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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荣霞:何处是家园

杜荣霞 当代作家 2021-01-24

老家堂弟来电,让帮忙打听有人买房不。老家新农村改造,他分到了楼,想转手卖掉,因为儿子急着要在市里买房子,需要钱。


挂掉电话,内心颇不宁静。


堂弟大概只比我小一两岁的样子,一直生活在老家,普普通通一介农民。有土地的时候,和父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种地越来越难以解决经济困境,加之耕地越来越缩水后,他和村里的其他农民一样到处打工赚钱。开过金矿、铁矿,挖过树坑,植过树,以及别的什么重活、苦活,只要能挣到钱,都干,人累得黑瘦,可是经济条件似乎一直一般。他儿子好不容易上了个保安类学校,毕业后不想干保安,在家待游荡一段时间后,也走上到处打工道路。但是工作不稳定归不稳定,不影响年轻人向往大城市的心,他要在市里买房,这也是其父亲我堂弟的奋斗理想,或者说是几乎所有村里有儿子的,和堂弟一样的农民们的想法。无论自己有多苦多累,都要给儿子在市里买套楼房,从而才能感觉对得住儿子,才能使儿子找对象、结婚、繁衍下一代这些事顺理成章。


但是理想归理想,实现起来并不易。对于他们来说,市里买房需要“巨资”,但巨资离他们很遥远,直到这次新农村改造。


国家新农村改造计划意在改善农民的住房条件和生活质量,但有不少的农民,从新房子还是图纸的时候,就急急地酝酿出售,要么为买车,要么为在市里买房。而所谓有市场,才有买卖,有意在村里买房的,都是久居城市、渴望田园生活的人们。他们冲出城市的浮躁、霓虹、喧嚣、疲惫和雾霾,看到四周环抱的我的家乡的高的山绿的树蓝的天白的云,心灵突然沉静下来,于是就想赖着不走,于是就想买房置地。从而就眼见地逐渐形成两股匪夷所思的逆流:村里的抛家舍业想一头扎进城市,过上向往已久的城市生活;城里的怀揣种种神往、略带优越感地进驻农村。他们展现出人各有志的模样,摩拳擦掌。按理说人人生而自由,旁观人没什么权利或理由对人家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不过,有一个问题总萦绕着我,那就是:到底何处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家园呢?我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以至于各自这么汲汲皇皇地追南逐北状?



我曾经也是个村里人,那个超过五大间房子的纵长、并且牛羊马圈齐全、鸡犬之声相闻、果树杏树杨树蔬菜茁壮成长、有着冷峻黑色铁管大门的大院子,承载着我15岁之前所有的幸福和欢乐。我以为那就是永远,直到背井离乡,直到求学、工作、成家、定居城市,直到生我养我的小山村不再是家,而是成为“老家”。


曾经很同情那些世代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因为他们没有老家。没有老家,就以为生活一直水波不兴就是身边的模样;没有老家,眷恋就没有方向;没有老家,记忆就因缺乏丰富的层次而苍白悲怆;没有老家,灵魂怎么知道在哪个宁静的地方安放?


庆幸自己是个有老家的人。不过,如果能够,我宁愿把“老”字去掉,让那里永远成为家,一个想回去就能随时回去的地方。而哪里是真正意义的家?当然是有父母健在的地方。问题是,我早就没“家”了,不但没了父母,连同还没了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


那年父亲意外去世,对我家而言,塌的何止是半壁江山,简直就是整个天空。尽管有母亲意在坚强地撑着,我们兄弟姐妹却执意认为家再将难以为继。于是,我们集体以爱的名义“绑架”了母亲,“绑架”了她对我们的爱和她自己对自由的选择。她当年五十多岁,但我们认为已经到了必须听我们的话,必须被安排在我们身边,让我们照顾的年龄。尽管多年之后的现在,当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有的远超这个年龄,有的正接近这个年龄,却都依然认为自己很年轻时,才知道各自当年是多么幼稚和愚蠢,才知道当年母亲的心是多么无奈和委屈。


她把我们的家、我们的房子和院子,以很低的价格卖掉,把和父亲一点一滴置办起来的家业含泪处理掉。我记得后来母亲曾不止一次絮絮叨叨跟我说起,说当时村里人知道母亲要处理家当离开时,纷纷进院,进家,大模大样各取所需。这个说:“婶子,这个大笸箩我拿走吧,给你两元钱。”那个说:“嫂子,这张桌子我搬走吧,给你五元,椅子你也没用了,我也搬走吧。”那个说:“大娘,这些铁锹、镐头,我都要了,就不给钱了吧。”等等,母亲一概应允:“行,你们就拿吧,都要离开了,我还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可是,”母亲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你知道那把铁锹多好用,妈多舍不得啊。那套桌椅,是你爸花了大价钱买的,他特别喜欢。还有……”母亲回顾这些的时候,神情总是幽幽的,声音沧桑,极力克制的样子。我每一次都不敢看母亲的眼,不敢接母亲的话,假装愚钝不懂母亲的心,实际上是怕母亲的泪流起来止不住。所谓“破家值万贯”,那“万贯”不是指什么实际的价值,而是那些家当在创造并积累它们的主人心中的意义。我在家排行最小,但仍然知道母亲和父亲勤劳奋斗那么多年,从和爷爷奶奶分家时的几乎一无所有,到家庭殷实,有多难;让她怀着一颗“不过了”的心,亲手弃置了所有,又有多残忍!那对母亲来说,何异于失去父亲之后,再遭受一层“雪上加霜”的剧痛!事情过去许多年,我不敢想,一想起来就心痛,以致直到此时此刻,当我终于有勇气要写下这段往事时,仍然不得不先独自在电脑屏幕前掩面哭泣许久,然后才能打字成句。


村里人羡慕母亲养儿女养得值,苦尽甘来,到城市享福去了。我们自己也被自己的孝心感动着,觉得没有给父母丢脸,让她不再受田间劳作的苦,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随着母亲对家乡眷恋的升级,也随着我们渐渐成熟,才发现老家没有家,真的很难受。那种感觉,像是大树没了根,又像是心被掏空了,凄凄惶惶,无所依傍。



离乡的多年里,母亲不放过任何一个回老家的机会,而且不管安排给她坐的座位多舒适,只要一入家乡地界,她就坐直了身子,眼睛贪婪地紧紧盯看车窗外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不知道是为了唤起自己心心念念的追忆,还是恨不得把家乡所有一股脑儿装进记忆里储存,以便再离开时有的回味。我们担心她本就不好的


身体,次次再三叮嘱她注意休息,但通情达理的她在这个事上从来都置若罔闻,以至于最后发病去世,也是因为那次回家乡太兴奋、太累,不注意休息所致,从而终成我们此生最痛的记忆。


记的有好几次,我们和母亲回忆过去时,都说起想念在老家生活的美好,特别想吃妈妈用大铁锅做的各种家乡美食。妈妈更兴奋,眼睛亮亮的,脸颊激动得绯红,说:“等哪年夏天,咱们回村里租一个或借一处房子,好好在村里住一段时间去!咱们还像过去一样,拉风箱,睡土炕,用大铁锅!妈给你们天天做老家饭,让你们好好解馋去!”多么美好的憧憬!我们和母亲一起激动着,畅想着这一计划的实现,圆母亲回归家乡的梦,也圆我们的梦。然而,那年是哪年呢?说好的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呢?究竟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一年又一年搁置了计划,使理想终成空想,使遗憾成殇呢?!


……


成为家乡的过客太多年,年龄越长,对家乡越是魂牵梦绕,回归的愿望越强烈,直到眼下的新农村建设,使愿望有了可能实现的契机。但是,坦白讲,我心里又有些抵触。一方面深刻怀疑那个完全改头换面的地方,还是不是我梦中的家乡?另一方面,有点狭隘地鄙夷那些只想拥有乡间别墅的外来买房客们,不愿与他们为邻,共享我家乡的那片土地。那是我心灵的图腾啊,外人怎么想走近就走近?!你们以为无论在哪里,拥有了房子就拥有了家,就拥有了心灵的归宿?怎么可能呢?那片土地的前世和今生跟你们没有过任何关系,你们根本不知道那片土地有过怎样的欢乐和泪水,你们怎么可能发自内心地爱上她,懂她,呵护她,跟她建立水乳交融的情谊?而这些,全都在我心里……


而与此同时,堂弟急急的嘱托还在耳边回响……


我的思绪很苍茫,感觉世事如红尘,滚滚翻过。而在这潮一般翻滚的洪流中,我们究竟丢了什么得到什么呢?或者说得到的同时又失去什么呢?没有出走,不知道什么是眷恋;没有失去,不知道什么叫珍惜。我只是想知道,多年之后,费尽心机变得翻天覆地甚至面目全非的家乡,会不会很想念自己曾经的模样?只是想知道,那些破釜沉舟要摆脱农村,以冲进城市为荣耀和理想的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儿孙们,多年之后会不会和现在的我一样,独坐在城市一隅,望着空旷的天空喟然长叹:何处是家园?


是啊,究竟何处才是我们每个人殷切向往的那个“家园”呢?那个可以让心和灵魂眷恋并栖息的地方……


▌作者:杜荣霞,高校教师,独家视觉,书写可分享心思。多篇原创撞击心灵美文详见个人微信公众号:独家秘笈之云蒸霞蔚,ID:drx8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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