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穹:寻
六六走失后,家里的后院一下子冷寂了,与渐渐走向衰败的园中景连缀成一片荒寒。
我照例每天早晨穿过客厅,走进后堂,打开窗户,习惯望向整个院落。而现在我像要不期而遇到什么,目光四处逡巡着,固执地妄想着许多种可能。虽然心里已接受了一个既定的事实。
若以前,六六还在时,它会闻声而起,走到门边。然后身体一侧倚靠在门上,透过无遮无拦的落地玻璃,两双黝黑的眼睛专注地往家里瞅着,因玻璃总折射出一个不确定的画面,因此它会左右摆动着竖立双耳的长脑袋,直到它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我冲它喊着六六,它冲着我摇动尾巴,无数个早晨我们就这样慢慢达成了彼此不相背的精神契约。
我站在窗边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六六怎会无缘无故背离我们之间的契约?再说它也没有理由要逃离我的世界呀?我对它付出的何止是单纯的吃喝拉撒?曾经一副孱弱的身骨和一身荒秽的毛发,研磨了我多少精力和熬炼了我多少心血才让它焕发出“黑背”该具有的自信和俊朗的生命体征啊。当然,这都不是我吝惜它的主要原因,而是近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契合,它的样子已镶嵌在我的生命里。一想起整个夏天它与燥热顽抗时,双耳交叉竖立在头顶,伸长滴着涎水的舌头,看见我就忸怩作态,躺倒在地上,胯下流出尿液(有人告诉我这是黑背对主人忠贞的表达方式),一副憨憨傻傻又令人爱恋的样子,我就不由地陷在痛失它的郁闷和疑惑里。
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回到家,刚打开大门,六六就随着家里的卷毛狗一起溜达了出去。我喊了一声六六,它置若罔闻匆匆朝前奔去,那架势真像与我从此背离无望似的。但我没再喊,毕竟它们这样双双出逃的情景不是第一次了。
约摸半个小时后,卷毛狗独自从外面回来了。我心里不由地担心起来,放下身边的事,跑到街上,街道上却连半个狗影都看不见。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六六此去永不再回来了。
但我不甘心,一连几天都在四处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去的遍数最多的地方就是养了许多狗的那户人家。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六六它们每次出逃只朝一个方向去,就是那户人家。之前那户人家出来遛狗经过我们家时,六六就会无措地附和着卷毛狗低吼几声,因它还是个未成年的女狗,醇厚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拾人牙慧的音色。那家人就会停下脚步,在门口驻足一会,似乎他已经辨识出一个令他喜出望外的别样的犬吠。后来有一次碰巧我打开门,他遛狗经过,六六的真实身份就暴露在他面前。
他端详了一番,告诉我,这狗不是真品种,将来长不大。我自然不信,当初亲戚把六六送给我时,千叮万嘱,说这狗是从北方正宗黑背基地带回来的,一定要看好,这种狗小时候呆傻,没有防范意识,一旦溜出去,就容易被人抱走。而他随口而出的鉴别结果又无据考证,所以他说的话只能加强我遇人不淑的疑虑。
事后不久六六就消弭无踪。他就成了我第一个也是多次寻访的对象。第一次去他家,他圈养的狗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闻声群起,因都是大型犬类,它们的吼叫声比它们撞击铁笼发出的声音都要惊魂动魄。他从家里走了出来,得知我的来意后,像是早有预感般,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情:我下午就在家里,没有看到你家狗来过。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前段日子我倒看见它来过,我想抓住它给送回你家,但一唤,它就跟那只狗跑了。可今天我真的没看到它来过。
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说前段日子的事,前段日子难道和今天六六的消失有什么联系吗?忽然我又很庆幸他无意的表述,因为我抓住了其中的一个细节。他说想把六六抓住送回我家。暂不说他是否存在这想法,单说这想法有必要吗?六六自己会走回家,你多此一举的动机是什么?额,只有一种可能,他怕六六被人劫去。但他这担心又处于什么存心?难道他很在乎我痛失六六的心情或者什么?若顺着这个逻辑捋下来,简直就是一部超现实主义的小说。若是如此,我这个女一号与路人甲之间一定要发生点节外生枝的故事来,不然如何往下铺展情节?他究竟要担心什么,决定把六六亲自送回我家来?毕竟我们两家相隔几百米,平日又不相往来,偶尔在路上遇见,也只是象征性地打个招呼。所以既没设悬念又没埋伏笔的故事,情节的铺展应该是难说服人的。
在寻找六六的那几日里,每当得到一个线索又无获而归时,我能看到自己被燃起的希望托起又跌入灰飞烟灭里,被彻底掩埋的悄怆。当我从尘烟里抬起头,目光不再迷离惝恍,而是明亮如炬,双目烈焰熊熊,我似乎已经知人而明,于是我一遍遍朝他家寻去。每次在路上,我的思维意识都积极投身在富有吊诡奇崛的画面的创意中。
画面一:六六和卷毛狗一起溜达到他家,他趁其不备,将六六抓住,然后开车运出了郊区。
画面二:在那个看不到的角落里,六六被他圈养在一群狗当中,神情萎靡,它在想我,如同我想它一样,它还想着它的同伴卷毛狗,更想着能让它天性恣意,不拘一格,永远自由的家园。
画面三:六六因思主心切,绝食抗拒,已奄奄一息,被他送往荒郊野外,放任自流。
画面四:六六被他送往市区他的一个师傅家。因为那次看到六六时,他向我透露他有个师傅,也养了一条雄性黑背,专门做配种,是一条种子选手的黑背。雌性的六六正好是他的绝配。然后六六被新主人精心伺候着,甚至比我对它都好,正处在养尊处优的境遇里。它贪婪地盯着美食的眼神里,发出一种默然欢喜的光芒。已然是移主另爱了。
这四个画面像幻灯片,那段日子交替迂回地闪现在我脑里。有时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闪现,有时单画面在闪现。我已将意念画地为牢,笃定是他盗走了我的六六。可我即便有充足的理由,也只是想象。因为我没有确凿证据能还原这四个画面中的某一个。
这样过去了很多天,生活一如既往微澜不兴地向前推进着。有一天有人告诉我,猫狗都是偷来养着,在哪养不是一样?只不过是给它们换了一个生存环境。对呀,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有些荒谬。反观自己,我怀疑他又有什么证据呢?我为什么就不能认为他是怀着睦邻友好的初心这么想的呢?是我一开始就把他锁定在防范并怀疑的对象里了,然后按照自己设置的情节,把他与六六的走失紧密联结起来。
假若真是他盗走了六六,只要不残害它,那就放心地交给他吧,纯当这世上有人替我养着六六。我们都应该放下那些缠缚我们,让我们寸步难行的意念和想象。
后 续
或许是上帝收到了我的忏悔并原谅了我,就在我完成这篇文章的第二天,六六被家人找了回来。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我获取到了一种自取其辱的寻见。不要以为原谅人的事都是上帝做的,学会原谅,不是原谅他人做错了什么,而是原谅自己对他人的猜疑。
▌作者:毕丽青,笔名高穹,大连生人,70后教育工作者。网刊报刊发表作品若干。散文选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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