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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发小

李根寿 当代作家 2021-01-24

楞子家住街东,小山家住街西。说是街,其实就是比胡同宽一些的巷子。这条街还有个名字,叫李家街,中间低两边高,横切面就是个“凹”字。西边的到东边或者东边的到西边,都是仰着身子走出自己家门再弓着腰踏进别人家门。

楞子虽然比小山小一辈却比他大一岁,所以,楞子从来就没叫过小山一声叔。

楞子兄弟三个,他是老大。那个年代 ,能挣工分之后,如果家里生活紧巴,不论男孩女孩,就别想去学校里念书。楞子四年级没读完就去生产队里牵牲口了。楞子跟着牲口扑蹅了两年,骨架就扑棱开了;小伙子长得肩宽胸阔,皮肤黝黑,经过牲口把式的调教,十四岁上就能像模像样地坐在车前畔上赶一辕二梢的大马车了。

小山有三个姐姐,属“碗底儿上的一块肉”,父母疼姐姐亲,却不娇惯。小山脑瓜灵,打小功课就好,小学毕业后上了初中。

小山家房子宽裕,父母住正房,姐姐们住东厢房,他和楞子住西厢房。

小山七岁上就不跟着父母睡了。西厢房有一盘炕,夏天吊一顶蚊帐,冬天铺上厚厚的干草。一张小桌一盏油灯,小山和楞子头抵着头看书写作业。

俩人去割草,兜里都带着干粮。楞子带着玉米面饼子,小山带着玉米面白面掺和的“两搅儿”。小山就把楞子的饼子夺过来,掰开,再把自己的“两搅儿”掰开,一人一半换着吃。楞子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白面馒头,而小山家平日里时不时就“改善”一回。蒸了馒头,小山就切开一个,撒上细盐,滴上香油,两片一夹,拿给楞子吃。楞子两手拿着馒头,吭哧一口吭哧一口,两腮鼓成大包,香油顺着指缝流。小山看楞子吃馒头好吃得很,就问:“咋样?”楞子嚼着一嘴干粮,不能说话,嚼了半天,一抻脖子咽下去,说:“香!”小山就笑了。

小山上了初中,吃了晚饭就趴在桌子上看好一阵书。楞子跟着牲口把式学会了抽烟,用二指宽的纸条卷了旱烟叶坐在炕沿上抽“喇叭筒”。小山有时候把书合上,向楞子讨来一张纸,捏上一撮烟叶,笨手笨脚地卷一根,对着楞子的烟火燃着,狠嘬几口,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一边摇头一边挥手:“不抽了不抽了!太受罪!”楞子就说:“你上学念书,最好别学这个,对脑子不好。”后来,楞子不再在屋里抽烟,小山也不再去受那罪了。

小山上初二那一年春天,有几天,晚上躺在炕上总唉声叹气。楞子问他是咋回事,他说他在班上当班长,当体委的大个子赵军华总是找他的麻烦。他说赵军华是想当班长。楞子说:“他打你啦?”小山说:“没有。你布置个任务,他就给设置障碍。”楞子说:“那你告诉老师呀!”小山说:“都不是小孩子了,哪能动不动就去告状?他单等着我去告状哩。”

这一天中午,小山正坐在教室里,忽然看见楞子走进来,嘿嘿笑着,好象有什么喜事。一进屋,楞子的大眼珠子就左转右转。同学们都不认识他,都抬头看着他。楞子走到小山身边,小声说:“哪个是赵军华?是不是坐在桌子上的那个?”小山一看说:“是。你要干什么?”楞子一笑:“不干什么。我跟他说说话。你不要动。”不待小山阻拦,楞子走到赵军华跟前。赵军华正坐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跟别的同学说话。楞子两手插在裤兜里,腿微微叉开,笑着问:“你是赵军华?”赵军华被一个陌生人打问,感到很突然,下意识从桌子上出溜下来,比楞子高一些,可身子单薄。他说:“我是。”楞子说:“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赵军华跟着楞子来到教室后边,这里有一排丛生的刺槐,正好挡住教室的后窗户。楞子突然一拳捣在赵军华的胸脯上,赵军华噔噔后退两步,不待站稳,楞子逼上去又是一拳,赵军华一屁股坐在地上。楞子蹲下来,指着赵军华的鼻子尖,歪着头,说话声音极小:“记住,不要再找小山的麻烦,也不要告诉老师。我不在屋里打你,是给你留了面子。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我还得打你。”前后不到三分钟,楞子又回到了教室里,笑着大声说:“小山,今儿晚上咱们去朱家庄看电影,记着早点吃饭。我走了。”出门时正好跟要进来的赵军华打了个照面,楞子还朝赵军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看上去很友好。

傍黑回到家,小山着急地找到楞子,问他找赵军华干什么了。楞子嘻嘻笑着说:“我就跟他说:你跟小山都是班干部,互相帮着点,别拆台。别的没说。赵军华他怎么啦?”小山说:“一下午栽头栽脑,上体育领着我们跑步,口令都懒得喊。”

过了两天,小山又问楞子:“那天你到底对赵军华怎么啦?他说他不想当体委了,班主任问他原因,他说不出,班主任没答应。”楞子说:“他还找你麻烦吗?”小山说:“没找过。楞子你说,那天中午你到底怎么赵军华了?”楞子还是一笑:“就说了几句话,没别的,真的。”小山不信。

农村里最忙最累的就是过麦收,壮实的累个够呛,年老体弱的扒一层皮。因为就那么三五天,你一丢松,刮一场风倒伏了,来一场雨泡了汤,一年就白忙活了。俗语说得好,那叫“争秋夺麦”。可一到麦收,小山的老爹老娘就犯了愁:三个闺女都出了嫁,小山细皮嫩肉,吃不了那苦。跟几个本家合用一台脱粒机,干完这家干那家。小山家就一个劳力,别人虽不说什么,可老俩不落忍。每年轮到了小山家,楞子就过来了。楞子头上裹一条毛巾,脖子里围一条毛巾,一来就站到脱粒机跟前,往簸箕口里“喂”麦梱子。这是个最脏最危险的活儿,有风还好一点,没风,一团烟尘笼罩着脱粒机,别人可以到一边透口气,你不能动窝。下了班,跟个挖煤上井的工人一样,一唾一口黑痰。脏还是小事,整个班上,不能有丝毫的大意。那个年头,胳膊被带进脱粒机的事故屡有发生。每年麦收过后,小山娘总要做一顿好吃的,让小山把楞子拉过来。小山娘就说好多感谢的话,楞子每次都这样说:“我和小山,谁跟谁呀!”

楞子自生产队解散,就在村里的砖窑上打工。楞子的两个兄弟都不上学了,三兄弟就像三只虎,干活都不惜力气,几年过后,接连盖了两处新宅院,老宅院也翻盖了新房。

小山高中毕业后当了小学里的老师,常住在学校里,楞子也搬回了自家住。小学校里的晚上,一大间屋子里只坐着小山一个人,邻着学校的村民也时有人来讨两张报纸剪鞋样或者讨两只粉笔裁衣服,而楞子则是每晚必到的常客。楞子来了,见小山正在看作业或是看书,就悄没声地坐在一边抽烟。小山放下笔合上书,楞子就打开话匣子讲说砖窑上稀奇古怪的事,而这些正是小山很愿意听到的。楞子隔三差五地把一瓶酒墩到桌子上,小山就去小卖部里买一包花生仁或者是一个午餐肉罐头。有时喊上其他好友,更多时候是他两个人对饮。楞子不喜欢闷着喝,总想闹出点动静,就提出划拳。他在砖窑上久经锻炼,小山自然不是对手,于是在连连输拳之后,小山提出换成“成语接龙”,这一下就难住了楞子。后来二人折中成猜火柴棍。小山知道楞子有一股倔劲,让楞子猜时就少有变化,而楞子揪住一个数不放松,一瓶酒喝下来,楞子往往占了七八成。楞子有了酒兴,还喜欢吼两嗓子,他最喜欢刀郎的歌,尤其喜欢《送战友》,仰着头,歪着脖子,冲着电灯泡,大声地唱,小山用一支笔或者一根筷子在桌沿上给他打出节拍。

楞子和小山打小就下象棋,在一块睡时,有时下棋到深夜,趴在被窝里还念叨棋步。两个人说起棋艺,谁也不服谁,小山说楞子的棋臭,楞子说小山是幼儿园的水平。“摆两局?”“摆就摆!”红先黑后地战起来,占了上风的下到得意处,就把棋子敲得啪啪响,输了就挨脑瓜崩。后来,小山买了本棋谱研究,眼见得棋艺提升,可楞子的倔劲一上来,屡败屡战,就是不服。有一年一个夏夜里,两个人在小山门旁的路灯下下棋,围了好几个人看。小山说:“咱赌点什么吧。”楞子说:“随你便。”小山说:“赢者后退半尺,棋盘随之后退,输者原地不动。”楞子大大咧咧地说:“新花样,随你便。”几局下来,虽有拉锯战,但棋盘却距离楞子有了两个半棋盘的空间。而人家小山的脚尖紧紧地挨着棋盘的边缘。楞子每动一子必得探出身子,伸长胳膊,一手扶着地,才能勉强够得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没见过这种战法,都为楞子担心:若再输上一局,够不着棋子可怎么办?眼看着楞子又是败局已定,他的背心已经湿透,脸上的汗珠子往下滚落,他拿起一子举棋不定,看着小山说:“这一局我要是输了怎么办?”小山说:“我和棋盘再后退半尺。”楞子说:“再下,我够不着棋盘怎么办?”小山说:“只要脚尖不过界就行,你可以趴着跟我下。”人们一下子哄笑起来。楞子又输了一局。楞子擦一把脸上的汗,站起来伸伸腰。小山后退半尺,把棋盘朝后拽了拽,摆好棋子。小山说:“让着你,你先下。”楞子又让左手扶地支撑,使劲探出身子,伸出右手,可离着棋盘还有一支烟的距离。小山眯着眼看着楞子,人们都笑着看着楞子。谁知楞子一个虎扑,把小山扑了个后仰,两只手在小山的脖子上,胳肢窝里,两肋间,肚子上,大腿根,上下左右,不停地抓挠,嘴里一个劲地嘟囔:“我叫你使坏!我叫你出花花点子!”直把个小山胳肢得笑都笑不出来了。人们围着他们大呼小叫,引得小山的老娘走出来,看到两个孩子在地上打滚,拍着腿尖着嗓子制止,楞子一窜站起来,拉住小山的手一用力,小山也站起来。两个人冲着老人嘿嘿笑着。小山的娘骂了一句:“都快娶媳妇了,还没大没小地闹!”

那年年底,楞子把媳妇娶到了家。媳妇是本村的,叫珍改,黑红的脸膛,高高大大,壮壮实实。按照风俗,小山是不能去闹楞子的洞房的,因为他是叔,哪有当叔的去闹侄媳妇的?小山不管这个,他说他跟楞子光屁股长大,楞子比他还大一岁,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论过叔侄,如果不去楞子的洞房,实在说不过去,去了也不闹,只是坐一坐。夜里,闹洞房的叼着烟卷,剥着喜糖,一拨一拨都走了,一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小山就进门哼着小调,给楞子一个提醒,迈步进了新房。新房里很暖和,珍改只穿着一件大红毛衣。平时珍改见了小山也只是直呼其名,这时突然改口叫了声“山叔”,把个小山臊得脸和脖子都红了。小山就拿眼瞪楞子,楞子侧着脸不看他。珍改递烟,小山说不会;珍改递糖,小山说牙疼;珍改把“铁观音”往茶壶里一放,喤啷一响,小山说:“楞子,你不是有‘金骏眉’吗?我想喝点红茶。”小山能来“闹”洞房,楞子很高兴,开始他还担心小山顾忌辈分不来呢。酽酽的红茶喝了好几壶,过了零下一点,小山才回学校睡觉。

第二年,小山也结了婚,新娘是同事,也是本村的,小名叫丑妮。小山办婚事,楞子忙里忙外,还借给了小山一笔钱。新婚夜,楞子带着一帮侄子辈的来闹“花婶子”,让小山跟丑妮咬苹果,咬糖块,直把个丑妮折腾得炕上坐着也不是,地下站着也不成。最让丑妮受不了的是,楞子把门关上,搬只凳子靠门一坐,谁也不许出去。丑妮被尿憋得只能死死地夹紧两条腿。楞子看火候一到,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使眼色,一个瘦小的家伙挤出去,拿进来尿桶尿盆,放进里间屋,让丑妮进去解决。丑妮急不可耐,一进里间屋就传出水流激荡的声音,外屋里一片哗笑。看看到了深夜,楞子一声呐喊,一伙子闹洞房的走了个精光。

第二天中午,楞子来串门,见铁丝上晒着新褥子,褥子上一片“地图”。一进屋,丑妮就拿起笤帚赶着要打楞子,楞子捂着脑袋转着圈地跑,一连声喊着“婶子饶命”。小山也捣了楞子一拳,说他这种闹法太出格。原来,楞子在尿盆的底上钻了个窟窿。

年底,丑妮就生了个胖小子,可楞子的媳妇珍改还是看水浇地,收麦子掰玉米,到砖窑上码砖垛,没有怀孕的迹象。两年里,楞子两口子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医院,终于怀上了。珍改还是坚持要去干活,楞子给她下了死命令:你给我在家里好好歇着,想吃啥你说话,肚子里的孩子有了闪失,我饶不了你。珍改本身长得就高大,一怀孕,显得块头更大。她在家里憋闷了,就出来转转。有人就问她:“珍改,你干活干惯了,乍一闲下来,你觉得怎样?”珍改把手一背,站得直挺挺的,说:“大高汉,门前站,不做活,也好看。”

珍改说得对,一个农家妇女,高大魁梧,健壮结实,不就是人们说的“美”吗?

一个星期天,楞子骑着摩托,带着小山去了趟县城,一人买了个手机,品牌型号一样,都是“诺基亚”。一天,小山给楞子打电话:“珍改‘上炕’(分娩)时,用得着我,给我打电话。”楞子说:“侄媳妇生孩子,用得着叔公公?”小山说:“别废话,别拿这话堵我。”楞子就在电话里咯咯地笑。

这一天早上起来,正下着大雪,地上已厚厚的一层了。下了第二节课,小山一看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是楞子的,拨过去一问,楞子说珍改在医院里呢。小山说,下着大雪,咋去的医院?楞子说,叫的救护车。小山说,生了吗?楞子说,还在产房里呢,剖腹产。小山一听:救护车?剖腹产?他想起珍改比别人怀孕身子大出一号,心里就一沉。他把课托付给丑妮,跨上摩托车就要打火,丑妮说,路上一定很滑,骑车子去吧。小山就抓过一辆自行车,丑妮往他兜里塞了一卷子东西。

公路上有车来往,轧了两道车辙,确实很光滑。小山骑着车子,左歪右扭,打了好几个跐溜,好在双脚撑地,没有滑倒。两个多钟头之后,小山赶到了县医院。他拍拍身上的雪,摘掉棉帽子,头上冒着热气。他一走进住院部的大厅,见楞子正在里边转悠。小山着急地问:“怎么样啦?”楞子使劲朝小山的肩膀上打了一拳,咧着大嘴嘿嘿笑着。小山心里一惊:莫非是珍改出了意外,这家伙给气疯了?赶紧抓住楞子的胳膊说:“你冷静一下,说,到底怎么样啦?”楞子凑过来,对着小山的耳朵说:“龙凤胎。”小山说:“真的?”楞子说:“真的。”这回小山着着实实捣了楞子一拳,说:“你这家伙,吓死我了!母子平安?”楞子说:“平安。”大厅里很暖和,小山的脚底下,雪化了一滩水。楞子拉着小山说:“走,看看俩孩子去。”小山摇着头,鞦着屁股说:“这我可不能去,哪有叔叔去看侄媳妇坐月子的?”楞子说:“教书的还封建?这是在医院里,又不是在家里,走走!”硬把小山拉进了病房。病房里更暖和,两个产妇,两个孕妇待产,不大的屋子里每家三四个陪床照顾的。孩子啼哭,大人说话,很是热闹。小山跟着楞子走到珍改床前,珍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叔,你来啦。”这一声叫,全屋子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小山身上,误认为小山是产妇的娘家叔,可楞子却不失时机地来了这么一句:“叔,你侄媳妇有本事吧,一回生俩!”小山的脸腾地着起火来,红得像关公。立刻有两个妇女小声嘀咕着什么。小山赶紧走到放着孩子的小床跟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里说着:“挺好,挺好。”没待上两分钟,逃也似地走出了病房。楞子跟出来,小山就说:“你两口子商量好啦,出我的洋相!”楞子一脸嘎笑,说:“哪能呢!实话实说呗!”两个人刚坐下,楞子突然说:“你等一下。”大步朝外边跑。一会儿工夫,提着个塑料袋子回来,里面装着一只卤煮鸡,一瓶老白干。小山瞪着眼说:“你这是干嘛?在这儿能喝酒?瞎胡闹你!”楞子嘻嘻笑着,把他拉到走廊拐角,用牙咬开酒瓶盖子,一仰脖灌下一大口,用袄袖子蹭蹭瓶口,朝小山一递:“给,来一口,庆贺一下。”小山抿了一小口,说:“你也不能喝了,说不定珍改有事就要叫你了。”两个人回到大厅里坐下,楞子异常兴奋,看着小山说:“你得给俩孩子起名字,这活儿你干最合适。”小山看着外边的大雪,说:“正碰上下大雪,小子就叫个‘润冬’吧!”楞子说:“啥意思?”小山说:“滋润冬天呗。”楞子眨巴眨巴眼,吧嗒吧嗒嘴,说:“嗯,这名字好,又有意思又好听。”俩人看着外边,雪花飞扬,一树梅花开得正艳。楞子眼睛一亮,一拍小山的肩膀,说:“有了!闺女的名字我给起!叫‘润梅’,怎么样?”小山惊讶地说:“霍!这名字应时应景,好!”

过了年,小山被调到乡里中心小学教书了,离家十里路,每天骑摩托车上班。

珍改和婆婆两个人带着润冬和润梅。楞子买了辆18马力的拖拉机,加入往外运砖的队伍。他们村砖窑生产的粘土砖质量好,销路广,楞子一天拉两趟,运费可以挣到二百多。

这一天,楞子和小山坐着闲聊,楞子问小山有没有盖新房的打算,小山说有,楞子就催他最好先备上砖,说窑上今年春上用的这层土好,粘性大,没有砂礓,过了麦收,用下一层,有了沙土有了砂礓,砖的质量就差远了。小山就让楞子的车队拉上三两天,备上八万砖就够了。楞子说:“不用。他们装车可不管砖好砖坏,拉回来码成垛你也看不出来,就是看出来了,乡里乡亲的,你又能说什么?从窑上到你这儿顶多一里半地,也就是装装车卸卸车的工夫,一千砖要你五十块的运费,太不值当。我看准哪一孔出的砖好,抽空就给你拉一车,头麦收一准给你备齐。不要你运费,备齐了砖,你让我喝一壶就行。”小山说:“行。”晚上,小山就把备砖的事告诉了丑妮。丑妮当然同意。两人商量一致:怎能不给人家楞子运费?一分也不能少给。人家拣好砖给拉,这就让人很感激。一车装两千块,装车卸车,一扎一仰的,多不容易!

有时小山和丑妮放学回到家,就来看楞子给拉的砖。砖码放在小山南邻的一家空宅院里,一色的深红,随便拿起一块,六个面平平整整,棱角齐全;敲一敲,铮铮的有金属音。有几个人对小山说:楞子可是费了心下了功夫了,人家窑主不让这样挑拣着装砖,楞子就跟窑主打游击捉迷藏。楞子给窑主卖力气,窑主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要是换上别人那是没门儿。

一个星期天正好下小雨,楞子出不了车,小山就把楞子叫到家里,炒了两个菜喝酒。楞子说:“你盖好了新房,等你放了假,咱俩也出去旅旅游。要是不狠心出去一趟,这一辈子就这样窝囊在家里了。”小山说:“行,你说去哪儿?”丑妮在一旁搭话:“去石家庄植物园吧。”楞子说:“婶子,石家庄咱说去,拔脚就走。要去就去远地方,看大景致。”丑妮说:“那你们去吧,我和珍改都带着孩子,可出不了远门。”楞子说:“以后带你们出去,机会多着呢。这一回,我们俩去泰山。人家都说,登上十八盘,两腿就发软,我不信。趁着还不算老,咱们也去登登绝顶。”小山说:“行!放了暑假,还没数伏,咱们就去。”说到拉砖运费,楞子把手一挡:“我说不要就不要!你说,咱俩谁跟谁呀?我愿意帮这个忙。”小山说:“这个不依你。”

这一天,孩子发烧,丑妮请假在家照管孩子。第三节课,小山回到办公室里,拿起手机一看,有五个未接电话,都是丑妮的。他赶紧拨通,电话里乱嚷嚷好多人说话。丑妮哭得说不成话:“你快回来吧,楞子出事了。”小山跟别的老师交代了一下,急如星火赶了回来。一进李家街,就见楞子门口一大堆人。小山拉住跟楞子一起拉砖的国民打问情况。国民说:“下午一点,我们卸了第二车砖,在饭店里吃了饭就各自回家了。楞子说还要给你装一车。平时,爬窑上那个大坡,我们都是一辆开上去再开另一辆。你没见过?那坡太陡了。车在前边,机器较足了劲,两个人在后边掐着砖跟着,防备车爬不上去时往拖斗轱辘下面塞。楞子仗着自己的车新,马力大,从不用人跟着。听在窑上干活的说,他这一车爬到顶了,车头前轮都蹦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刹车失灵了还是怎么回事,车往下溜,拖斗歪到右边的沟里,车头翘了起来,楞子被方向盘硬挤得……”小山的头嗡地一下,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他踉踉跄跄地往楞子家走,一院子的人都扭过头来看他。小山迈过门槛,一眼看见冲门停的灵床,楞子长长厚厚的身躯被银灰色的蒙头布盖着。头、腹、脚三处凸起,像是一道积雪覆盖的山梁。珍改坐在旁边的床上,早已哭不出声来,头歪着,张着大嘴,眼泪和鼻涕把前襟湿了一大片。润冬和润梅饿了,可珍改不给他们喂奶,他俩支煞着小手,弹蹬着小脚,哇哇大哭。丑妮和邻家嫂子们,捉着珍改的胳膊攥着珍改的手,一边哭一边劝她。楞子的两个兄弟知道楞子和小山的交情,打小山进门,就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小山掀开楞子的蒙头,只见楞子一脸平和,跟睡着了一样。小山一手挑着蒙头,一手替楞子把嘴角的一丝草叶擦掉。霎时,嗓子里憋成一个疙瘩,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到楞子的脸上。楞子的兄弟扶着小山坐下来,一连声劝山叔忍住,可小山怎么能忍得住?他坐在楞子身边,把头俯下来,把脸紧贴着楞子的胸膛。他两手攥住楞子的左手,心里跟楞子说话:楞子呀,你他娘的真傻!(这是他第一次以大辈的身份骂楞子)你慌什么?你就不能少装些砖?你他娘的跳车呀!你开了好几年车,你不会跳车?你这一走,你让珍改怎么办?俩孩子才四五个月,你让珍改怎么办呀?咱不是说好了去登泰山吗?没有你陪着,我一个人还去登什么山呀!你他娘的!喝酒我喝不过你,可下棋你赢不了我!你他娘的一走,我跟谁喝酒跟谁下棋呀!你走了,你说我还有什么活头?突然,小山大喊一声:“楞子,都是我害了你呀!”他把脸贴在楞子的胸脯上,大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楞子的两个兄弟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屋里屋外哭声一片。

没有人来劝,人们知道劝也不顶用。哭了好长时间,小山感觉到有人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他慢慢抬起头,扭过身子一看,见楞子的娘让人搀着,颤巍巍地站在眼前。他扑通一声跪倒,抱住老人的双腿,号啕大哭。

老人被人扶走了。小山被人扶起来,他已迈不开腿。他努力地朝着润冬和润梅迈步,如果不是有人扶着,他肯定会一下子扑到床上。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别人提着他来到床边。他一手抓住润冬的小胳膊,一手抓住润梅的小胳膊,用自己挂满泪水的脸亲亲这个,亲亲那个,对丑妮说:“这俩孩子,咱管。”丑妮泪流满面,使劲点点头,撇着嘴答应着:“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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