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高:阶层固化、出人头地与人的世界观
中国电影出现了一种可喜的“新青年导演”现象,从《我不是药神》《嘉年华》《村戏》《大世界》,到刚刚上映的这部《无名之辈》,我们看到了他们在学习借鉴好莱坞等中西电影叙事方法与策略的基础上,积极探索自己的新的电影叙事手法,并在电影的型态上呈现出浓厚而沉郁的现实主义俗世风貌,内心深处流淌着一种強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试图在商业电影与艺术电影的夹缝中寻求一种高度的融合,寻求一种再现现实世界生活讯息与普通人民精神的合理而自洽的现实主义风格。
这也是为什么在豆瓣电影上点赞、打高分的原因。我很赞同吴冠平在《现实主义的世俗相貌与时代意义》一文中所说的观点:“电影的基本功能是利用最大公约数的受众所能感受到的、日常生活的所见、所听和所感,建立起不同于世俗生活的想象性现实,并在这个现象的世界中找到与受众共享的价值观‘契约’。”(见《中国文艺评论》2018年第10期,第8页)这个共享价值观的“契约”很重要。它很学理地道的出了为什么观众热捧这些电影的真实原因。因为广大观众能从这些电影中看到自己的真实生活,看到真实的自己,看到日常生活中人生存的真实本相,看到了这个世界人类普遍的现实状况。
我很喜欢电影《无名之辈》中的主题歌,“哭喊着,你睁眼。欢笑着,走向前。困惑着,你搁浅。沉默着,都幻灭。在沉浮之间寻找爱的光线。破碎的梦还在不在,还给明天一场未来,生命如何充满无奈,就当如何怒放精彩。”“你抬头,向自由。放开手,去拥有。”“穿过这片幽暗的海,还给明天一场痛快,黑暗中寂静的等待,渺小的梦终会盛开。”这些最普通的、最底层的、和你我都一样的“无名之辈”,“执着的刚强的不知后退,坚持着对抗着心中错对,粉身也不下跪。”这些“卑微的骄傲的我同类,眼神里不灭的生的光辉,誓不做我们世界的鸡肋,碎骨有何可畏。”它形象而准确地反映出了这部电影的内容和情感,它真实而客观地反映出了中国目前社会中普通的底层的“无名之辈”的生存本相与精神世界。电影中主角马先勇,一个想努力当协警的中年保安,在积极追求自己理想的过程中,处处碰壁,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健康的妹妹,失去了女儿的信任,成为人们嘲笑的“烂人”,但他心中的理想依然不灭,在警察拒绝与小看中,不顾一切地在暗中寻找那杆猎枪,寻找那个偷窃猎枪的贼,和两个抢劫的贼进行生死博斗。马先勇的妹妹马嘉祺,仅脑袋能动的不能自理的残疾青年,不想再麻烦别人,带着怨恨与孤独一心想着结束生命,离开这个世界,本想命运让她偶遇夺窗而入的两个抢劫盗贼,好事已成,但善良正直单纯的同心,使她获得短暂的一段美好时光和幸福爱情。那从遥远的乡村进了城的抢劫盗贼,原本也是善良单纯之人,胡广生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干大事业,李海根一心想着挣大钱买房子娶自己心爱的姑娘,两人精诚合作,抢劫手机店拿了一堆无用的模型手机,劫因破旧摩托车不给力,发动不着,只好带伤拼命逃窜,本想吓住残疾女青年藏匿其室,劫遇一个为了结束无法自理生活一再求死的“女刺头”。跑路的地产商高明,面对天天开他追悼会侮辱他的债主,不顾真心爱他的“小三”的再三劝阻,为了尊严冒死回城要与债主决一死战。高明的儿子,一个中学生,不忍再看债主对其父的侮辱,孤身一人前去决战。还有马先勇的女儿,也是一个中学生,对自己喜欢的男生劝阻不成,勇敢追随助力。还有那一心向着爱她的痴情青年的按摩女郎、拼命挡夫的“小三”,以及那出于道义帮助同学替父出气的一群男中学生。这些都是一群平凡的再不能平凡的“无名之辈”,但他们为了出人头地,活得像个人,干成一件大事情,在只能得过且过的日子里,挣脱束缚,不惜犯规甚至犯罪,也要去争口气,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真的应了俗世的人生观:“没有人是无名之辈,不可能人人成为传奇,但人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传奇的一瞬间,在风雨雷电中悠悠烛照。”
但是,那传奇的一瞬间,犹如电影末尾绚烂的烟花,美丽是美丽,繁华则繁华,可却是那么得短暂,那么得虚幻,那么得荒涎。但就是在这虚幻与荒诞的短暂一瞬间,照见了我们这些“无名之辈”的精神与灵魂,照见了我们自己的真实的生活面貌,照见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与社会的真实状况与情绪。
面对这个贫富差距悬殊、阶层已经严重固化的社会,每一个人要想挣脱你生存的阶层,出人头地是很难很难的。但是,人的生存欲望与理想追求,人的善良正直勇敢之心,总是对明天和未来的美好充满渴求,对活人做人之尊严充满渴求。比如当保安的马先勇,无疑是这部电影中最侠义、最干净、最道德、最完美的角色,只因文化考试不过关,错失良机,但他为了能当一个协警,无私无畏,只认正义、善良和公平,生活窘迫而坚守理想。好莱坞编剧法则之一,就是要让每个角色,即使是最邪恶、最肮脏的小人也值得同情。中国底层社会“无名之辈”中这样的人很少很少,有的多是像电影中的这两个单纯而善良的笨贼胡广生和李海根,最后被公安警察逮了还叫喊“耍老子”,有的是自己不能生活自理却嫌麻烦别人的“文青”马嘉祺,有的是欠了别人债款跑路还要尊严的地产商高明,还有像电影中的那些中学生、“小三”和按摩女。这样的人,我们只能用鲁迅那句话来说,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是,现实和艺术一样,有缺点的角色总比完美的主角更具吸引力。这种强调暧昧而复杂的生活体验中抽象化的个人主义现实性,更容易引导观众进入影片的故事内核,让观众在情感事件的故事与身体事件的情节中,进入到情绪饱满的艺术之中乐而忘返。而我在这部先喜后悲、且乐且痛的情绪饱满的电影中,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沉重而忧伤的东西:最底层的、最普通的“无名之辈”,有一颗善良、单纯而正直的心,固然重要,这是一个人做人做事的底色。胆小懦弱、单纯专一,或者仗义勇敢、挚爱朋友,也固然可爱,但倘若没有一种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要想出人头地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那些从来就没有、而且还不准备有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成人,更是非常危险而可怕的。由这样无数的“无名之辈”组成的底层社会,无疑是这个世界最易容引爆的危险因素。
看《无名之辈》,我笑过,我哭过。当我看到满天烟花绽放之前,那座古色古香的老桥上下,涌动着蠢蠢欲动的人们、熙熙攘攘的人们、充满血性而单纯勇敢的人们,还有旁边因债务多方进行生死搏斗的人们,我顾不得笑,也顾不得哭,而是突然心中充满了一种警觉。一种对我们生存的这个社会与世界的警觉。这无疑对我们所有的人是一种人生的警醒与启示。
▌作者:马明高,山西孝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吕梁市作家协会、民间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孝义市作家协会主席。发表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六百余万字。创作的电视剧《田野的风》、《柳镇细雨》、《百岁老人侯佑诚》、《酸枣坡》、《黄土歌谣》等在中央电视台与各省卫视出播出。出版有《颤动与叹息》《尴尬之后是沧桑》《田野的风》《马烽电影艺术论》《怀抱佛心,柔情和浪漫》《清欢中的悲悯与忧伤》《黑夜里我睁大眼睛》《事物风景和人》《漫步时光》《《乡音老腔》《故园风物》等著作,荣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奖、全国优秀电视艺术节目一等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省文艺理论评论奖和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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