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华：一泓秋水

我曾经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说起来，这个“曾经”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仿佛氤氲在记忆里的一团淡淡的雾。算来，怕得有三十年了吧。

想必，那时的眼睛用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等词藻堆砌形容，应该也不为过吧。因为，初次见面的人总会情不自禁地夸上一句：这姑娘眼睛水汪汪的，真好看！当然，不排除这中间有随口一说者。不过，想想自己一个穷乡僻壤的黄毛小丫头，既没有做官的父母，又没有显赫的家世，更没有出众的才华，别人也犯不着有事没事儿夸自己玩儿。所以，就姑且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能真的好看。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老师的夸奖。那时候上小学二三年级，差不多十岁光景。彼时，老师应该也是刚刚从师范学院毕业不久，教我们语文和美术。他年轻帅气，人又随和，每次一笑就会露出两颗小虎牙，亮晶晶的，仿佛清澈晶莹的阳光闪过，令人如沐春风，同学们都喜欢他。平日里，除了给我们上课外，老师尤爱画画，课下经常看到他伏案创作。清楚地记得，他给学校里一个姓朱的老教师画的肖像，惟妙惟肖，那表情、那神态要多像有多像，感觉简直跟黑白照片一样，令我们崇拜不已。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老师告诉我放学后留下来，他要给我画张像。尽管语调平平，于我，却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溅起了朵朵惊喜的浪花。一个孩子，能得到老师的关注，是件多么开心的事啊，更何况是给老师做模特，成为他画纸上的人，就更令人激动了。抑制着呼之欲出的雀跃我连忙点头答应。

瞬间想起，之前曾听到他向一个外班老师夸我的眼睛“像一泓秋水”。尽管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样一个比喻表达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意象，但却明白此话绝对是褒扬无疑。听过不少人夸我的眼睛，但大抵都如轻风吹过，没能留下什么印象，倒是老师与众不同的溢美之词真诚特别，让人无端想到煦暖的阳光，皎洁的明月，滴翠的新竹，甚至空谷的鸟鸣……

而现在，就要成为老师画纸上的人了，我一遍遍在心里问，是因为我的眼睛像一泓秋水吗？被称为一泓秋水的眼睛，在老师的笔下会更好看吗？那个春日的午后，惊喜，激动，期盼和雀跃，让一颗小小的心灵，瞬间饱满成了一粒种子，几乎要长出碧绿的新芽来。

但是，人生充满变数。

令人遗憾的是，记不清到底因为什么原因，我最终并没有成为老师的“画中人”。事后，我曾无数次在心底猜度，画纸上的自己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然而，纵穷尽想象终不得而知。意兴阑珊之余，小小的心灵，第一次体味到了惆怅，和失落。

90年代初，中青报记者的一幅“大眼睛”摄影作品，被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确定为“希望工程”的标志。正是因为这双令人震撼的眼睛，唤醒了人们的关爱和责任，使得“希望工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就像暗夜的一盏灯，给无数人带来了温暖，光明，希望，和爱。

如此说来，我错过的，又岂止是一幅老师的画……

前些日子，被朋友拉进老乡文友群。忽一日，在毛主席逝世42周年纪念活动的一个短视频里，意外看到了老师的侧影。老师正在朗诵一首诗，声情并茂，激情澎湃。瞬间，仿佛跌入时光隧道，30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后的记忆，连同彼时怅然若雾的失落，似是而非的忧伤，如同被久远岁月掩埋的沙砾，再次被风轻轻掀起。

那一刻，心情非常激动，急急忙忙@老师，如溪水破冰，千言万语在指尖叮咚流淌。但最终，在点击发送前，我却犹豫了，迟疑了，心情莫名黯然。这些年一事无成、碌碌无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这样一份潦草的人生答卷，真的有交给老师的必要吗？隔着30多年的长长光阴，如果老师早已不记得我，难道要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学生，是那个当年被夸“眼睛如一泓水”的小女孩吗？真的面对老师，到底该给老师说些什么好？罢了，罢了，还是保持沉默吧，继续隐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假装岁月安好，山河无恙。

后来，听身边朋友说，老师现在在当地文艺圈颇负盛名，不仅是画家，还是小有名气的作家。闻之，越发遗憾当初的失之交臂。以老师现在的身份，怕是不再轻易动笔为他人画画，即便还肯屈尊为学生画上一幅，但那个眼睛如一泓秋水的小女孩，还找得回来吗？

究竟是在生命中的哪一年，哪一年的哪一月，哪一月的哪一天，她粗心地走丢了自己，被时光魔杖无情而又残酷地幻化成今天这幅令人不忍卒看的模样——

岁月的风霜，先是悄悄爬上了光洁如玉的额头，然后以攻城略地之势迅速包围了那双曾经被冠以诸多美誉的眼睛。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曾经引以为傲的双眼皮一天天下垂，在不久的将来，总有一天，会沉沉地覆盖曾经的美丽，甚至所有青葱的年华。

隔着漫长的岁月回望，流年暗换中，那曾芬芳了整个童年、少年心境的“一泓秋水”，到底是从哪一刻起开始蒙尘，干涸，空洞，最终，凋零成了记忆里的深深遗憾？

终，无法找到答案。

想来，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与过往挥手告别的艰难历程。在时光的悄然流逝中，挥别幼年的懵懂童真、少年的青葱美丽、中年的充盈厚重……哪怕心存不舍、心怀不甘，亦是无奈。

晌午时分，微眯着眼睛坐在阳台。梦如小船悠然驶来，悄悄停泊在秋阳暖暖的臂弯。依稀听见时间的脚步轻轻走过，遥遥地，女儿小羊般大声叫着妈妈……从半睡半梦中猛然惊醒，抬眼，竟真的是读高中的女儿回来了。

起身相迎，心里蓦然一惊。原来，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那泓秋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流转在她的脸上。

▌作者：郭文华，河南省作协会员，灵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随笔散见于《河南科技报》《南阳日报》《三门峡日报》《洛神》《函谷》等报刊、杂志，曾出版散文集《0℃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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