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秋来:记忆中的年味
明天,便是农历十二月十六,记忆中,这时间,正是乡下磨粉班、捣糕班浩荡进城时节。于是乎,过年的号角吹响,年味立马变浓,家家户户,一切行动听指挥,买米的买米,秤糖的秤糖,然后按照各自之口味、经济之状况,将糯米与普通米,或五五、或四六、或三七、或二八等比例掺和,准备排队磨粉“捣年糕”。
排队,通常是“细细儿”(小孩子)的事。计划经济年代,买什么都要排队,买鱼、买水、买年糕等,没有一号是不费功夫的,磨粉亦然。
磨粉师傅的形象很特别,装扮的像“担水客”(旧时以替人担水为业的人)似的。头上戴着白白的布帽,帽檐极其夸张地平垂到肩,只露出一双黑闪闪的眼睛,肩上则罩着与“担水客”同款的鞋底似的圆坎肩,从头到脚,一白到底,实足的“白羊儿”一枚。说话呢,“烂领喉端起叫”。
磨粉机漏斗模样,本没什么特别,只是出口处拖着一条白色圆鼓鼓的大尾巴,约二米多长,直径三十来公分,一抖一抖的,里面满是气体。我很好奇,便用手偷偷地戳了戳,软软的,像气球一般,但是,不会突然啪地崩了吧?我这么胡思乱想着。
磨粉机有三个档位,分别为粗、细、特细,粗细与磨粉时间成正比,磨得越细越费时间。对磨粉班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所以,巴不得消费者个个都是许仙,而对消费者而言,则希望粉磨得越细越好。当然,办法总是有的,譬如多给点工钱什么的。所以,为避免彼此不愉快,母亲总是提醒我说:“轮到时,记得跟叔叔说要尽量磨细点,工钱贵些没关系哦。”
终于,“轮不到,挨也挨到”。一切如愿。
下个目标——捣年糕。其实,捣年糕的叫法适用于乡下,城底人很少捣年糕,因为政府有供应,在城底,糖糕班差不多是专捣糖糕的。年糕,通常是指没有加糖的水晶糕,加白糖和桂花的特指桂花年糕,加红糖的称糖糕。有温州谚语曰:“鼻头捏捏高,大起兑糖糕”说的即是糖糕。
所以,糖糕班主打项目是捣糖糕,有时也附带加工松糕,但不做箬糕、水晶糕、桂花年糕。理由是,箬糕太费时,水晶糕粮站有供应,而桂花年糕则是超级名贵之糕点,即使是“贺喜人”(怀孕的人)想吃,去打锣桥口(最有名)买粒“米碎儿恁大”来解馋,还得“跳起打一棒”呢。所以,“除爻头,摘爻尾”糖糕班捣糖糕才是其正业。
捣糖糕重点是捣,需要“一人吹箫、一人捺窟”方能完成。相比之下,我以为拿捣臼头的A师傅容易些,只要恰当掌握好使力时间即可,而B师傅则不然,用双手沾水将捣臼里糖糕翻转,看似简简单单,却是一等一的技术活。第一,要耐烫;第二,不能让糖糕粘到捣臼或捣臼头上;第三,翻转糖糕的速度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在捣臼头再次落下时,双手要及时抽回并准备下个动作;第四,还要有眼观八方的能力。特别是最后一条,涉及的是安全问题,出了事那可不是开玩笑的。瞧那些看闹热的祖国花朵,看着看着便往前凑,完全忘了捣臼的威胁,于是,B师傅时不时地会大声呵斥:“娒,不要命啦,走开,听见没有?”
糖糕,据说最好吃的是糖糕奶。但我以为,还是第二三天糖糕最入口,软硬适中,或者二八比例糖糕,切成片,用猪油加红糖慢火煎炸,其味尤佳。
糖糕的样式通常为两种,一是做成三角形;一是做成扁担形。就切割而言,三角形优于扁担形,特别是当糖糕被西风吹的“铁硬铁硬”时,更显示出其优点,所以,从实际出发大家都喜欢三角形。小孩子们关心的是糖糕印、糖糕金元宝、糖糕鲤鱼的制作。糖糕印很神奇,将塞进糖糕印中的糖糕用力摁几下,倒出来便是带有福禄寿禧等吉祥图案糖糕,糖糕金元宝是集“彩凑”与玩耍于一身的好东东,而糖糕做的鲤鱼呢,简直就是糖糕艺术的极致体现。
我私下以为,糖糕印、糖糕金元宝的摆弄没啥了不起的,照样画葫芦折腾几次,也就八九不离十了,难度高的是糖糕鲤鱼的制作,看得人好生眼花缭乱。瞧那师傅,那双巧手像被什么仙人点化过一般,变戏法似的,三下两下便捏成鱼坯,然后用剪刀嘣嘣嘣利索地剪出鱼鳞、鳍、翅等,接着将两颗红豆(鱼眼)往鱼头两侧一按,鲤鱼便活灵活现。动作何其自然流畅,搁在现在,无疑是一枚“糕塑艺术家”,申请非遗也不在话下吧。
松糕,不是我家的最爱,但有一年母亲决定去凑热闹。松糕,据说其制作成败在于搓粉,粉搓揉得透松糕就成功了一半。炊松糕速度奇快,一般几分钟就能搞定一爿,但若炊生爻的话,连返工的余地都没有,最好的补救办法是拿去捣糖糕。炊熟的松糕,糖糕班不让耽搁,必须马上端走,所以弄得个个“翩翩飞”。
记得那年,我端着滚烫松糕从隔壁的糖糕班出来,一路飞奔到家、上二楼,放在公事桌的玻璃板上,再飞奔下楼端另一爿,大概是第四爿的光景吧,刚刚放下,就听厚厚的玻璃板“啪”地一声崩成了两半,我想这一下糟了,大过年的这是什么“彩凑”啊?母亲非臭骂一顿不可。可是,出我意外,母亲只是有些不悦地说:“玻璃板上不能放烫的物什,你不知道吗?”我说,“我看您的那爿也放在那儿,所以才……”母亲轻轻地弹了下我的额头道:“我那是放旁边晾过的,做事不能想当然!”
噼里啪啦的“炮焰”是年味最重要的体现,古人有诗曰:“爆竹声中一岁除”“城中爆竹已残更”“是处碧烟闻爆竹”是最好的佐证。而除夕的关门炮,大年初一的开门炮,民间另有一番说辞。分岁的序幕自腊月二十四后便徐徐拉开,于是,大炮焰、百子炮此起彼伏。当然,这些是男神们的专利,小孩子们大多跟屁虫似的在旁边摇旗呐喊。
小男孩们,最热衷的是玩“炮焰儿”(零碎的小百子炮)。他们有的拿压岁钱去买,有的则从他人放过的百子炮堆里淘捡那些漏网者。以“火煤头纸”当火种,啪啪地边点边扔,一副无限满足的样子。玩着玩着还玩出了新花样,将点燃的“炮焰儿”扔到那些破罐残瓦里,于是,“嘣”地一声闷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小女孩们最喜欢的是踢毽子。毽子有两种,一种是用长鸡毛做成的硬毽子;一种是纸做的软毽子。我超级不喜欢硬毽子,一不小心落在踝关节上,痛得骨头酸楚非常。而纸做的软毽子,既经济又实用,不仅能较量玩伴们踢毽子技巧,还能一决彼此制作毽子的水平。制作软毽子多以用过的“簿儿”(作业本)为材料,有时也用报纸等其他废纸,制作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耐性训练,譬如毽子毛的粗细,边缘是否齐整,及毽子心(根)的大小,都有效反映制作者的动手能力。
踢毽子的花样有三种,即平踢、小跳、大跳。平踢比较容易,难度系数较高的是小跳和大跳,搞不好便有兵败滑铁卢之可能。小跳即踢到五、十五、二十五等数字时,用另一支脚踝关节的外侧平踢;大跳即踢到十、二十、三十等数字时,用另一支脚的跟腱身后反踢毽子。踢毽子是寒冬里极好的运动项目,技巧好的一轮下来便满头大汗。我踢毽子的水平不差,个人一次的最高纪录为168个。
摆酒,是年底年外每个家庭的重头戏。年底的分岁酒是自家人的大聚餐,年外的新年酒是宴请至亲好友,至亲最重要的莫过于两代的舅家人,所谓“初一拜殿门,初二拜丈人”。舅舅的地位很崇高,在宴席上是“上横头”的贵宾位,舅舅未到宴席便不能开始,所谓“娘舅大如娘”嘛。当然,邀请朋友的新年酒自然随便多了,但新年酒的套路还是不变的。
大概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便专门负责家宴的花蚶、孛荠、水晶糕等清洗和刀工。我之所以这么早参与家务习训,是因为在父亲看来,女孩子琴棋书画固然重要,但过日子烹饪是万万不能一窍不通的。
话说花蚶,又名血蚶、泥蚶,据中医“以脏补脏”之理论,花蚶当为补血之佳品。花蚶是温州特产,尤以产自乐清为佳。花蚶外形为膨胀卵圆形,贝面白色,褐色薄皮,正版花蚶外壳厚硬,表面有反射肋13条。新鲜花蚶有时会打开贝壳,吐出红红的花蚶肉,以手戳之则马上合拢。花蚶生活在软泥滩涂中,所以多以软泥巴缠身形象示人。
洗花蚶是颇费功夫的,先要用淡盐水泡一二分钟下,然后,用“筅帚”(洗帚用具,由竹丝编成,一头扎紧,一头散开)反复搽洗,直至泥沙尽除,壳身变白露出清晰纹理。也有个别讲究或洁癖者,喜欢用板刷一个个刷,不但太费功夫,且远没有用“筅帚”搽有声势,闻其声便晓得,哦,这家在准备摆酒的盘头。
烫花蚶很有讲究,烫老了失去鲜度,烫嫩了花蚶肉粘壳难剥。烫花蚶最忌讳用“慢烫”,须是“大大涌”(沸腾)的开水。将花蚶置于大匋中,加少许食盐,待水“大大涌”时,迅速倒入大匋,没花蚶于其中,待小水泡不再上冒时,神速滤去开水便成。
孛荠,谐音“勃财”(温州话),因为“彩凑”好,是必备的年货之一,腊月二十四、除夕、新年酒都少不了它。而在温州方言里,还有一则专门描写孛荠的谜语。谜面曰:“红面盂,铜丝甃,鼻头眼脑儿做一掫。”可见温州人对孛荠的喜爱。
洗孛荠可比花蛤麻烦,非板刷不能除其表面之泥巴,孛荠的蒂儿最难掰除,尤其那种矮矮的蒂儿,更是无从着力。但挑孛荠挑矮蒂的方是行家,所谓“矮蒂的孛荠,高蒂的柑”。
孛荠,可生吃,也可熟食。腊月二十四用来拜“镬灶佛”的,是不去皮的熟孛荠。也有小贩专门出售热腾腾熟孛荠,将四五个熟孛荠串成串,并将其没在加糖精的热汤中。生的孛荠去皮后叫孛荠白,多用于酒水的盘头。小贩偶有当水果出售的,也是四五个一串,却泡在冰冰的盐水里。
批孛荠大有学问,三下两下批成的孛荠白不算什么真本事。最牛的批法是,去皮,却留下一层薄薄的皮红色的“皮下组织”,做到这样,须有十二分的耐性和技巧。但也只是技巧跟健康无关,跟健康大有关联的是孛荠蒂儿下、臀儿上的部位,那是蛔虫卵的“大本营”,在这些地方,削肉也好,去皮也罢,手软便是以身试病。所以,身为医生的父亲,职业习惯,每次评价我批的孛荠白时,总是先查看这些部位的清除情况,然后才是去皮之技巧。
父亲的烹饪技术在亲朋好友中颇有名气,热菜,可与酒家师傅媲美,冷盘,摆的是颇具技巧的“蝴蝶拼盘”。所以,几乎是每次,摆“蝴蝶拼盘”都会引来不少邻居或过往行人驻足围观。
这个问:“刘医生,我最头痛批鳗鲞,一批就散,你批的鳗鲞比纸还薄,怎么做到的啊?”
那个说:“刘大夫,你的海蜇切得怎么像“丝一色”,有什么诀窍吗?”
父亲总是笑呵呵地耐心解答。我对他们提的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在意的是蝴蝶触觉,父亲怎么会想到用他的琵琶琴的钢丝弦做蝴蝶触觉?真是妙极的创造发明,瞧那一对二三寸长的触觉,下面缠在一根去了火药的火柴棒上,上头缠上绿豆般大的黑色迷你小棉球,用嘴轻轻一吹,那触觉一抖一抖,好生形象。
甜点——“捣镬臀”是父亲的招牌点心。“捣镬臀”的主要食材为:糯米粉、县前头麻心、猪油,少许生仁、桔饼、红瓜等。“捣镬臀”功夫在“捣”上,将和好的糯米弄成麦饼状,然后放锅里,放适量猪油,于慢火中,用“镬戳”(锅产)慢慢捣至七八分熟,然后像卷薄饼似的,将麻心等卷在当中,再小心捣至焦黄色,出锅后切成块状,撒上白糖,味道真心“好爻冇门”。
忘了是哪一年的春节,父亲在家宴请他的书画界朋友——谢振瓯先生、林剑丹先生、马亦钊先生、陈树冈先生,及温州学界三奇士之一张乘健先生,同道谢立先生、陈锦富先生、陈松文先生等欢聚一堂。大家一边品尝父亲掌勺的美味佳肴,一边谈古论今,好不快哉。宴罢,趁着酒兴,挥毫泼墨,你画画,我题诗,集体完成了一幅约100×60《螃蟹图》,落款时却发现没带印章。这时,林剑丹先生随手拿起窗台上的一块增产牌肥皂说:“这个不是很好的材料吗?”于是,以肥皂为寿山石,以剪刀为刻刀,即兴篆刻起肥皂印章,气氛甚是潇洒愉快。真是好有诗意的年味呢,诗曰:震耳机鸣昼夜响,家家户户捣糕忙。爆竹声里新春至,雅宴融融论太康。
如今,乡下的磨粉班已不再进城,糖糕班也无人问津,摆酒更不必亲历亲为。网络时代,买什么,吃什么,足不出户便能一键搞定。拜年时兴团拜,会餐提倡AA,年味当然是越来越淡了,但我以为,只要快乐便好,毕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强留又如何能留得住?是以,我们看前尘,犹如后世看我们,明白了,当下即永恒。
▌作者:刘秋来, 字朗中,鹿城区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法国《巴黎龙报》《温州日报》《温州晚报》《浙江健康教育》《温州健康教育》等报刊媒体网络发表诗文多篇。2016年出版诗集——《清吟集》,2018年8月出版散文集——《秋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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