事,村长将四女捧得什么似的,村里人也将四女捧得什么似的,村长是豹子坪的太阳,四女就是豹子坪的月亮。

随着四女一天天长大,四女的娘一天天变得枯萎,变得神情恍惚,人们说四女娘的精气都移到四女身上了,从四女的发展已经足能看出了这一点。也有人说,四女娘是在想那个摄影师,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摄影师把四女娘的魂给勾走了,风一样地来了,又风一样地走了,连个地址也没留下。

四女娘给四女还生了一个叫作兔儿的兄弟,兔儿之所以叫兔儿,是因了他的兔唇,豁豁的三瓣嘴,两颗门牙毫无保留地从中了出来,除了让人想起兔子还是兔子。兔儿的大名叫李震宇,这个很学问的名字是北京一个来考察人口的专家给取的,依着四女爹的水平,是决不会想出这样辉煌响亮的名字来的。专家的意思无外乎是希望兔儿长大以后能干番事业,能声震四海。因为这孩子虽然生来有残疾却并不憨傻,十个手指头跟十个脚趾头加来减去也还清晰,专家考虑,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为谁,几十年后,山洼里出个人物也未可知。专家走的时候留下话,叫四女爹娘再不要生育了,说李震宇的兔唇,对这个家庭的遗传基因已经是个严重警告,继续生养,只能是自酿苦果,后果不堪。四女的爹说他是村长,是党员,当然得带头计划生育,他有三个孩子,但两个都有毛病,属于半成品,合格的只有四女一个,还是个女子,按山里的规矩他还得再生。专家摇着手说,千万不能!千万不能!又说,兔唇也是能治的,北京的医院有专门做修复手术的,做好了,跟好人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四女的爹说,山里的娃娃哪里有上北京的命,别说北京,就是县里,他能去一趟也是造化了,来回一百二十里,翻老爷岭、迷魂岭,过鬼风沟,狼虫虎豹的不容易哩,不容易哩。专家说,你说得也忒玄,我们进进出出的也翻了那些岭,过了那些沟,也没见谁怎么样了。四女爹说,你们是谁,我们是谁,我们怎么能跟你们比。

四女在旁边听着爹和专家的对话,对爹很气愤,她觉得爹虽然是村长,在村里是很有号召力很有影响的人,但是在北京专家面前怎就变得气短了呢,兔儿怎么了,兔儿就注定不能上北京吗?她想,她得出去,出去挣钱,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她兄弟上北京,去治病,专家说了,这种手术做好了跟好人一样,她有责任让她的兄弟跟好人一样。

现在,四女兜里揣着两块巧克力,一路小跑地往家赶,她要把这老鼠吃的糖带给她的兄弟,让她的兄弟也尝尝什么是外国。

拐过横在路边的岩石就闻到了一股羊膻气,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李二老汉家,李二老汉是村最西边的一户,养了不少羊,这味道已经成了一种标志。来豹子坪的人都知道,闻到羊味儿就到了李二老汉的家,到了李二老汉的家就算是到了豹子坪了。

四女家里的黄狗不知什么时候迎了上来,或许它在岩石这儿等四女已经等了些工夫了。黄狗朝四女扑过来,一双爪搭在四女的前襟上,给四女的衣裳抹了好些泥。黄狗在四女的兜上拱来拱去,被四女推开了。四女不睬黄狗,继续朝前走,黄狗便没脸没皮地在四女前头颠跑,摇着尾巴,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四女。

四女按了按兜里的糖说,你甭惦记这个!

黄狗打了个喷嚏,朝前跑了。

四女也跟着它跑。

路边的雪地上有新鲜的梅花脚印,黄狗嗅了嗅那脚印,不在乎地从旁边走过去了,四女也不在乎地走过去了。四女和黄狗都知道,是梁上那头衰老的母豹到沟里来喝水了,母豹大概是太衰弱了,最近很少到豹子坪村前村后来转悠了,这里什么时候没了母豹的踪迹,就是母豹已经死了。四女想,看脚印就知道是它,那个美丽孤单的家伙还活着!灌木的深处传来沙啦沙啦的声响,黄狗停下来朝那边望了望,懒洋洋地呜了一声,显出了一副不屑理睬的架势。四女踢了黄狗一脚,两个就又朝村里跑。

沟底传来孩子们兴奋的呐喊,兔儿那不清晰的话语也夹在其中,声音高且尖,没容四女反应过来,黄狗已经箭一样地跃向了沟底。是怎么了呢,四女拨开路边浓密的树枝朝底下望,看见了兔儿和几个孩子在涧底的石上蹦来蹦去,挥着胳膊在吆喝,石头很滑,又有雪,搞得几个孩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至于黄狗则早已加入了呐喊的群体,成了其中最为踊跃的一员。

四女来到溪水边,兔儿看见四女来了,激动地奔过来,大声地说,姐,花熊!那边有花熊!

当地人管熊猫叫花熊,祖祖辈辈都这么叫,山里人认为,叫花熊比叫熊猫更准确,熊猫是什么,熊猫是猫,花熊是什么,花熊是熊,活跃在山野间的那些黑白相间的东西只能是熊而不是猫。猫是盘在床上,偎在火塘边的咪咪,你把它赶也赶不上山的,花熊是山里的精灵,凡是有人气的地方,它都要躲开,它给强壮而伟大的人退让出了活动范畴,它一直在退,在退,已经退到了高山峡谷的尽头了。

四女拍打着兄弟身上的雪,嗔怪地说,为只花熊,怎的张狂成这个样子。

兔儿说,小得很很的小花熊……

四女说,甚样的花熊你没见过,这林子里,满山跑的都是花熊,它再小也厉害得很呢,你不要招惹它,走,跟我回家。

兔儿不想回家。

四女哄他说,我今天在塘边偷偷埋了几个芋头,这会儿准是熟了。

兔儿说,那个花熊卡在了石头缝里,动不得哩。

四女说,那就更不敢靠近它,老花熊说不准就在附近看着哩。

兔儿说,小花熊可怜得很,姐,你得救救它。

四女看着她的残疾兄弟,心里腾起一股热,兔儿是个善良的孩子,是个有点儿胆小、有点儿自卑的少年,不是这与众不同的唇,他大概不会这样。想到这儿,四女揽了兔儿的肩说,领姐看看去。

兔儿痛快地答应了一声,领着四女三绕两转,来到溪边的一堆石头旁,指着两块大石头的缝隙说,姐,就在那儿!

四女看见两块石中间夹了个毛绒绒的东西,有泥有水,脏得看不出个眉眼。

四女说,怕是死的吧?

以兔儿为首的孩子们听了立即反驳说,活的!刚才还动弹哩。

四女以警惕的目光迅速向周围山上巡了一遍,周围山林静谧,雪雾迷茫,百十米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黄狗还在不知趣地汪汪。

四女冲着黄狗呵斥道,闭上你的臭狗嘴!

黄狗挨了训,立刻住了声,闪到孩子们后面,蔫头蔫脑地退缩了。

四女让那帮孩子再不要喊叫,拢着他们在隐蔽地方静静地候了一会儿,确信没有大熊猫在附近,才快步跑到石头缝跟前。

小熊猫被卡在石头缝里,很有些时候了,大熊猫已经离去,对它的孩子放弃了最后的努力。四女推拉了半天,没有任何效果,小熊猫仍旧卡在缝隙中,纹丝未动。明显地,熊猫的一条后腿已经折了,是它母亲救助的结果。

四女折腾得满头大汗,还是弄不出来,熊猫的折腿别在细缝里,它不让人碰。四女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对兔儿说,叫爹去吧。

兔儿回身对黄狗说,去,去叫爹!

黄狗颠颠儿地朝村里跑去。

爹很快来了,爹有办法,爹说顺着来路退,它既然能过来就能退回去,你们不要死拉,要从后头顺着劲儿拽。

四女说,它的腿已经折啦,还能拽?

爹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四女就帮着爹往外拽,小熊猫挣了半天,已经没了力气,不再挣扎,任着人们摆弄。

爹说,看情况,就是出来了,这碎货怕也活不了。

“碎货”是山里人对孩子的昵称,搁山外人就是“小家伙”的意思。爹把小熊猫叫“碎货”,是把熊猫看做了和兔儿一样的孩子。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碎货”终于被掏出来了。被掏出来的“碎货”一动不动地躺在光滑的石头上,没有动静。黄狗凑过去,用鼻子在“碎货”身上嗅了嗅,抬起头冲着爹汪了一声,爹说,怕是不行了。

兔儿说,行,爹,你看它还睁着眼哪!

四女说,比咱家的猫大不了多少,怪可怜的。

爹说,它还没有断奶,活不了。

天色变得昏暗了,村里不少家升起了袅袅炊烟。爹夹起了“碎货”朝家走,四女和兔儿跟在后头。四女看见“碎货”的那条伤腿从爹的臂弯里垂下来,随着爹的脚步一下一下晃荡着,很有些荒诞,很有些不可思议。

 

2


“碎货”被搁置在房间角落里,角落里铺了厚厚一层稻草,是兔儿抱来的,本来兔儿还要给“碎杂”铺褥子,爹说,算了罢,它在野外,什么地界儿不躺啊,要什么褥子。但兔儿认为,在此之前,“碎货”是在它妈妈的怀里长的,有什么能比它妈妈的怀里软和呢。“碎货”的断腿已经被爹用竹板夹住了,爹说好与不好,就看它的命了。

“碎杂”在墙角躺着,没有一点儿声息,像一堆没有熟过的烂皮子。

四女熬了一锅米汤,想给“碎货”喝,灌不进去,都让娘喝了。

这期间,旺伯、庆来叔和三表舅都来看过“碎货”,谁看了谁摇头,说这东西顶多有三个月大,离了大熊根本无法存活。

爹在火塘边抽着烟,看着那一堆“烂皮子”说,明天得开个村委会。

夜里,四女睡不着,起来悄悄来到“碎货”卧着的角落里,“碎货”还是老样子趴着。四女抚了抚“碎货”柔软的毛,“碎货”轻轻哼了一声,四女体味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借着窗外反射进来的微弱雪光,她看到了一双晶亮的、黑扣子一样的美丽眼睛。四女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她说不出话,只是用手一遍一遍梳理着手底下那杂乱的毛。

有湿润的小鼻子在轻轻碰她的手,低头一看,是黄狗,狗东西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屋来了……

第二天,四女爹在家里召开了村干部会,参加会议的领导都是昨天晚上来过的,除了旺伯、庆来叔和三表舅以外,多了个年轻的副村长李山林。按惯例,村委会在哪个委员家召开,哪个委员就要负责会议所需的酒水,没什么花费,无非是破费几缸子包谷烧罢了。豹子坪家家都酿包谷酒,这酒要喝一个冬天、一个春天,一直喝到来年的新包谷下来。喝酒也是干喝,大家围着火塘,一个大号搪瓷缸,你一口,我一口,无止境地往下传,一缸子喝光了再舀一缸,再接着传。上边对这种会议方式多次给予批评,让他们整顿会议作风,因为这样开的村委会,决议往往都成了瞎扯淡,到最后谁也搞不清开会的初衷是什么了。很多的情况是村委会以后,村干部们的子女要将他们的干部父亲架回自己家中,就像城里的干部,会议完毕以后要坐“桑塔纳”回家一样。

山高皇帝远,上边批评归批评,豹子坪的干部照旧是无酒不开会,他们想象不来,没有酒的会能作出什么英明的决定来。今天,四女爹在村委会上举着搪瓷缸子说,关键的问题有两个:一是要全力抢救花熊,要让花熊吃东西,万不能让这碎货死在我们手里;二是要赶紧给保护区送信,他们才是抢救花熊的正宗单位,国家给他们拨了那么多的钱,为了啥,还不就为了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能为花熊排忧解难。

大家说就是。

李山林说,抢救个屁,该怎着就怎着,该退化就退化,该灭亡就灭亡,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庆来小声说,过不几年就该你灭亡了。

李山林不理庆来,李山林继续说,恐龙不是没了,剑齿象不是没了,咱这儿的华南虎不是也没了,这是大自然的淘汰,不是你我他所能左右的。

四女爹看了李山林一眼。

干部们也都扫了李山林一眼。

没人接他的话。

三表舅说,得找人给县上送个信儿。

李山林说,大雪封了山,连人都出不去,送什么信儿?

四女爹说,人出不去可以用无线电,人家不是给咱丢下个现代化嘛。

李山林说,溪里的水冻得实实的,发不成电了。

旺伯说,用干电池啊,他们给了咱们不少干电池哩,都在会计的小屋里。

李山林说,会计是外行,把电池丢在窗台底下,电池受了潮,都流汤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

四女爹说,既然大伙选了咱,就要把大伙的事儿搁在心上,以前咱豹子坪传达最高指示,从来都是不过夜的,庆来当过联络员,庆来知道。

庆来说,可不,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奔到公社去,把指示请回来……

李山林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

大家都知道四女爹说“把大伙的事放在心上”的用意,那是单指李山林的,李山林最近正一门心思在南坡上盖土坯房,准备来年务香菇,这里的香菇型好、味正、肉厚,一斤能赚五六十。

话题从“大伙的事”转到了种枣皮、点木耳的技术探讨上,说到了昨天野猪将宝山屋里的洋芋拱了个稀巴烂,狗熊将山坡包谷都糟蹋了的事情,说猪和熊都是国家的宝贝,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公家不许打,打了就是犯法。但是不让打,就得让公家赔钱,老百姓不能吃亏,国家还有法律要保护个人私有财产哩。野猪们是国家的私有财产,难道洋芋就不是农民的私有财产?

李山林说赔钱是县上的事,国家好像有这笔专款,不妨去要,山里人不要老闷着头当老实疙瘩,歌里都唱呢,“该出手时就出手”,翻译成山里的话就是“该伸手时就伸手”,咿儿呀哎儿呀地去要,才能要出效果。

四女爹说此招不可取,让干部们别去外头丢人。

旺伯说,要也得有个章法,得带上些山货,怎能空着手甩嗒甩嗒就进了政府衙门,让外头人看着山里人连礼性也不懂。

庆来说要是这样干脆别去要,送的和要的对等了,白赔进些工夫。

旺伯说,话不能这么说,猪是猪账,羊是羊账,不能混搅。

后来大家又说到六婆家的母猪出门找野汉,下了一窝长腿长嘴的野猪崽,保护区的小董来了,给小猪都编了号,照了相,不让杀也不让卖,说是要研究什么遗传变异,变异没搞出什么结果,把母猪的奶全咬烂了,六婆天天在猪圈旁边跳着脚地骂……

四女爹问骂谁。

李山林说骂野猪也骂小董。

村委会时而务实,时而务虚,一个为熊猫而召集的会,开得拉拉扯扯,没完没了。

四女给委员们倒了七回酒了。

委员们仍旧没有解散的迹象。

“碎货”窝在墙角,半天半天,出一口气。

四女心里很急,她明白,再不采取措施,“碎货”就活不过今天晚上。

娘进来了,娘手里捏着个奶瓶子,那是兔儿小时用过的物件,残疾的兔儿小时必须用奶瓶子才能将奶水吃到嘴里,这个奶瓶子是爹托人从县城带回来的,豹子坪的孩子使用过奶瓶的大概只有兔儿一个。

四女看到奶瓶,明白了娘的用意,她将手里舀酒的搪瓷缸子用清水涮了,让兔儿赶紧到村口李二老汉家,挤一缸子羊奶来。

兔儿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工夫,就将奶满满当当地端了回来,还带回了二老汉的话,说只要喂小花熊,随时可以去挤。

四女将尚带着体温的奶水灌到奶瓶子里,举到“碎货”嘴边,“碎货”没有反应,四女用橡胶奶嘴逗弄“碎货”的嘴,“碎货”把头移开了。

等待添酒的委员们得不到包谷烧的继续供应,自动停止了会议,很快他们发现了他们所传递的酒具中的内容已经起了变化,烧酒变作了羊奶。

于是,“碎货”的重要议题再一次提起,委员们决定到基层现场办公,离了火塘来到墙角,将“碎货”团团围了起来。

“碎货”拒绝进食任何东西。

“碎货”在豹子坪全体干部的关注下,眼睛半睁半闭。

三表舅说,只有扔到后梁上喂豹了。

旺伯说,这片山梁大概再没有花熊崽了。

庆来说,得找兽医,成立抢救小组。

四女爹说,得想法子把奶给这“碎货”灌下去。

李山林说,还是顺其自然吧。

四女的娘在众委员的议论中,不动声色地抱起了小熊猫,就像当年抱着四女,抱着兔儿那样,她将“碎货”轻轻地搂抱在怀里,是母亲对婴儿的搂抱,是生命与爱的传递,“碎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它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四女娘接过四女手里的奶瓶,几滴奶滴在“碎货”的嘴边,是唤起了“碎货”的回忆还是复苏了生的本能,“碎货”以极快速度叼住了奶瓶,慢慢地吸吮起来,只几口,便不再吸吮。

三表舅说,怎的不吃了?

庆来说,还是太弱。

四女爹说,只要它肯张嘴,就有救。

 

3


正如四女爹说的,“碎货”喝了几回奶以后可以晃晃悠悠地走几步了,兔儿从坡上给它砍来细竹子,它不吃,它只吃奶。没有两天,“碎货”就恢复了精神,除了食量大增以外就是满屋跑,一刻也不停歇地攀上爬下。它那条伤腿,似乎也并不怎样影响它的活动,不像人,还要哼哼叽叽在床上折腾几个月。很快,二老汉家的羊奶就发生了危机,有些供不应求了,一只花熊吃的奶,胜过几只羊羔。二老汉再不说“随时可以去挤”的话,二老汉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兔儿去挤奶,有几回是空着手回来的。

爹把二老汉叫到家来,指着乱走的“碎货”对二老汉说,这是国宝哩,它比你我都值钱。

二老汉说,这我知道,我死了没人理会,它死了得上报省城。

爹说,你那几只羊抵不上一个花熊。

二老汉说,花熊还抵不上我的羊呐,我那羊能卖,能变钱,花熊谁敢卖,变不成钱的东西就一钱不值,跟草里的屎巴牛一样。

爹说,老二你现在怎的满脑子是钱,没有一点儿无产阶级觉悟了,你爹是老红军,是跟着红二十五军在这儿打过四十七师的,你怎就不能跟你爹似的也为革命事业做点贡献?

二老汉说,贡献什么,贡献羊奶吗?

爹说,完了,完了,老二你是彻底完了,细算下来你也是革命烈士的后代,竟是一门心思钻到了钱眼儿里,一只小花熊能吃你多少奶,竟吝成这样。

二老汉说,烈士的后代怎的,烈士的后代也没有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烈士的后代买盐巴照样是两块一斤,这奶我供应一顿两顿的没啥,这“碎货”要像娃儿似的吃到两三岁,我的损失不是太大了,我又不是喂养花熊的专业户。

爹说,不就是个钱嘛,这么着,你把这“碎货”吃了你多少奶都记上,赶天晴了,上边的人来领“碎货”走的时候你跟他们算账。

二老汉说,要那样,我的一斤奶得要他们四块钱。爹说,什么都得有个谱,就是人奶也没有这样贵。二老汉说,公家有钱,这钱不要白不要。

爹说,随你。只要你要得来。

二老汉说,你怎知我就要不来,我可不像你们干部,假模假式的,想的一套,说的又一套。

在爹和二老汉讨论“碎货”的饮食问题的时候四女一直在灶前熬菜糊糊,她将菜和包谷面煮得很黏糊,她知道,二老汉家的奶支持不了“碎货”多少时候,“碎货”的食谱必须要根据形势做些改变。

在羊奶价格的议论中,在包谷糊糊的香味中,“碎货”跟着黄狗绕着火塘转圈圈儿。它拖着伤腿,一步一跌,蹒跚地追逐着黄狗,黄狗则有些不耐烦地躲闪着身后这个挂着竹板子,啪哒啪哒作响的不伦不类。两个畜牲,在屋里绕成了一道很有意思的风景。

包谷糊被盛在瓦盆里端来了,黄狗机灵地蹿了过来,后头跟着笨拙的“碎货”。黄狗不顾四女的拦截,不犹豫、不客气地将嘴伸进了瓦盆,吧叽吧叽地吃起来,一副下作相。“碎货”在徘徊,也要往盆前凑,但是它不明白凑过来要干什么。

四女赶开黄狗,将“碎货”抱到盆前,“碎货”嗅了嗅那盆子,明显地有些不知所措。兔儿过来,把“碎货”的嘴按进盆里,他想着“碎货”一定也会像黄狗一样,伸出舌头,吧叽吧叽……

“碎货”没有张嘴,“碎货”沾了一脸糊糊。 娘说,它太小,得喂。 于是,四女就用指头把糊糊往“碎货”的嘴里抹。 “碎货”吃得很被动。 但抹过几回以后,“碎货”很快就记住了糊糊的味道,再后来,不用呼唤,把盆往屋地下一搁,“碎货”就会寻着味儿过来了。

“碎货”在人们的照料下,严格说是在四女的照料下慢慢地恢复了,它喜欢跟人亲近,喜欢跟黄狗嬉闹,喜欢让四女抓挠它那乱糟糟的脑袋。逢有孩子们来找兔儿,“碎货”必定在孩子们脚底下滚来滚去,不时地抱住这个的腿,不时地叼住那个的脚,高兴时还要学着黄狗的样子扭扭胯,逗得大家一阵哄笑。四女说,这“碎货”,哪里是花熊,整个是一条花狗嘛。

村里人,谁有吃不了的饭食都要往四女家送,这一来只要有门响,“碎货”就要往外头跑,球一样地在四女家院里滚动,把院里的鹅和鸡吓唬得一惊一乍地胡飞。

随着“碎货”腿伤的痊愈,这东西变得越活泼而灵动。它有追人的嗜好,因为它知道,人会给它好吃的东西,人随时可以变幻出它意想不出的食物,在它那个花熊的世界里永远吃不到的食物。现在,“碎货”的饮食与黄狗几乎没有大异,剩面条,剩窝窝,生红薯,熟芋头,什么都吃,二老汉家的羊奶已经打发不了它,也没有谁想起来它还要吃竹子,大概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还会有吃竹子这样的事了。兔儿常给它喂牛奶糖,但自从它吃过别人喂过的芝麻糖以后,对牛奶糖就不感兴趣了,原因是芝麻糖酥脆,牛奶糖粘牙,它不喜欢那些粘粘糊糊的吃食。

彩萍临回城的时候来看过“碎货”,她说“碎货”跟城里商店摆的玩具熊猫不一样,跟城里动物园的熊猫也不一样,玩具的熊猫黑是黑,白是白,圆滑柔软,“碎货”太脏,像个小泥球,动辄还要咬人,抓人裤腿,不如货架子上的可爱,又说,动物园的熊显得很高贵,很典雅,对人也爱搭不理的,不似“碎货”这样人来疯,没有一点儿熊猫的矜持。

四女没说什么,四女觉得又脏又咬人的熊猫才是真熊猫,就跟那近视又讨厌的竹鼠才是竹鼠一样,一到了城里人手里,就变了嘴脸。

上边传过话来,让豹子坪把“碎货”先照料着,待开了春,山上的雪化些了,县上派人把“碎货”送到熊猫饲养基地去。二老汉特意问了酬劳问题,上边说抢救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人人有责,当然国家也不会亏待了农民。又说,救护这样小的熊猫对当地来说还是第一回,对县上来说也是史无前例,务必要精心,这件事已经在林业部门挂上号了,真有什么差池,不但豹子坪村委会担待不起,就是县里也担待不起。

这一来就搞得有点儿紧张,“碎货”被严格地看管起来,本来还可以放到院子里跑一跑,跟着黄狗追逐嬉戏一番,这回很多时候是被关在了四女家放农具的堆房里。黄狗是“碎货”的朋友,不忍“碎货”一个孤单寂寞,也不远去,常常在堆房的前后溜达,必要的时候还要隔着门缝朝里头汪几声。

 

4


天气渐渐转暖,上边来人了,来抬熊猫出山。

在四女家的院子里,几个人在叮叮咣咣地钉木笼子,挑好了六个年轻后生,以每人五十元的价格雇用来的,负责将熊猫抬出去。

要上路的熊猫如同要出嫁的女,豹子坪的人对这个不满半岁的小生命忽然生出了无限的依恋,人们端着鲜洋芋、煮鸡蛋来为“碎货”送行,兔儿还为它特意在涧里洗了澡,盗用的是彩萍送给姐姐的洗发香波,一整瓶没有开过封的香波全部用在了“碎货”身上,将“碎货”洗得干净清爽,浑身喷香,简直不是花熊了。兔儿想,彩萍说的“货架子上,黑是黑,白是白”的花熊大概也不过如此了。依着兔儿的意思,豹子坪出去的花熊应该体现着豹子坪人的面目,不能太寒碜了。

下午,全体村委员在四女家招待上边来的干部,他们围着矮桌子喝酒、吃四女做的洋芋糍粑、麂子肉烧笋干和炸小蘑菇。干部吃得很对胃口,喝得满脸通红,说以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环境,在豹子坪过日子全如出世的散仙,能够长生不老。干部又控诉城里的生活太让人痛心,太让人沮丧,空气污染,勾心斗角,老婆孩子,物价飞涨,没有一刻安宁。

四女却觉得这人是得了便宜卖乖,真把他搁在老山林里,用不了一礼拜,他就得往回跑。

二老汉拉着他的奶羊执著地站在屋檐下,四女爹出来几回,让二老汉先回去,二老汉也不回。四女爹就让二老汉表现出红军后代的风采,要大度,要有境界,不要跟上边人斤斤计较。二老汉不干,他说他爹是他爹,他自己是自己,让村长不要往一块儿硬拉。

村长进屋,小心地提出了饲养费用问题。

干部一阵沉吟。

村委员庆来趁机说“碎货”整日吃的是羊奶、蜂蜜、白面馍馍,每天的花费大得很。

上边的干部说,你们养的是太子吗?天天是奶和蜜,就是皇上的儿子也不会这种吃法,你们不要变着法儿地跟上头要钱,该怎的就是怎的,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要实事求是,这是共产党的一贯作风。

这时,二老汉不知怎的拽着他的羊进屋来了,给上边人看羊的奶子,说原本沉甸甸的奶袋子,成了松垮垮的瘪皮囊,为了“碎货”,他的两只小羊都进了汤锅,这损失不跟公家要怎成。

干部正吃得头昏脸热,忽地见进来一只大羊,就有些不高兴,沉下脸来说,这是怎么搞的嘛,还有没有一点儿组织纪律!

四女爹让二老汉出去。

二老汉不出,说不但他不出,门外还有几个索赔的要进来,狗熊踏了他们的蜂箱,把几十斤蜜都糟蹋了,今年没有进项,老百姓喝西北风呀。

旺伯一边给干部添酒一边拿小眼睛溜着干部,大声地说,熊把谁家的蜂箱踩了?我怎没听说!

外头就有人接茬,有人要往屋里走,被庆来挡了。干部说,老百姓的损失我们是要给补偿的,动物也是要保护的,国家的经济在慢慢发展,山林的野生动物在慢慢减少,这个问题是个两难问题……

外头有人插话,谁说在减少,山里的羚牛已经成灾了,都成群结队到公路上游行去了。公路上出了几起车祸了,你们还死护着不让打。

二老汉说,我不说羚牛,我就说你们要领走的这个花熊,它吃了我三十六斤半奶,外搭两只羔。

二老汉的羊很懂得密切配合,这时很得体地撒了一泡热尿,拉了一地羊屎蛋,屋里气氛立时热烈而有味儿。

干部说,大伙要体会国家的难处与政府共同分忧,我们这儿是革命老区,是有着优良的奉献传统的……

爹喊四女,让四女快把地收拾了。

四女这时正在堆房里和“碎货”纠缠,被关在房间里的“碎货”听到外边叮叮当当的斧凿声,看到那裂着白茬的面目狰狞的木头大笼子,变得焦躁而不安,它不停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就连四女也不能靠近它了。堆房里的镢头把、木锨、打谷机、梯子……所有木头的物件几乎全被“碎货”咬烂了,“碎货”呼哧呼哧地用身子撞击着装粮的大柜,那柜已经摇摇欲散,不堪一撞了。“碎货”在充分表现着它的熊的脾气。

四女叫着“碎货”,从兔儿手里接过一大块新挖出的凉薯递过去,嫩而脆的凉薯是山里的特产,有着甘蔗一样的甘甜,花生一样的清香,一咬,汁水顺着手往下流。这东西,孩子们爱吃,“碎货”也爱吃,“碎货”和孩子们没什么两样。但这会儿,“碎货”不买账了,“碎货”将滚到脚底下的凉薯愤怒地捻得稀巴烂,又狠狠地在屁股底下坐了坐。

兔儿说“碎货”生气了。

四女靠在门边说,“碎货”,我知道你不想走,我也不想让你走,可是山外好啊,人往外头走,水往外头流,咱这儿的规矩自古就是这样,有多少老红军就是从咱这出去了,只要出去了,就没有一个再想回来,可见外头比山里好多了,你怎的就不想出去呢?山外头有会说话的老鼠,有比芝麻糖还香的巧克力,有平得跟镜子一样的水泥地,有大高楼,你就不想看看吗?我知道,你是害怕,跟我一样地害怕,其实你比我强多了,他们会把山里的竹子给你送到嘴头边,你可以坐着吃,躺着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那里有羊奶,可以敞开了让你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大家都得哄着你,供着你,你是国宝呀!“碎货”你还恋什么呢,恋这荒山野岭,恋这被夹在石头缝里的苦日子吗……走吧,“碎货”你走吧,我要是你,我就走,我就不发脾气……

不知怎的,眼泪顺着四女的脸颊淌下来了,许久的忧郁,许久的哀愁,都随着这泪水,这诉说缓缓而出,四女感到不是和花熊是在和自己说话。

兔儿茫然地看着他的姐姐。

“碎货”晃着身子过来了,它用眼睛斜视着四女,几乎没有什么思考就一把抱住了四女的腿。四女认为“碎货”受了感动,她弯下腰去抚摩“碎货”那干净光滑的皮毛,她要把“碎货”抱起来,就像娘给它喂奶那样抱起来。

弯下腰的四女感到不对了,首先她感到了“碎货”眼神的陌生,紧接着她感到了腿部的疼痛,再接着有血顺着她的裤角流下来。四女害怕了,她知道腿底下这张嘴的厉害,那些被咬碎的镢头把,铁锨棍,梯子腿,哪一个不比她的腿结实……

四女的脸色变得苍白。

兔儿兔子一样地跑去叫爹。

爹来了,干部来了,三表舅也来了。

大家撕扯“碎货”,“碎货”就是不撒嘴。

爹说,这“碎货”,今儿个是怎么了?

庆来说,它是看见那笼子了,它心里烦呢。

李山林说,是你们把它关的,别说是个畜牲,就是个人,你把他关几天,他也要咬人。

干部说,野兽就是野兽,它的兽性是不会改变的。四女娘拍着熊猫的脑袋说,你撒开嘴罢,使什么性子呢。

“碎货”果然松开嘴,哧溜一下,顺着梯子攀上了夹层,在夹层上踢哩哐啷,又是一通猛折腾。几个竹桶被“碎货”蹬下来,差点儿砸在底下人的身上。

旺伯说,这货是疯了。

四女的腿上有几个血窟窿,在汩汩地冒血。

干部说,上医院吧,明天找几个人抬着熊猫,抬着这女子。

爹捏了捏四女的腿说不碍事,没有伤着骨头。

听四女爹说没有伤着骨头,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谁都知道这是“碎货”口下留情的结果,大家都见过花熊咬竹节的情景,咔嚓咔嚓地,脚杆岂在话下……没断,是它没想真咬。

三表舅说,得给“碎货”换个地方,要不它看见院里的笼子还是安静不下来,明天只要安安全全将这货送走,一切就都踏实了。

庆来也说有道理。

爹看着他那些被咬坏的家什,也说是该换个地方。

于是,男人们回到正屋,继续喝酒,讨论“碎货”的安置问题。

娘撕了兔儿的白衬衫,将四女的腿缠了。

“碎货”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梯子上溜了下来,寻寻觅觅地凑了过来,把一个大脑袋枕在四女的腿上。

 

5


干部们讨论的结果是把“碎货”转移到村会计室的小屋。相比较,会计的小屋最为严谨,有两道锁的铁门,有钉了铁栏的木窗。当然也接受了堆房木器受损的教训,将会计的桌椅板凳,一切“碎货”能啃得动的物件全部搬出。就这,会计也老大不乐意,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挪动金融要害部门出了事情谁承担的话。

庆来说,“碎货”就在你的办公室呆一个晚上,明天太阳出来,露水下去就动身,高低凑合一宿就是了。

会计说搬来搬去太麻烦。

三表舅说,人家村长屋的手使家伙全让“碎货”咬完了,人家都没说麻烦,让你挪挪桌子你可就嫌麻烦,你好意思?

会计不说话了。

吃完晚饭,四女爹让人将“碎货”夹了过去。

夜里,四女靠在床头,隔着窗户朝院里望。院里,满院的月光,水一样地洒下来,对面山坡有黑影在走动,悠闲而舒缓,四女想是母豹,是黑熊,是羚牛,也许是其他……一片云浮过来,遮了月亮,便没了母豹,没了黑熊,没了羚牛,也没了其他,变做了一片黑。黑色中,木笼突显出来,不知怎的,它和这个寂静的山村之夜显得极不协调。明天一早,“碎货”就要被装在里面,走过这重叠的山水到外头去了,它会看见许多四女在豹子坪看不到的东西,它还会看到许多比彩萍看到的还要多的东西,它将不再是一只花熊,它会变作彩萍说的,商店里货架上的玩具,变做为动物园挣钱的矜持的展览品……

想到这,四女的眼里又噙满了泪。

娘说,你腿疼吗?

四女摇摇头。

娘说,明天“碎货”就走了,这是它在山里呆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四女说,今夜“碎货”一定很难过。

娘说,山里的野物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跟山连着呢,你看看“碎货”今个那个闹,都邪了。

四女说,娘,我的腿好了我也要出去。我跟彩萍已经说好了。

娘说,我的女子出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四女说,娘,我回来。

娘说,你们都骗我……

早晨,二老汉天刚亮就来到四女家,隔着窗对爹说花豹死了,就死在它每天喝水的沟里。爹在被窝里直起身子告诉二老汉,让村里的后生们把豹弄回来,二老汉还没走,会计就匆匆来了,向爹报告说:

花熊跑了!

爹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赶,嘴里不住地说,怎的跑了,怎的会跑了呢?

四女爹来到会计室的时候,会计室的屋里屋外已经站了几个人,李山林正挥着胳膊大声说着,跑了罢,跑了好!

旺伯望着被“碎货”咬烂的窗框说,……怎就忘了它是一只花熊呢……

干部用手摸了摸因窗框的碎裂而七零八落的铁栏说,厉害,厉害!这个牙……

爹用脚踢了一下在人中钻来钻去的黄狗,你天天看着它,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黄狗理直气壮地冲四女爹汪了几声。

四女爹说,狗东西还敢跟我回嘴,去找,你给我出去找!

黄狗掉头就跑了。

黄狗跑回家来了。

家里,兔儿在跟四女说“碎货”的事。

夏天,四女到山外去了,是彩萍来信叫她出去的。又是几年过去,别处的人口都在急剧上升,只有豹子坪的人口在下降,从五年前的九十四人降到了八十一人。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豹子坪只剩下了老弱病残。依来调查的人口专家的观点,用不了三十年,豹子坪村就会自然消亡。专家的学生为这个推测而兴奋,他们说,将山林还给大自然,还给野生动物,这是社会的进步,是自然生态环境改善的伟大成果。

四女爹摇头,四女爹说,村没了,让野物们投靠谁呢,这些年,花熊们已经摸着了规律,凡是有病的、饿的、奄奄一息的都往豹子坪跑,豹子坪无论如何也得挺着,挺在这深山老林深处,挺在这高山峡谷尽头。

学生们听了迷惑,他们搞不明白,究竟是人进步了还是动物进步了。

反正四女是一直没有回来。



本文原载于《长江文艺》2000年第8期

来自“登山小鲁”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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