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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寻人启事

大冰 当代作家 2021-01-24

看得懂的,都不是命运。说得清的,都不叫爱情。

忘得了的,都不是遗憾。听得见的,都不是伤心。

躲得开的,都不是缘分。猜得透的,都不叫人生。


海鸥在飞。

现在是2016年2月10号,正月初三。

德雷克海峡风速30节,浪高9米。

船颠簸的像过山车,偶尔有冰山在不远处飘过,穿越这片沉船无数的海域,前方是南极。


整整四天,没有网络信号也没有手机信号,整船的人与文明世界暂停了联络。

四天的时间,我攥紧手机坐在后甲板上打字,风浪里写下这篇正在进行式的故事。

晕船的人们在我身旁哼唧,他们艰难的问:Hi,ICE,你在写什么?

我说:寻人启事。


寻的是一个故事的结尾,找的是两个吹泡泡的孩子。


 01 


左手是筷子,右手是碗和蒜。

腊月里的一天,我蹲在门口吃面。

吃面就该大口吃,尤其是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微酸微咸却又鲜甜,滚烫滚烫的好似初夜……

咔嚓,再啃一口蒜。


那个高个子男生走过来,并排蹲到我身边,冰叔,还记得我不?

长长的一口面挂在嘴上,我甩着面汤点点头……你好你好,你哪位?

他失望地撇了一下嘴:我在小屋过了三次春节了都,包饺子放鞭炮咱们都是一起……

他摇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不记得我了……


添堵来了?没看见我正吃饭呢吗?面碗扣你脸上信不信!

每年被我捡回小屋一起过除夕的孩子有十几个,这么多年下来哪儿能记住那么多?有人在我这儿过了六次春节都还叫不上名呢,你委屈个溜溜球啊你。


他慌忙解释:没委屈没委屈……只是,如果留的印象这么不深,那有些话怎么好和你提……


想提什么?又是来借钱滴?

愁死我了,我向来反对盲目地辞职退学去流浪以及什么狗屁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切不负责任的穷游都是在对自己有限的青春耍流氓懂不懂……

你们这帮熊孩子啊,又是穷游缺盘缠了是吧?有困难自己摆摊儿卖装备、打工刷盘子挣钱去,我又不是开银行的,怎么可能天天江湖救急给你们当提款机?


男生慌忙摆手,我咋会是来要钱的……我只是想请你拿个主意!

头立马大了,赶紧端起碗跑,不跑不行,看来又是来找我探讨青春的迷茫、理想的遥远、生活的困惑的伤感文青……

但我一不是垃圾桶,二不是心理辅导员,三不是午夜情感电台的知心大姐,我自己个儿还没活明白呢,有什么资格给你指点迷津?


哎,你拽我裤腿子干吗?撒手!面汤浇你一脑袋信不信!

大个子男生吭哧半天,仰着的额头上憋出来一层汗。

半晌,他艰难地开口:

叔啊,我今天来的目的,和那个姑娘有关……


姑娘海了去了,哪个姑娘?

叔,就是那个神奇的卉姑娘。



 02 


好几年了,卉姑娘每年都会出现,每次都是除夕前的三天。


除夕之前,许多人都会专程赶来小屋。

大都风尘仆仆,大都单身一人,大都是孤儿。

这是小屋多年的传统:除夕不打烊也不做生意,大门敞开,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


和情怀无关,也并非悲悯,结个小善缘而已。

小就是不深不浅,善就是天性使然,缘就是聚合离散。

有戈壁就应有绿洲,有沧海就该有礁屿,前路远且长,总有些单飞的鸟儿乏了累了,那就来嘛,停下来歇歇脚,攒攒心力。

收留族人本就是小屋存在的意义之一。

来嘛,一起放鞭炮一起包饺子,一起抱团取暖,再各奔东西。


大年下的,有家没家,总要吃顿饺子。

每年除夕一起吃饺子的人很多,可惜我神经大条、记忆力低下、脸盲症严重,大多嗯嗯啊啊记不住姓名,可唯独对卉姑娘例外。


神奇的小卉姑娘是个谜。

张卉王惠刘辉李绘赵慧?不知道。

哪里人?什么星座?搁哪儿上大学?学的啥专业?现在做啥工作?不知道。

问她也不说,她话极少,只是笑眯眯地揉揉鼻子,含含糊糊地嘟囔一声:哦……

头发垂下来,轻轻遮住眼,睫毛扑闪扑闪,让人不知不觉就心软了。

没人会舍得继续逼问她。

没办法,谁让人家真会打扮真好看。


卉姑娘真好看。

哪种好看?

第一眼哦还行,第二眼哎哟不错哦,第三眼啊呀我去咋这么好看的那种好看。

眉毛也弯弯,睫毛也弯弯,一头Biu Biu的小自来卷儿晃呀晃,橱窗里的洋娃娃一样,刚出炉的小蛋糕一样,看起来很好吃的那种好看。

长相如果70分,打扮就又加了30分,小靴子小裙子小绒帽小披肩,洋气得嘞。

同样是粉底口红假睫毛黑眼线,搁在有些人脸上像极了葫芦娃的女主角,可搁在小卉这儿,却分寸把握得舒服得当又自然,怎么看怎么养眼。

同样是化妆,和她一比,别人成了刷墙。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有着耐人寻味的地方,卉姑娘也不例外。

她有许多很神秘的地方,比如永远戴着小手套。

屋外也戴屋里也戴,也不怕焐得慌。

有时是皮的,有时是布的,有时候是毛线绒绒球的,包饺子时也戴着手套,医院里用的薄薄的胶皮的那种。她24小时细心呵护,裹得严严实实的,没人有机会看到她的手到底娇嫩成什么样。


戴手套的原因怎么问她也不说,只是笑眯眯地揉揉鼻子,含含糊糊地嘟囔一声:哦……

我和她开玩笑:

卉,你是个江洋大盗吗?手保护得这么好是为了保持敏锐度吗?好用来拧金库的密码锁是吧,电影里演的那样?

她腼腆,喜欢捂着嘴笑:叔的脑洞好大。


啊哈小卉,那你是个手模是吧,手是不是上过保险啊,是不是还需要天天在牛奶里泡?

她抿着嘴笑:牛奶泡手啊,太浪费了才舍不得呢……

我说:浪费啥,用两块钱一袋的那种不就得了。

她摇头,那也浪费……

语气不是在矫情,表情也不是假的,那小眉头皱的,看来是真的在心疼牛奶。

但“浪费”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人感觉怪怪的,从衣着打扮来看,小卉的经济状况应该不是一般地好,她这样漂亮精致的小白领还会吝啬两块钱一袋的牛奶?

这么惜财,我猜她是金牛座。


事实证明,卉姑娘其实是大熊座。

她力气太大了!这是她第二个奇特的地方。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需要买够十几个人吃的菜,忠义市场离小屋远,石板路窄,车开不过来,只能靠人背。第一次背菜时就把我骇住了,小卉两臂一抡,力从腰起,嗖的一个漂亮的背篓上肩动作……熊的力量啊!

一个背篓装满,几十斤重的米面瓜果菜,我背都吃力,她一个娇娇小小的丫头子是怎么做到的?


练过摔跤吗?天生神力吗?

来不及问她,她走得太快了,同样沉的背篓,我们四五个大老爷们儿喘得吭哧吭哧,人家姑娘边走还边哼着歌,脚下穿的还是高跟靴。

怀里还比我们多抱了一头大冬瓜!


脑补一下,一个你在大都市街头经常会遇到的那种白领打扮的漂亮小姑娘,穿着精致的小套装,背着冒尖的大背篓,咯噔儿咯噔儿地蹦跶在青石板路上,抱着冬瓜哼着歌,散步一样,跳宅舞一样。

饶了我吧,这幅画面真的太二次元了。


我冲着她的背影叫唤:卉,你慢点儿你注意点儿形象好吗?你是码头扛大包的吗,你是建筑工地扛水泥的吗……你他喵的是个女的吗你!

她嘎地刹住脚步,扭头笑笑,神情略微紧张略微尴尬。

哎呀,她说,是哈,我今天的力气怎么忽然这么大……

她抬手擦擦汗:唉,好沉啊……

脑门上一滴汗都没有,装什么装?装又装不像,愁死我了你。


没人要求她背菜,她其实只是跟着来当当财务管管钱而已。

其实她一进菜市场就已经把我给吓着了。

菜摊前一站她就变身,菜贩子没有一个比她精,没一个能说得过她,她居然掌握我妈那一辈老太太的买菜必杀技——边翻边拣,边拣边贬,再新鲜的菜也先贬成没人要的烂菜叶子,充分打击完菜贩子的自信心后,慢悠悠地说,便宜点儿呗……

不仅会杀价,她居然还会看老式木杆秤,还不停地唠叨说:高高的……

菜贩子怒吼:够高了!她回吼:把你小拇指收回去,别压着!


除了我三姨和我大姑以外,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会买菜的人,要不是那身洋气的小套装,真以为是俩职业菜贩子在搞业务切磋。

难得难得,大超市惯坏了现代人,更何况真刀真枪砍价的说。时下的年轻小姑娘个顶个自称吃货,每个人的手机里都能翻出一堆美食照,可真要扔进菜市场,分分钟挂科,保不齐油菜当菠菜、山药当萝卜,更何况看秤的说。

好吧,若买菜有职称,小卉应该是教授级别。


我拽拽卉教授,得了得了,人家也不容易,大年下的,别为了那块儿八毛的争急眼了……你省那几毛钱干吗?留着买别墅啊?

她眼神中明显在心疼那笔巨款,不过倒也听话,不砍价也不唠叨了,只是临走时非要多饶一个土豆,还对菜贩子说:买了你这么多菜,你多给我们一个塑料袋子。


好神经的姑娘,几毛钱都不舍得,一个塑料袋子也不放过!


 03 


会买菜,会背菜,那会不会做菜?

当然会,不然怎么叫神奇的小卉。

那一年的团圆饭小卉主厨,她客客气气地把所有人撵出厨房,让我们到餐厅里包饺子去,然后把厨房门紧紧一关,谁都不让进,谁都不让看。

难得难得,家境这么好的孩子居然还精通厨艺,小卉真不错,只是她把门关那么严干吗?做饭而已,又不是洗澡冲凉,有什么可保密的?

…………

水龙头哗哗淌,抽油烟机轰轰响,没过多久,菜香依次飘荡出来,好闻好闻,有鸡有肉有海鲜,一闻就馋了。

我忍不住扔下擀面杖跑去推门,浑蛋,怎么还用拖把把门顶住了?搞什么飞机?

我不吃我就光尝一尝行不行……开门!


门没叫开,一堆人堵在门外咽口水,有些没出息的还趴在门缝上闻菜香。

真的香啊,不是家常菜那种温馨体贴的香,也不是酒店酒楼里那种浓墨重彩的香,有点儿像学校食堂里那种接地气的香,可以狼吞虎咽,可以大撕大嚼,可以勺子刮着饭缸噌噌响,可以馒头蘸着餐盘擦菜汤。

侧头看看两旁的人,像极了刚踢完球赛的大学新生,个顶个饥肠辘辘饿死鬼的脸,小卉好手艺,做菜懂得因地制宜,小屋除夕的团年饭可不就是食堂开饭吗……

不行了,越闻越饿,我带头砸门,咣咣咣,大师傅,啥时候开饭啊哈……


咣当一声,锅盖掉落的声响,卉姑娘隔着门结结巴巴地回应:快快快快了。


两个小时不到,小卉变了一场魔术,厨房里干干净净,餐厅里琳琅满目一大桌,全由她一个人搞掂。她一边调整着手上的胶皮手套,一边冲众人笑,好神奇,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连个油点子都找不到,她是怎么做到的?


眼前的餐桌热气腾腾,远处的鞭炮声隐隐约约,烟花开满落地窗,电视里热热闹闹地唱着歌……有眼眶浅的姑娘当时就忍不住了,眼泪稀里哗啦掉落: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哦……

我伸手拦住她的筷子:少侠,忍住!

不忙吃,饺子还没包完呢,赶紧把鼻涕擤一擤,继续给我擀饺子皮儿去!


小卉却说:大家先吃吧,我一个人来包就好了。

逞什么能?十几张嘴几百颗牙呢,起码要包300个饺子,你累了半天了,赶紧躺沙发上歇会儿去。

她不肯歇着,我卡着她的脖子把她推出去,她自己又颠颠儿地跑回来。

我说,我打哭你信不信!她说信,于是怯怯地倚在餐厅门口揪手套,又远远地指指那些已经包好的饺子:这种包法,一下锅就开口笑了。


过年讲究吉利,她说的笑,是散的意思。

细看看包好的饺子,真想掀桌子,天南海北什么籍贯的人都有,饺子自然也是千奇百怪的,有大有小有花边,有馄饨形状的,也有鱼丸模样的,奶奶的,还有心形的,陶艺课吗!

……

好吧小卉,你行你上吧。

……

小卉包饺子的技术好神奇,右手筷子左手皮儿,馅儿挑进皮儿里的同时,手嗖地一握,我的天,一个饺子包好了……我的天,机器人儿吗?一个一个接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



那顿饭吃得香甜,男男女女打饱嗝。

我端起杯子给小卉敬酒,辛苦了,好吃!……明年你来不来?明年你必须还来!我们等你哈,说好了哈。

水晶杯叮的一声轻响,杯中绯红色的醇酒荡漾,莫名其妙,小卉的眼圈怎么也红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问:……我真的可以再来吗?

什么话!醉了吧,我送她一个大白眼儿:废话,咱们不都是一家人吗?

想了想,又补充说:……最起码每年的这几天,咱们都是一家人。

她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一样。

她说:嗯嗯嗯,足够了足够了……


门外开始点炮仗了,一堆人稀里呼隆地拥出去看热闹,小卉也跟着,姹紫嫣红里我回头,她独自站在屋檐阴影处的角落里。

手套摘下来了。

手摁在脸上,脸是湿的,左手擦完了是右手,右手擦完了换左手……


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嘛,怪让人心疼的……

手绢掏出来,脚步却停下来了。

哭就哭吧,这帮没有家的孩子。

……

小卉留下的小故事还很多。

我脑洞大,根据种种迹象脑补出一个揣测:

神奇的卉姑娘从事的工作,应该是餐饮行业,从采购到厨房,经验如此丰富,想必是父辈有意培养的,自然是从小耳濡目染得来的,我猜,她或许隶属于某一个家族连锁餐饮企业。

豪门恩怨的故事不仅仅会在TVB电视剧里发生,她在她的家族里,或许也是个众矢之的的角色。寻常人家的孩子不会这么懂打扮,从衣着妆容可以看出,衣食一定是无忧的,但心情也一定是阴霾的。

辞世的父母留下了产业,她刚成年,尚无力全权承接,有人觊觎没人罩着,谋她的人比帮她的人多……这种故事若按常规的走向,除非她自己加速成长,否则住别墅和住大杂院,不过是一线之间。


按这个揣测来解构,倒是容易理解她出类拔萃的自理能力,以及她的懂事和怯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结和沉默,身世她不愿开口诉说,那就不说吧。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鸟与礁,绿洲与骆驼。

小屋和年夜饭,礁石而已,一年一度浮出海面生起篝火,只能提供短暂的温暖和停歇。


 04 


高个子男生说:那年除夕,小卉偷偷躲在屋檐角落里哭,我看见了……忽然就关心上她了。

男生说他一关心就关心了整整两年。


喜欢就说喜欢,什么关心不关心,真是个薄脸皮儿的男生。

白搭,死了这条心吧!

孩子你没戏的,不光是你,你们所有男生都没戏。

小卉之所以叫神奇的小卉,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知道她任何身份信息,没人知道她每次来古城住在哪个客栈,甚至没人知道她每年会在大年初几忽然离去。


她享受小屋这种族人式的团聚,却排斥任何一种形式的联系。

没有任何一个男生能成功留下她的手机号码,和她最要好的那几个女生都没她的QQ号码、微博、微信。再怎么套话,她也只是冲人家笑,嘴抿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漏,和和气气地婉拒。


我拍拍那男生的肩,算了吧,拉倒吧,省省吧。

看过画展没?参观者和艺术品之间永远要保持一点儿安全距离,好看就好好看,莫要伸手摸,同理,关心就默默关心,卉姑娘每年出现时都是同样的光鲜亮丽,知道她过得挺好就行,何苦操那么多心。


男生方(慌)了一会儿,反驳道:这个心我必须操……

他说:只有我知道她的生日是每年的除夕!


这么笃定的语气不像是瞎掰,轮到我方了。

小卉姑娘的生日是除夕?过去几年她从未提及,×,那她岂不是好几年没吹蜡烛没吃蛋糕没许生日愿望了?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吗?是不好意思被人瞩目吗?这叫怎么个话说的……


男生说,你没发现吗?每年的除夕,她都会独自躲到角落里哭一会儿,再自己给自己唱一会儿歌……

他说,她唱的,是郑智化版的《生日快乐歌》。


她有在唱歌吗?别人都没发觉,连我都没发觉,怎么偏偏让你发觉了?她唱的是什么歌?

男生说:因为除夕这天我我我……因为这首歌我我我……

我什么我?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男生没有说,男生扭转话锋:冰叔,咱们不能再让小卉过不上生日了,你能不能拿个主意?


我说走!买大蛋糕去!

唉,浑蛋!你怎么又把我裤腿子拽住了?什么,不能买蛋糕?为什么不能买?


男生嘴笨,组织了半天语言,方大体表明心意:

小卉不肯公布生日,一定有她的原因,生日是一定要给她过的,但一定要过得巧妙才行,无论如何,既要让她过好今年的生日,又要让她不会感觉到丁点儿的不自在。

他说他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靠谱的主意,所以今年预支了年假提前一周来寻我,希望我能给小卉一个完美的生日除夕。

他手塞进领口,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农业银行的储蓄卡,说:这一万元钱是我准备的小卉生日经费,这钱您怎么安排都行,我相信您,但无论如何,小卉面前请替我保密。


保什么密?为什么要保密?

男生的耳朵瞬间红了,脸却没红,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害羞害得好稀奇。


我捧着面碗,把那个男生看了半天:小伙子,看来你对卉姑娘动的是真心。

既如此,钱他妈给我收回去,不就是出个主意吗?叔脑袋里除了糨子剩下的全都是主意。

除了帮小卉生日出个主意,另外私人无偿奉送你小子一个主意。


你听说过五大人生建议没?条条都是真谛:

1. 喜欢就买

2. 不行就分

3. 重启试试

4. 多喝热水……

还有5. 果断表白!


大个子男生的耳朵由红变白,他低着头苦笑了一下,说:叔,你知道我是干吗的吗……

他伸手比画了一个切菜的动作。

他说:我是个厨子,刚出实习期……


他苦笑:我一个月的薪水,估计都换不来小卉两双手套。

他嘟囔:我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上她?


 05 


我隐约有印象了。

想起来了,过去几年,每年的除夕团圆饭前,都有一个高高的身影蹲在门口忙活着净菜,有时候剥葱有时候捣蒜,有时候刮鱼鳞。

小卉话少,他的话也不多,他的袖子好像总是挽起来的,很多准备工作他默默地就做了。

…………

总有一些人默默地躲在人群中,不声不响却又踏踏实实,他们站在焦点的外围,总是甘当配角。好似一只托盘,又好比一小片不起眼的胶垫,有他们存在的地方,酒是不会洒的,桌子也是稳的。

不冰冷也不炙热,他们永远26摄氏度,总是恒温的。


小厨子,要想帮小卉过好这个生日,光我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够的,你也帮帮忙吧。

一张图纸搁面前,会蒸胶东饽饽大馒头吗?按这个图的样子去蒸吧,能蒸多大蒸多大!

我又扔给他一张歌谱一把吉他,小厨子,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练吧。

他吓了一跳:我不会啊,从来没摸过吉他啊……

没问题的,会唱这首歌就行。

和弦都是最简单的,一个星期足够了,对别人我没信心,对你我信心大大的。你不是个鲁菜厨子吗?鲁菜刀工冠天下,切得了蓑衣黄瓜的手难道还拨不了吉他?


七天的时光眨眼即逝,和往年一样,单飞的鸟儿们接踵而至,小卉也来了。米白色的羊毛小大衣,手套是粉红色的,人比去年消瘦了不少,却越发显得眉清目秀了。

我说:卉啊,没事别瞎减肥哈,排骨永远不如五花肉实惠,网红锥子脸什么的最没劲了。

她捂着嘴咯咯笑,又轻车熟路地翻出背篓:叔,我买菜去了。

我说去吧去吧,多带几个人去扫荡菜市场,把门口那个大个子也带上……记住哈,大年下的,别往死里杀价!


年夜饭依旧是小卉主厨,吃饭的人却并非同一拨。

铁打的小屋流水的过客,有些人来了又来,有些人来过后再没来过。

不是不长情,贺年短信还是发的,不过是告别了单身组建了家庭,各自找到了栖息地,不再需要礁石了而已。

卉,和你同一年同一茬的那几个女生都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没嫁出去的今年也是带着男朋友一起来的,你现在是啥情况啊?还是单身一个人吗?



小卉姑娘不搭话,隔着厨房的门板,她假装没听见。

我挠挠门:姑娘,我和你说哈,做人如果没追求,和咸鱼有啥两样?明年如果还是找不到男朋友,以后你就别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卉一只手把着门边儿,半个脑袋探出来,满脸抑制不住的慌张,她撇着嘴问:真的?

卷卷的头发微微颤,这副委屈紧张的小模样,像极了一只即将被遗弃的波斯猫。

干吗?这是要哭吗?我一掌推在她脑门上,把她给推了回去。

假的!赶紧做你的饭去吧。


想了想,又隔着门叫:你那爪子是金子打的吗?做饭还戴手套,你不怕焐出脚气来吗?

菜板响,她躲在里面又在假装听不见。

我溜达回包饺子的人群中间,冲小厨子使个眼色,可以行动了,开始包饺子吧。


小卉的生日计划是只双响炮二踢脚,引信被包进了饺子里。

年夜饭开动前,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发言:

看到大家身心健康地又活了一年,我很欣慰……

众人笑,集体说:呸!

我正色道:今天在座的,有新人有老人,大都是没有家的人,此时此刻却又仿如一家人,we are family(我们是一家人)……为了欢迎新的族人家人,从今年起,我们定一个新规矩,每年选一个人当吉祥物,跨年钟声敲响之前,所有人都要作死地爱他,作死地宠他,送给他一吨惊喜。

生命本没意义,有了爱才有意义,如果爱意有分量,咱们给他1000公斤。


戳起一个饺子,我说:谁吃到,谁就是吉祥物!饺子里藏了一个硬币,每个人都只许吃自己面前那份饺子……

话音未落,桌上的饺子少了三分之一。

一半夹在筷子上,一夹就是两个三个,一半塞进或大或小的嘴里,见过猴子的颊囊没?一模一样……身为庄家,自然讲究风度,我耐心地给予他们鼓励:慢慢吃别噎死……不许上手抓!


有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小卉,卉姑娘,你怎么吃着吃着不吃了?你不吃我可吃了哈。面前的盘子被拖走,瞬间一扫而空,小卉向来好脾气,任由掳掠完全不生气。

她胳膊擎在半空,筷子头含在嘴里,眼神发直,怔怔地蠕动着嘴唇……

半晌,唇一启,一枚硬币滴溜溜落地。


 06 


小卉那天脖子上挂满了护身符,全是大家送的,十字架叠着玉观音,还有包银狼牙。大家宠死她了,抢着爱她,筷子分分钟被夺走,每一口菜都有人喂,还有人负责在一旁帮忙擦嘴,吃一口擦一下。

我说行了,擦红了都,快擦秃噜皮了都。

还有人掐住她的肩膀帮她做马杀鸡,唉,还让不让人家孩子吃东西了?

还有人端来一锅热水非要帮她做足疗……


我把那人打得满屋子跑,你家吃饭时洗脚啊?你家洗脚用锅啊?打死你!


有人嘴笨,品性也憨纯,不懂如何献殷勤,只会左一句右一句夸人:小卉你特别好……小卉你不是一般的好,真的,非常好……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语气诚恳得让人浑身起疙瘩,头皮麻酥酥。


小卉早傻了,任人摆布,话也不会说了,只会啊啊啊。

最后一声“啊”凝固在嗓子眼儿里——巨大的一座笼屉在她面前掀开,猪头那么肥硕的一尊馒头出现在眼前。

馒头当然不是猪头造型的,是蛋糕形的,三层。


我亮出菜刀……递过去。

卉,来,你是吉祥物你来剪彩,过年讨个好彩头,切开切开。

且慢,把灯先关了,所有人把身上的一次性打火机掏出来,一起点燃再一起吹灭,一起给小卉许个愿。

小卉小卉,你愣着干吗?赶紧也给自己许个生……盛大的新年心愿。


小卉双手合十贴在额头,一闭眼,扑簌两颗泪滴下来。

众人的愿望许了好久,一次性火机都快烫化了才重新睁开眼,火苗吹灭,欢呼声响起,此时当有音乐。

我抬手双击掌,小厨子抱着吉他蹦出来,他紧张得脸都紫了,手一哆嗦,第一个和弦就摁错了。

错了就按错的弹,小厨子像抱机关枪一样抱着吉他,扣扳机一样抠着琴弦,他抖着嗓子唱:

……

这个新年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头

我以为他要祈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

他说今天好像过年了,却没人祝他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祝你新年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年怎么过

……


原曲是郑智化版本的《生日快乐歌》,我改了词,把生日快乐改成了新年快乐。

小厨子说得对,小卉隐瞒自己的生日一定别有隐情,就不要让她不自在了。


不自在的是小厨子,他太紧张了,最后的副歌到底还是颠颠倒倒唱成了原版,他唱:……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年怎么过。


声音越唱越大,他看的是小卉姑娘的方向,唱得无比难听,却无比动情。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确定他是故意这么唱的。

好了,知道你是情不自禁,但众人若是疑惑起来,又该如何帮小卉圆场呢?


没人疑惑。

一曲唱完,整个屋子静了,门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屋子里的人纷纷抹起了眼泪,终于有绷不住的姑娘哭出声来,哭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边哭边哼着歌,低声的吟唱渐渐变成了大合唱,他们唱:……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年怎么过。

合唱终于变成了齐声喊: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新年怎么过!


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齐声喊:要过就好好过!神奇的小卉!把大馒头切开分了吧!


小卉是愣着的,众人一起哭一起唱一起喊的时候,她都是愣着的,溪水一般的两道泪痕干在脸上,她隔着半个屋子,愣愣地看着小厨子。

从小厨子一开始张嘴唱那首歌,她就已经愣了。


小卉呆呆地捉起菜刀,剁开馒头前,她向着小厨子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

双唇轻启,她好像说了一声:谢谢……


 07 


我和小厨子蹲在小屋门口,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说他不会抽烟,我说:你这辈子不缺人教你学好,总要有人教你学点儿坏。


他第一口就呛着了,不停地咳嗽,像反复上线的QQ一样。

我拍他的背,我说:……你俩那天对视了起码有五分钟。他慌忙解释:当时之所以失态,是因为除夕那天我我我我……

他又被那个难言之隐卡住了,唉,结结巴巴的,愁死人了。


我说:我什么我!小兄弟你知道吗,如果一个女的肯和你对视15秒以上,就意味着她对你也有好感。


他差点儿没呛死过去,一边疯狂咳嗽,一边不停地摇头。

好半天,咳嗽终于止住了,头垂在膝盖中间,他闷声闷气地说:叔你别操心了,不可能的……我不过是个穷小子,别人会笑话的。


把头给我抬起来!

是的没错,这个世界上看你笑话的人永远比在乎你的人多,世人皆是活在旁人嘴皮子底下的。

但你听说过三大神回复没?句句都是真谛:

1. 关你屁事!

2. 关我屁事!

3. 你懂个屁!


他嗫嚅地说:可是,我只是个厨子哦,以后也不会有多大出息的。

屁!如果法律规定只让有出息的人谈恋爱,中国早他妈不用计划生育了!


小厨子,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是个阶级固化的时代,底层年轻人难以找到上行通道,大部分耗尽整个青春,追求的不过是生存,小部分解决了基本的温饱体面,却也不得不被“安全感”三个字套上缰绳,劳碌奔波。

机会是有的,却是少的,忽悠是有的,却大多不过望梅止渴……


但是孩子你听我说:资源和资源配置权的匮乏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情感追求也必须匮乏,换言之,你有没有出息和你配不配拥有爱情,蛋关系没有。


再者说,起点并不决定终点,出身并不决定金身,一辈子这么长,再平庸的人也会遭遇不平凡的人生际遇,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没出息?

再者说,小卉这么没毛病的女孩子,你觉得她选择对象会那么世故俗气吗?或许你所顾虑的人家完全不在乎呢?

再者说,既然有“霸道总裁爱上我”,为什么不能有“神秘白富美接受我”?梦都不敢做,命还活什么活?


小厨子琢磨了半天,头抬起一点儿来,瞟了我一眼。

他说:叔,你说小卉姑娘对我也有好感……可她为啥后来没再搭理过我,看也不看我,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就冲着这一句话,我就知你还是个处男,零经验,傻得像块木头一样。

有哪个女神会主动?女神有那么好追吗?尤其是像你这种情况的屌丝逆袭。不看你就对了,如果坦坦荡荡地看你,反而证明你没戏懂不懂?她眼里不看心里在看懂不懂?这种情况下你不主动,还指望人家小姑娘主动吗?

听好了!

任何情况下都别指望女生对你主动,高级灵长类动物的生物本能决定了雌性生物的矜持本性,漫长的史前岁月里,雌性动物选择配偶时,矜持是淘汰弱者怂货的不二法宝,只有那些强悍自信、敢打能杀会觅食,同时擅长啪啪啪的雄性,才能获得最优先的生殖交配权。从生物学角度来讲,生命的意义不过是传递基因信息……


小厨子打断我的话头,脸都白了:我没想交配……

我鼻子都气歪了:我他妈说的也不是交配……

处男真可恨!蠢死你吧纯死你吧……我又不是没当过处男,你再说一遍你没想过交配试试,蒙谁啊你?你敢说你一丁点儿都没想过吗?你说啊你说啊你……


他哀求:叔你闭上嘴行吗?能不能别老说什么……配?

我说好,不说配,说追。

先把你和小卉两个人配不配这个问题丢一边儿,咱们探讨一下你该怎么去追,以及你该如何积极有效地去经营你的爱情。

…………

算了,别探讨了,自己悟去吧。

可以经营的爱情,也就已经不能叫作爱情了。

可以说得清的,都不叫爱。

烟掐了,别抽了。



 08 


那个春节过得飞快,眨眼间人群散去,鸟儿们纷纷振翅,继续他们各自的远航。


临别前没有拥抱也没有送行。

走了就走了咱都别矫情,有缘就明年再聚,缘尽就相忘于江湖。只要小屋不死,你就永远有地方过年。如果找到了另一半,记得除夕那天一起带回来,如果修成了正果,终于拥有了栖息地,那这块礁石也就不必再重返。

各位保重,各自珍重。


小卉走得很晚,很罕见,她这次几乎拖到了公共假期的最后一天。

端倪很明显,那么多天,小厨子在她左近晃来晃去,她看也不看一眼。

小厨子离她越近耳朵越红,她却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细心的我却发现,每当小厨子靠近,她的呼吸就会变得很轻,越近越轻,有时几乎暂停。

眼睛却绝对瞟都不瞟一下的。


身为一个过来人,我深知拔苗助长有多害人,这么微妙的因缘种子,外人就别掺和了,是枯是荣,让它自己生自己长吧。


话虽这么说,终究还是没忍住。

神奇的小卉辞行前,我忍不住点了她一句:除夕那天的大馒头,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很轻很轻,良久,点点头。

我笑:怎么样,对他有好感吗?

小卉的呼吸轻得几乎暂停,不点头也不摇头,良久良久。


出租车的喇叭嘀嘀地催,天色不早了,该上路了。

我拍拍小卉的脑袋,说:不如你把联系方式留下,我替你转交给他,你们可以先互相了解一下,切磋一下厨艺什么的,从朋友做起嘛……

她一秒钟都没犹豫,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哎呀我去,怎么眼眶又红了?女人啊真是搞不懂。


小卉走之前只问了一句:明年除夕我可以再来吗?

我反问她:联系方式可以留给他吗?


两只手套紧紧地攥在一起,她把嘴唇快咬出血来了,年纪轻轻,哪儿来那么多纠结顾虑?到底在为难什么?好了好了好了,不许哭,你可是神奇的小卉姑娘呀,别为难了,快走吧。

我把她的肩膀扳向车门的方向,背后轻轻推了一下:

保重,再见。

……

小厨子背着硕大的行囊,呆呆地走过来。

他蹲下,坐到我身旁:叔,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日光正好,春天里的五一街弥漫着三角梅的芳香,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

他把手伸过来:给我一支烟。

我摸兜,掏烟,把烟递给他,替他点上,再反手一巴掌把烟打掉!


神奇又怎样,神秘又怎样,白富美又怎样?

世间哪儿来那么多重逢?擦肩而过往往就是永远错过。

还等什么?追啊,追不上也要追,真要有心的话,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她。


指着车开走的方向,我冲小厨子喊:跑!


 09 


我并未料到这个故事的走向,会忽然急转弯。

就像我完全没有意料到,从小厨子那天狂奔到他再度忽然出现,只隔了短短几个月。


夏初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到我身边。

没等我惊讶地叫出来,他摸出一盒烟,帮我点上一根,自己点上一根。

居然没被呛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抽烟的姿势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老练?

没等我抬手打落那一明一暗的一点红,他先开口了。

小厨子说:我找到小卉了。

他说:答应我,听完了小卉的故事之后不要讨厌她。


他说:我终于找到小卉的那天,她正从一辆三轮车上往下卸货,整整一车的面粉,她一个人卸下来的……

……

小卉是化名。

没有什么白富美,也不存在什么家族企业。

小卉从事的确实是餐饮行业——她在学校食堂里卖饭,也做饭。


小卉生活在北方的一座老城。

食堂的工资微薄,好在她不需要租房,住的是宿舍。

她攒工资,足足攒上一年,攒够一笔盘缠、几身衣裳,供她去一趟远方。

不是旅行,只是去过几天有家的日子。

她是孤儿,没有过生日,没有过家,独自一人长大。


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对生活充满了期待和想象,越是漂亮的女孩,越有无限的可能性在面前绽开。小卉例外,她每年最大的期待,不过是一个除夕。一整年的准备和等待,只为换来除夕的那一场团聚。

温暖的,奇幻的,童话一样的。


每年攒下的钱就那么点儿,必须精打细算着花。

衣服是一件一件攒的,鞋子也是,都是反季打折时网购的。

要攒,也要藏,有些东西必须藏好,不然她攒够了衣裳,也攒不够踏上这段旅程的心力。手套是必须戴的,为了掩盖切菜留下的刀痕、热油烫出的疤,以及掌心那层怎么也搓洗不掉的茧子。

一双一双地攒手套,一样一样地攒口红眉笔,她躲在幽暗的宿舍里,比着杂志学化妆,上百次的摸索,描摹出梦想中的自己。


哪个女孩没做过公主梦?但从小到大,从没人给她买过洋娃娃。

她每年出发之前去一次美容工作室,狠狠心花掉几百元钱,烫一次洋气的小波浪卷头发,洋娃娃一样,换了一个人一样。

……

自信像一串珠链,零零星星拼凑,一粒一粒地串起。

她绞尽脑汁把卑微的自己掩藏,再怯怯地,把梦想中的自己展示给那个临时家庭。


大家都爱她,夸她神奇,一切美好得像场梦,她也深爱着梦中的自己。

心里面其实是明白的:她每年只有这一次机会被所有人喜欢,每次只有一个多星期。


是美梦总会担心醒,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当午夜12点的钟声响起,马车变回南瓜,白色晚礼服变成灰衣麻布裙,所有的魔法都会消失。

只有悉心隐藏,才有机会企盼下一年的梦境,短暂的欢愉后,她必须悄无声息地离去,不能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小卉是化名。

卉姑娘,本就是灰姑娘的谐音。


 10 


无语了很久,直到烟灰刺啦烫了手。

一直以为她是个白富美,原来全都是骗人的。

卉姑娘算是在撒谎吗?细想想,关于身世和经济状况,她只字未提,给人留下的只是一个误会的印象而已。

真是个孩子,何必这么做呢?


我说:这个傻姑娘……为什么不用真面目示人呢?难道在小屋里还会有人笑话她不成?

小厨子说:叔,你开始有点儿讨厌她了吗?你会觉得她虚荣吗?

我噎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他。


……

小厨子在小卉所在的城市停下,他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小饭馆里当面案厨师,一待就是几个月。

饭馆离学校不算远,小厨子每天都会去那个食堂,偷偷地看她一会儿。

看她扛米背面,看她站在窗口卖饭,窗口外都是她的同龄人,薄薄几条不锈钢栏杆,里外两重天。

小厨子看着她被同事讥讽,他们阴阳怪气地说:看这头发烫的,咱们食堂还出了个平面模特呢……模特,今天没去取快递吗?最近没买名牌大衣吗?

又挤眉弄眼地说:其实那些衣服都是别人送的吧?唉,那么有钱,怎么还舍得让你在这里吃油烟?

小卉姑娘不言不语,看来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奚落。她唯一的应对方式是不停干活,仿佛忙碌起来以后,所有的杂音就全都听不见。

……

小厨子说,干活时的小卉素面朝天,并没有除夕时好看,说实话,丢到人群中绝对不起眼的那种普通……唯一扎眼的是她那一双手,通红的,皱皱巴巴的,隔着很远都看得见。


他看着她一个人卸货,又一个人蹬着车子去进货,一个人做贼一样地取快递,一个人收工回宿舍,肥大的工作服在身上晃荡,快递包裹抱在怀里,她走路时是低着头的。

他说他越看越心疼,每天都要拼命抑制住想要上前喊她的冲动。

喊了又能怎样?他并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促狭的力量,总在暗暗把人的命运操控:想要的得不到,喜欢的都失去,得到的都不过如此,而越是小心翼翼捧着的,越要帮你打翻在地……

小厨子没去打扰卉姑娘的生活,但事情终究还是打翻了一地。


小厨子打工的小饭馆卖北方面食,那天他把笼屉端到门口的柜台,盖子刚一掀开,就有路人被吸引了过来,那人问:老板,馒头怎么卖?

隔着升腾的白雾,他看到小卉扶着三轮车站在面前。

小卉的脸色一开始是平静的,随着雾气的散尽,骤然变得煞白。


短短的几秒钟后,小卉转过身去,扶着车子走开。

他冲出店门去追她,笼屉猛地被撞翻,雪白的馒头滚落一地,瞬间沾满泥沙尘垢。

他想喊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喊不出来。


小卉没回头,脚步也没停,一声声喇叭响起,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推着车子,径直走在晚春的街头。

车流里逆行,渐行渐远。

……

故事悄悄地结束了,仿佛从未发生过。



 11 


神奇的卉姑娘,我知道你一定会读到这篇文章。

其实没人有资格谴责你什么,也没人有权利阻止你去制造那些美好的假象。

你的谎言,其实往往就是你的梦想。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我只是很想问问你:如果故事可以重写,你会给它安上怎样的一个结局?


假设把小饭馆前的四目相对,换到下一个除夕,你是否还会转身就走?

假设那天身份没有被识破,下一个除夕时,你是否会和小厨子在一起?

假设一切都能晚一点儿再发生,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

假设那天逆行的车流中,他能大胆一点儿追上你,你是否会允许这个笨拙的孩子,笨拙地爱你?


OK,所有的假设都是狗屁,都无法更改业已成型的现实。

所以我们说人生如梦,醒了就回不去。


卉姑娘。

我曾一度认为你和小厨子之间是一个奇幻的开始,管他是富是穷,总会打破固有的人物设定。但我忘了所有童话的结局都不曾在现实世界里完美复制,非虚构的爱情终究逃不开命运规律。

奇迹没有发生,小厨子并没有变身成小王子。

灰姑娘推着三轮车,并没有坐在南瓜马车里。

曾经在除夕夜里四目相对的孩子,终究擦肩而过,相顾无语。

…………


好了,该回顾的已回顾完毕,无须赘述,再矫情是放狗屁。

我写下这个故事的目的,只是在履行对一个人的承诺。同时,我希望你能知晓他真实的心意,以及他最初关注你的真实原因。


卉姑娘。

那天讲完了你的身世和你的背影后,小厨子说出了他来找我的目的,他说:

小卉每年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成为她梦想中的自己,不要着急揭穿她,无论如何,帮她把梦继续做下去吧。


我问:这个“她”是哪一个,是戴上手套的那个还是摘下手套的那个?小厨子,你心里装着的灰姑娘是哪一个?

他回答说,在他心里小卉只有一个。

他说:……除夕夜里,躲在屋檐角落里,边哭边给自己小声唱生日歌的那个。


明白了,我该怎么做?

他说:叔,你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每年除夕都帮小卉过一次生日?


 12 


2014年除夕。

遵循小厨子的嘱托,我准备好了三种不同的生日方案。

可是小卉,你并没有出现。


2015年除夕。

小卉,你还是没有出现。


又是一年除夕尽,现在是2016年2月10日,正月初三。

德雷克海峡风速30节,浪高9米,穿越这片沉船无数的海域,前方就是南极了。

整整四天远离人间,我无法获悉小屋今年的除夕夜,都有哪些单飞的鸟儿停歇。


姑娘你今年来了吗?

一个人来的吗,还是两个人来的?

戴着手套来的,还是摘了手套来的?

饺子里的硬币每年都包,今年的硬币你吃到了吗?合唱每年都有,有没有和大家一起合唱那首《新年快乐歌》?

其实是《生日快乐歌》,你懂的。


好吧,或许今年的除夕你依旧没有出现。

那你明年会来吗?


船在颠簸,起起伏伏的冰山在不远处漂过。

此刻我坐在船尾甲板处,在风浪里写下上述文字,快结尾了,这个不知该如何画上句号的故事。


除夕夜里的团圆饭,你缺席了两年。

小厨子也缺席了两年。

灰姑娘或许还会再度出现,而小厨子或许永远不会再来。


三年前,小厨子说:都怪我太笨,我搞砸了……不要揭穿她,帮她把梦继续做下去吧。

他说:叔,你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每年除夕都帮小卉过一次生日?


他说他下一个除夕可以不来,如果需要,他可以永远都不再出现。

他说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让你再度难堪地逃开。

他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一直是个笨拙的孩子,笨拙地护持着你的梦,希望你把梦做完。


我问他:不遗憾吗?自始至终你们只有过两次对视,连一句完整的对白都没说过。

他说:你忘了吗?我还给她唱过一首《生日快乐歌》。


我拦住他问:小厨子你想过没有,你对小卉的感情,到底是心疼还是爱?

他反问我:有区别吗?叔你不是说过吗,能说得清楚的,都不叫爱。

他说,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从发现小卉生日那一刻就开始了……


小厨子走了。

我再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孤身一人的他,后来去哪里过的除夕,有没有吃上饺子。


 13 


看得懂的,都不是命运。说得清的,都不叫爱情。

忘得了的,都不是遗憾。听得见的,都不是伤心。

躲得开的,都不是缘分。猜得透的,都不叫人生。


这篇文章是一个寻人启事。

寻的是一个故事的结尾,找的是两个离家太久的孩子。


卉姑娘,故事该怎样画上句号,自己决定吧。


若你愿意继续当你的灰姑娘,有一间小屋永远乐意当你的南瓜马车。

如果你希望这个故事悄悄地结束,仿佛从未发生过。

那么好吧,保重,祝你生日快乐。


另外,有个片段想和你分享。

就当作赠你的生日礼物吧。


那年除夕夜里,烟花开满天际。

你躲进人群背后的屋檐角落,边哭边给自己小声唱歌。

不远处,有个男生默默看着你,只有他清楚你在唱什么。

只有他一个人发觉了你悄声唱着的,是《生日快乐歌》。

……

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低声哼着的,是同一首歌。


本文来自大冰《好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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