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生：百年老窖，一抹鲜丽
爱上葡萄酒酒，仅仅是视觉与味觉快感所致吗？每在西风落叶、烟雨绵绵、临窗思远、端起波尔多或是勃艮第红酒杯，让鲜红酒液荡起微澜时，我多次自问。
弥散着特有香气的酒液，不语。惟见人生一度新凉。
于是，我很想用追忆弥合悬疑的裂隙。于是，习惯静坐、经常追思、时而感慨、时而自悟。一如菊黄枫红、晚秋萧索，一年一度的尾韵，在冷静画面中延展。
然而，我有理由认定，柔曼与鲜丽，不都在表层醒目处，有时，这种蕴蓄张力的色调与气息，被尘封、被密闭、被贮存、被闲置，在低下、幽暗处低调守望……
名家酿制、历经百年、藏于老窖的葡萄酒，便如此。山东烟台，有八仙过海的传奇，有海市蜃楼的见闻，有金大侠笔下“桃花岛”的感觉。由此，烟台酒文化披着一抹神秘霞彩。张裕酒文化博物馆深入海底、历经百余年的酒窖，也伴随海浪神秘的节拍入梦。
那日，我踏着湿滑阶梯向酒窖深处行进。起伏曲折、幽深难测的路径，在昏灯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节拍。视野所及的角落，遗留着一个世纪前零星的贮酒工具，手臂可触及的洞壁，寒凉潮湿，似乎高不见顶。轻轻摩挲，那模糊的、细微的纹路，恍如刻画着从初萌到成熟、从酝酿到宣泄的酒文化创意。此时此刻，陡然而生的孤寂感，引发我脸贴削壁，静聆外面的声音。有了，有了！与酒窖一墙之隔的浩瀚海波，发出沉重的叹息。
早在步入通道口时，我已嗅到融入果香的酒气扑鼻而至。由此，让我想起葡萄酒高端产地那片葱郁、那座教堂、那条曲径、那段琴声、那一抹温馨的夕照。
我在想，百年酒窖的历史不算太漫长，可人生又有谁能完整经历这段不算太长的时日？惟有深藏于此的葡萄酒，似乎可以忘掉年月与四季，忽略百代兴亡，漠视世态炎凉。一旦面世、一旦融入世间，便如春雨中的娇瓣、或如朗秋下的玉泉。举杯迎着艳阳轻晃，激荡的是瑰丽色潋滟，渗透的是百世苍凉……
深藏于低下的百年酒窖，在沉沉梦境中，毫无感知数十米至上的是非荣辱、善恶交替。或许，由此成就了“她”内涵之美的守望感。我看到，贮存了半个世纪的白兰地X.O和沉睡数十年的赤霞珠、蛇龙珠、佳丽酿、品丽珠、希拉、黑皮诺、美乐……以娇艳之态，从“桶王”中缓缓流出。但见昏黄灯光下，瞬间闪耀出一片靓丽。屏气凝神的我，恍若看到梦初醒、娇无力的美人联袂而出，惺松的睡眼和饱浸红霞的面庞令人心醉，弥散开来的清郁，源于口中低诉。点燃激情的我，正要与之“亲近”，导游悄然向我耳语：“美人睡意未消，切记不要鲁莽。只能轻轻地摇醒她们。”
听闻此话，引发思忆——昔日，端着红酒杯、豪迈而立，大口干杯的情景，似乎有些粗鲁且粗俗。
源自密西西比河的郁金香型高脚杯，在“桶王”的“解囊处”接满了色香俱佳的酒，只见年轻女导游玉腕轻摇，美……浸漫水珠的青石墙壁留下美艳的娇喘，暗香在情人秋波下舒放。静如枫红，动若柳霞，波光明艳间，百余年老窖的沉静自省，百余年世情的千变万化，凝聚在盈满果香的杯中。此时，谁还放不开功利间的纠结？邻里间的恩怨？得失间的情绪？
一对恋人，在橡木桶旁接满酒，在导游的提示下，在酒瓶上封盖、贴标，各自签上自己名字。而后，满脸庄重感向酒窖主人表示，这瓶“白头偕老”酒，暂寄存在此。待金婚之日，他们在这里共同启封、畅饮。
我见到，情侣对话时，相对的目光柔情万种。一对同龄的老人听到这里，表示“我们要存一瓶“百年好合”酒。待我们百岁生日，相搀相扶，来这里品尝”……我察觉，潮湿寒凉的酒窖里，一团温情在空间萦回……
这座沉入地下7米、窖底低于海拔2米、整体方位距海边不足百米的老窖，有10个拱洞纵横交错、互通互联，硕大的木桶，各有不同年份的标签。多类诱人的酒香，在各自的洞穴中倾诉个性化“语言”。那无声的语言和“导酒员”脸上那几分漠然，很自然让人想到——葡萄从稚嫩到艳丽、从激情到冷静、从沉郁到勃发的经历。我忽有感悟——或人或物，历经磨难，其厚积过程太久太久，即使一日挣脱羁绊，往往也会变得神态平静、宠辱不惊、含而不露。
向海底深处迈进的同时，导游的语言，让我沉浸在120余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幕一幕……
1894年动工时，因土层为沙质，开工不久，便遇渗水而塌陷。这情形，让圣西韦亚斯学院主修过土木工程的酒窖当家人颇感失落。之后，他尝试以“洋法”起窖——即用钢铁构建，以期长久。始料未及的是，地下的高度的潮湿，使钢铁部件锈蚀严重，这位在中国启动葡萄酒文化之门的总经理，经群策群力，用“石头发镟结构”为主体构架，洞壁内用乱石充填，外用石块加水泥砌成，内外设排水装置，以防洪峰侵入。如此，确保了老窖百年异常坚固。
在幽暗酒窖转弯处，我与守夜老人相遇。他低声相告，夜深人静时，若置身某一甬道的尽头，仍能听到时隐时现的、奇妙的声音，是百年前工地留下的嘈杂声？还是那位有着广东口音、第一任经理那时断时续的叮咛？谁也说不清。所谓历史，其实，真相很难解。
从窄窄的通道拾级而上，终于走出酒窖、置身于博物馆明亮大厅中。扫视商品琳琅满目的展室，回顾深入海底的百年酒窖，我百感交集——世间万物，很多看似华丽的景物，其实很肤浅、很表象。而一些长久被冷落的文化，其实很厚重、很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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