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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敏:老界岭在移民

张天敏 当代作家 2021-01-24

天晴了,林荫依然很浓,我们沿着盘山小径直劲往高处走。高山区林深草稠蛇多,还有悬崖绝壁紧逼,可我们还是任性地走。


往年这里的一切都守着原始的青山,度夏的候鸟们三五游者约起,一溜闲云野鹤。今年老界岭的脸色有变,遇到了修高速路放炮炸山,雷声震天动地,巨型工程车老虎队一样从小镇吼过。人站到山垭口往回看,山左边青山悠悠,山右边红尘滚滚。


我们拐了不知几道弯,绕过多少山头,前边的山坳幽深起来,树荫那边呈现一片翠竹林,合围着的砖瓦宅院。看地上腐叶的厚度,宅院有些时日没见人踪了。听见树林里有声响,不是泉也不是鸟,是王维的佳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我们大声喊,谁在这呀。有人从森林里闪出来,笑哈哈地应:哦,欢迎你们也来享受天然氧吧。听方言像豫东人,豫东人不爱打牌凑伙,爱爬野山,开垦小片荒种菜园,或钻进丛林里采蘑菇摘野果,其行动力和野战精神,跟我家老刘好有一拼。我们有幸在空山遇见,都像几百年不见人影的山旯旮人一样,亲得只差搂脖子。他把手里的活扔下不干了,坐石头上跟我们聊得天昏地暗。


这是从不同城市奔来的移民生态图,在陌生地聚起新人堆,一聚就贴得揭不开。聊一会还不过瘾,又找了条小径往前走。小径上杂草稠密,碎石麻子的。拐一道弯看见一座空宅,三间土墙瓦房,歪墙上支着树棍,一间塌坡的泥坯灶火,堆着烂筐子破箩头和大布箩,几乎没有一件跟时代相关的现代农具。却有一条不知年岁的拐杖粗的黑蛇,悄悄往杂草里蠕动。豫东人站那讲了老宅的老,他说在这种了菜两年从未见个人毛。我们在稠密的草径上也看到了荒宅的荒。这是山民曾赖以生存的宅基地,我们边拍照边考着房主最后离去的时间。面对人去房空,旧宅残墙,如此如此地落漠境,我们的失落感很快弹跳出来,覆盖了所有的探测欲。看这座破落危房,应是与城市候鸟背向漂泊的穷困山民,不知何时离开巢穴,飞往别处去了。这不是空巢,而是一座被时代高速车碾轧的倾巢。这里曾经有过春天的啼唱,有过鸟家族老少的亲暖偎依,此时只留下悄无声息。



戏剧化的是,我们从城里奔来,正站在他们离去的地方,捡拾他们的故事碎片,寻问他们的生活踪迹。这并非钱钟书笔下的围城,城里人想出去,城外人想进来。这里的山民离开山村到山外去,与城里候鸟虽是一样的移民,方向却恰恰相反。城里人是忘却昨天,淡薄出世,而他们是带着昨天的痛感,去无奈入世。他们背后的故事也跟城里候鸟不同,怀着向往繁华城市,追逐浮世幸福的好梦,或被迫无奈和逃难的一族,离井离乡。他们的后者大多受着生存空间的挤压。因高速路和房地产开发,两项猛虎级的资本侵袭,让安居的山民变成了只有图视里才见过的拆房搬迁户。系于故土的依赖和热恋,这群惊弓之鸟还不知道往哪片林子里飞,就在瞬息万变里起飞了。他们对补尝金和陌生新居,有换血般的排异感。他们不是只承蒙驱离老宅,割别家园的苦,而是要接受莫名的压制和窝屈。原来是小山村宅主,现在要随一道项目的挺立,魔咒似地潦倒下去。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回望祖居地,只剩下陌生,恐慌与流落感。


还有宅地被城市资本强悍征走后,无法翻修旧房的留守老人,仿佛被圈在别人的地盘上,成了篱下寄客。他们的儿女早已耐不住山呦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的沉寂,甩门外出打工了。撇下留守老人,睡在阴暗潮湿的老房里愁病不出。过去的鸡鸭猪羊圈毁掉了,院里的百年大树被砍倒,小片菜园荒芜在杂草里,房后滚落的泥石流散落在宅园边。他们成了留在山村篱笆墙内最后一批农耕者,随着城市化挺进和他们的衰暮,豫西南一带农耕大地上的老瓦房和菜圪犁,将被一阵飓风掀走。此时,一缕惨留的乡土余音,是对常年累月原始生存的打发,亦病亦忧,没明没夜地看着破落的瓦房顶棚煎熬,却没见丝毫新生的希望与活力。在瓦房里闻到的腐霉菌气,与外边工程地的火爆,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城市候鸟用怎样的同情安慰,都唤不起活力的那种垂暮,是从砖瓦到身心都无法复活的僵态。移民,有梦想者在远方成了挪活的树,逝梦者在近处也是挪死的魂。这是折叠在界岭岁月底里深暗处,表面的热闹可以遮蔽的阴冷一角,却是剌疼旅人心的一镜。


最值同情的是,这群没有文化,只适应山石菌种的山民,闯荡城市和适应新境的能力有多少。这是所有征地并驱逐他们离开家园的人,都不曾关注的事。他们那双懵懂的眼里,还没有看清楚移民是个什么东东,长什么样,更不知移民迁出后要干什么。他们只是作家笔下的羊群,盲流般撞入社会复杂或罪恶的门。进门后往哪走,怎样走,有谁当领头羊,都是一片迷津。在他们眼中,最暖的来者是城里候鸟,他们能呈出温存笑脸,低头走进柴门问候家事,示范卫生并提醒教育,是惟一可以躬身相握的仁厚宅心。双方内心都存留着单纯干净的初质,兼着移居族天涯沦落的漂感。候鸟们因千帆看尽而看淡,自觉脱离世故。山民们因闭塞不够成熟,还不懂世故。双方都没有城市级别和物质江湖的套路,只有相惜互补,共享天性里柔和的部分。可是,当翻天覆地的工程车开进山村小路后,这条温暖的河流,会不会打住以往的哗然。


说老界岭是中国南北的分界岭,一滴水从犄角尖落下,一半落入长江,一半流进黄河,这则山谣并非八卦。老界岭一带群峰确实挡了北方的寒流,和南方的暑热,为八百里伏牛山带来意想不到的清凉落差。吸引全国的候鸟飞来,成了山区避暑人数最多的移民部落。在候鸟走马灯样的运程里,不外乎三类,一类图温度空气,是当下现实版的鸟人;二类图山水好景,气定神闲,是优雅的出世者;第三类是开启心神灵性与自然的能量互换,是诗与远方的寻梦者。来来往往的迁徙路上,后一类会视这里为世外桃源,把生命精华与自然和谐交流,在天人合一的气场里,度青山绿水为心灵的甲天下。



可眼前,那些山间小道不再弯弯,小溪不再潺潺,朦胧诗样的炊烟不再袅袅。往日林带里的箫笛,也不再奏鸣如梦的月光小夜曲。苍山仿佛在某一个春夏轮回里走迷,呈现一副工业或商业合伙的狰狞。谁的孤独感在炊烟散场时,走进了月夜,谁还是界岭群麓里的心灵移民。假若说以前候鸟们背着行李从老家飞往新家,是出来俗套与良辰美境勾肩搭背,纵享岁月静好。现在,他们已视这里为萍逢地,临时归隐的寄所。


界岭的剧情转场,在一夜之间把这类移民变成精神的漂泊者,同时也让漂泊者把这片土地当成客居的异乡。此时的候鸟,必须绕过巨大的工程战场,在山路上寻找当初的山韵,寻找与心灵对应的那片清幽。在候鸟内心也有折叠得纵深的暗角,他们隐隐感到,无论把盘山小路走穿,把山乡文化扶贫的情怀释透,都不可能再把城市的文化基因转给山民们了。因为他们正在寻找出山的垭口,朝逆反的方向飞。适则留,厌则走,候鸟不过一介游客,一次淡然的路过。


据传,地球上所有众生的老祖先,都是从非州东部的大裂谷里走出来的。人类共同经历过地质灾难的洗劫,投奔到异乡适存下来。明朝洪武年间的国家大移民,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走出来的。近现代因丹江引水工程浩大,造成的移民部落更是在中原遍地栖身。还有另类移民,以漂萍的方式,今年北戴河明年神农架,后年就会带来郭亮村或西岈沟的风景图片和信息。冬季,每年都有候鸟去南方过暖冬,那里已成冬季的落鸟滩。候鸟们会组成浩浩荡荡的方阵,南来北往。在更大的交流空间里拓荒精神区域,是自已在旅途中成长得更沉实。


从移民的历史长河里看过去,界岭的变和山民的弱,就在理解中。界岭那边有千山万水输过来负离子,修补现代工程的损伤。山乡移民一族,也会在磨砺中异化,成长。他们本来就是多年前从战乱灾难里逃到山里的移民,还应在这次奔突里,选择一条奔突的路,度完故乡和他乡的轮回后,稳定地栖落在宜居的大地上。


一番幽山人语了,我们随种菜的豫东人荷锄走回小镇。房后的山屏上,月亮正在没有箫声的丛林边,升起了孤独的一轮。


▌作者:张天敏,女,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市作协主席, 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作品被中国图书馆及各大院校收藏,多家媒体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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