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齐川红: 蛮嫂

齐川红 当代作家 2021-01-25


 蛮嫂



    “蛮子”是我们这里对外省人的一种贬义的称谓,含有以我为中心的自高 。那时候我们这里娶四川媳妇的不少,一律统称蛮子。我们称之为“蛮嫂”的并不是四川人,她名字叫“小满”,小满嫂,满嫂叫着,慢慢叫成蛮嫂了。起初她还不乐意,后来就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蛮嫂出生在小满,在姊妹七个中最小,是父母不经意的产物。她母亲怀上她时已经厌烦了生育,很希望自己掉了,所以故意作践自己,辛苦劳累,爬高爬低,可她就是在母亲的肚里不到时候不出来。出生时,父亲在外头蹲着吸旱烟,黑丧着脸,不单是因为她是女孩,主要是粮食接不住,一家人几张嘴已经没吃的了,又添一个她;女人坐月子下不了地干不了活,还得人伺候。气得骂女人是猪,就知道一窝又一窝,女人哭泣着分辩,也不避孩子:“就怨我?不还是你这郎猪不主贵。”大女儿都出嫁了,当妈的还坐月子,确实感到丢人。那几个孩子也都听到了,都沉默不语。男人铁着脸,胡子一撅一撅,骂骂咧咧,索性把她放在草筐里,烂被子包着,扔到村外一条小路的草丛里。大女儿回娘家看分娩的母亲,跑着去把小妹抱回,放在母亲身边,说:“生了,就是一条命。”作主把她取名“小满”。

       母亲生下她半年就去世,五岁父亲也去了,她可可怜怜艰艰难难随着哥姐们生活。十八岁时,觉得不能再麻烦哥姐,该去婆家了。很快就说给了我们村的梁子。两个人见面时,梁子瞟了她一眼就看中了,掷地有声说:“跟我,要么顿顿喝稀饭,要么顿顿吃肉。”蛮嫂心一咯噔 ,看一眼壮实的梁子,觉得这人说话怪勾人,红着脸心里答应了,却想:“我也不想喝稀饭,也不想吃肉,只要有个床,有三顿饭,能饱就行。”实践证明也没光喝稀饭,也没光吃肉。“我叫他这个堂客一句话牵牛牵来了。”结婚后蛮嫂蛮嫂蛮嫂蛮嫂毫不掩饰,“还是自己没出息,上了嘴边肉的钩。”

      嫁到我村子那天,我还在上学。中午经过她家,几个同学说:“走,闹新媳妇去。”新娘不在洞房木头般呆坐着,却在堂屋招呼客人,看到我们笑脸相迎:“来,喝茶。”我们不是来喝茶的,看到新娘子爽朗秀气,却又不好意思闹,扭头就走了。

      农村是啥话都不忌讳的地方,荤的素的像风一样满村飘。蛮嫂不怎么愿意和梁子睡一块,不是看不上梁子,对他有意见,而是怕怀孕,也不是怕怀孕,怕在农忙时节坐月子,自己就是农忙时节生的,母亲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白眼。她气盛着哩,有了自己的家,要好好干活,活个样子。可是担忧啥却来啥,她怀孕后推算一下预产期,糟了,也在麦收期间。她忧心忡忡要去流产。梁子不干了,说:“那有啥,大不了我一个人割麦,你好好坐你的月子不成。”蛮嫂瞪大眼睛,就怕男人一个人忙不过来埋怨,给她脸色。

      也真的在割麦间她生下了儿子,梁子一个人拿两张镰替换割麦,其中一张是为她准备的,这次她却用不上。梁子真是个好男人,早早做好饭伺候蛮嫂吃喝,然后下地,回来再累还要伺候她。蛮嫂幸福地感动着,泪扑嗒扑嗒流,梁子开玩笑说:“你想回奶饿我儿子啊。”蛮嫂满脸泪花不好意思笑了,柔柔的小拳头锤着梁子的后背。

     麦天田野里紧张忙碌,村庄却温馨宁静,孩子们在村里玩耍。我在路上摔凹窝,听到蛮嫂在院门口摆手招呼:“来一下。”进到她家,她捧出一捧米花,说:“帮助看一下娃,我轧一点面条。”一下子觉得蛮嫂是村子里最最漂亮的女人,白白净净,柔柔和和,身体丰腴得像蕴含着富饶的宝藏。

      满月后蛮嫂抱着孩子出现在村子里,在人堆里边哄孩子边闲聊。孩子饿了,撩起衣服裸露着白皙肥实的奶子就塞到孩子的嘴里,过路的男人忍不住瞟一眼。一个老婆婆问一个脑子不正常小孩:“娶媳妇不?”“娶。”“要个啥样的。”“跟小满一样。”“跟哪点一样。”“奶子大。”人们哈哈大笑。传到蛮嫂耳朵里,羞得她好几天不出来,出来遇到孩子饿了,躲着人喂。

      蛮嫂直来直去大大咧咧,有些话自己就存不住。那时计划生育非常紧,农村妇女不怎么避孕,感冒了药都舍不得买,再不说买避蛮嫂孕药具了,村里有免费发放的,计生人员也懒得挨家发给寻常人家,所以育龄妇女意外怀孕的时有发生,怀孕了只好去医院动手术,村里几乎没有妇女没流过的,有的甚至才流又怀上了,奇怪蛮嫂却没流过,当有啥绝招,梁子跟人们说心疼女人。她却说:“我就不和他睡一块。”开始叫梁子打地铺,后盖了偏屋叫他睡到那里。可是到底又怀上了,他们舍不得打掉。当然人们开始不知道,只知道蛮嫂到北京侄儿那儿打工,隔俩月邮回来一张孕检证明,其实啥都能作假,只要拿钱就能买来。生了二胎回来,小满自己大言不惭说怨她自己,晚上刷了锅往偏屋给梁子送补过的衣服,看到梁子在看电视,正巧一对夫妇亲热,她忍不住靠近梁子,谁想就有了。应该是遇到排卵期,这时候女人也想那事。蛮嫂说。出了远门的她多少学到些生育知识。梁子撇清自己:这可不怨我。她回来和孩子躲在屋里隐瞒着,梁子出去紧锁着门。赶上B超孕检,看不清楚,叫她喝水坐着,她偷偷趁别的妇女检查时跑出去解手。计生人员又看她胸部鼓胀与别的女人松弛耷拉不一样 ,要她撩起衣服,看她乳头紫红像在哺乳。她说:“是男人跟娃一样吸的。”一时在村里传为笑谈。梁子遇到我说:“我这一辈子叫你蛮嫂埋汰得不是人。”

      蛮嫂属于身段好,又丰满的女人,不像有的壮实,有的干瘦。妇女们没事也好议论,竟评起谁的奶子大,蛮嫂被评为“二奶”,第一是另一个妇女,人高马大,屁股也大,奶子像布袋,能垂到腰。农村妇女一般喜欢扎堆上街,遇到便宜衣服你买我也买,你有我也有,吃亏都吃亏,不管合身不合适,小满有几次也买了,出门做过生意见过世面的梁子说不咋的。早些年农村妇女里面穿薄背心,后来才戴廉价的胸罩,松了兜不住了也舍不得扔。当城市兴钢丝圈胸罩时,梁子第一个给她买回。梁子到百货商店买松紧带,看到了钢丝圈的胸罩,觉得别致跟蛮嫂戴的不多一样,便多看了一眼,售货员斜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觉得他不多正常。他讪讪红着脸说:“给我爱人买。”他不说乡下人叫惯了的老婆女人。“啥型号?”“大号的。”买回家就叫蛮嫂试试,蛮嫂更显得饱满坚挺。羞答答地走出门昂首挺胸,女人们相互传递着异样的眼光。心里羡慕却不说,只有“一奶”撇着嘴说难看。蛮嫂回去和梁子一说,梁子说她好看?她是真理?她是标准?与她球不相干,我的女人想咋打扮就咋打扮。随后别的女人也去买了,平胸的一个不好意思说像空馍,圈不住 ,光往上跑,不时得往下拉。

       有的女人大几百买的衣服也并不见得好看,满嫂买衣服都是梁子跟去。有次正巧遇到我,热情叫我:“红娃,走,帮你嫂子看看衣裳。”大概我曾说过蛮嫂有韵味,他们俩说同样是说话,我说出来就是有水平。我发现一件旗袍,说蛮嫂适合穿旗袍。蛮嫂红了脸,觉得是交际花或者鸡子穿的,我说国母宋庆龄也穿呢。梁子说红娃说好就好,我信。蛮嫂也是村里第一个穿旗袍的。梁子给蛮嫂买的衣服其实也并不贵,百十元一身却叫女人们眼气。

      蛮嫂被梁子宠着,有滋有味活着,梁子忽然一天吃不下饭,到医院一检查就是癌症晚期,最终还是不在了。

     一个女人家过日子当然艰难,想审批低保,村里不通过,她直接找到乡里,直面乡长书记,捣着乡长的脑门:“我哪点不合格?他们哪点合格?不批,我就睡在你办公室”。一般村里通过的低保多少都给干部送过礼,她一分没送就批了。

      蛮嫂也很快走出男人去世带来的伤痛,日子还得过,借钱张罗在县城买房子,找人给儿子说媳妇。我看过的一套搞过价钱觉得楼层高没要,她买了去。

      娶了儿媳,接着有了孙子,儿子儿媳出去打工,她一个人照顾小儿子和孙子。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清爽,稍稍打扮依旧显得年轻,有人认为孙子是她儿子。我和爱人在文化广场玩,她远远看见我喊着,嘎嘎讲述生活中的趣事,笑着说看来老嫂子还不老。


猜你喜欢:

【No.1025】经典一句

黄裳:拾玉镯

高穹:年,无意摆脱的情结

莫言:文学使人大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