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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伟:梦里的蓼池

王成伟 当代作家 2021-12-11






很多次无缘由地从关于蓼池的梦中醒来,常常不知身在何方身处何年,混沌中还是那个少年。定神细看,不过是在两三千里外的上海,还好,又不是国外,那片故土的味道依然醇厚质朴从未沧桑。可是时间,已然滑走了近三十余年。


蓼,liao,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白色或浅红色,生长在水边或水中。是个略显生僻的汉字,不只是很多外地人不认识,不少在蓼池生活了一辈子的村民,到去世都没搞清楚这个字的本意。蓼池的确切含义更无从考证。只能用文学的方式翻译一下,一个河水清澈水草荡漾的地方。


蓼池确实被湖北十堰汉江河的各种支流肆意缠绕,草木旺盛青山昂扬。三十年前,蓼池最集中的地方叫孙家垭。乡政府、信用社、供销社、医院、粮所、中心小学,这个乡里最高的行政商业医疗粮食教育机构都集中于此。能住这里,乡民都觉得高人一等,自豪感相当于中国人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吧。


很荣幸,父亲师范毕业后就被分配到这个小学做了老师,吃了皇粮,让祖上世代为农的爷爷奶奶荣耀了很多年。我一到适龄年纪,就到这个学校上了学。我王子般的六年小学时光,就在这样的皇城根儿下渡过的。


蓼池周围的河实在多,不过没有一条河被正式取过名字。蓼池小学最近的那条河因为距离政治文化中心比较近,所以人流最集中。她的名字不太雅,叫独眼河。渡人过河的老艄公从小就盲了一只眼睛,大家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接了祖上继承下来的这份差事干了一辈子。这条河就以他的名字命了名。相当于某个行星按发现它的天文学家命名一个道理。只是没有正式的命名仪式,老乡们约定俗成然后流传了几十年。独眼龙从不收过河的渡钱,无论你一年到头过一百趟还是五百趟,是白天还是黑夜。只在每年春天,他要征收粮食,无论老少每人一升小麦或大米,大约三斤吧,这就是全年的摆渡费。别看独眼龙就是个不吭声的糟老头,可是他垄断着小河的交通权,脾气再暴的乡民都不敢得罪他,不然自己只能天天游泳过河了。


独眼龙每天像闹钟一样准时出现,划着木船,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老头像空气和粮食一样,没有人注意他,又没人离得开他,摆动着双桨飘荡在河面上,无声无息地镶嵌在蓼池人的生命记忆里。


偶尔,还有顽皮的孩童捡起又薄又圆的石头,在碧绿的河面上打水漂。河面的水纹便荡开一圈一圈涟漪,然后快速消失。直到下一波水漂再起。来来往往的渔船上,漂亮的渔娘站在船头从渔网上摘下各种各样活奔乱跳的鱼虾。夕阳把河面染的嫣红一片。


独眼河到了夏季会有一两个月的干涸期。水降泥出表面快速干燥,河床就裂开了一道道大拇指宽的缝隙,变成一张不规则的多边形的裂缝渔网,无边无际。用脚踩在上面软软的像弹簧,那是大自然为每个农村孩子制作的最美蹦蹦床。周围一米多高的水草随风飘荡,各种河蚌是我们最轻松获得的礼物。天上的蓝天和白云浪漫的像诗安静的像画。那些年,穷困的乡下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最多是偶然有个同学家里藏了几本破旧的武侠小说。有一个同村的同学叫余老五,肚子里黄蓉郭靖的故事每天都讲要一段,似乎永远都讲不完。那些夏天的河床上,他像说书名家一样,让一大群结伴上学放学的小伙伴们听得如痴如醉。


学校里的孩子,从7岁读一年级到9岁三年级,每天早中晚要疯狂奔跑一个多小时,不少人还要乘上独眼龙的渡船淌过河流才能准时上学放学。10岁三年级开始,就要独立住校了。


学校除了一个大操场,一排红砖房做教室办公室、学生老师食堂、女生宿舍,另外两排红砖房做教室,还有有一栋两层的灰色大木楼。木楼年久失修,走上楼梯都能听到吱吱呀呀的声响。每层大约三四百平方米。下面一层是教师宿舍,十几个老师的妻子儿女全家的吃喝拉撒都集中在这里。谁家男人夜里爱打呼噜,谁家夫妻吵了嘴,谁家儿女挨了骂,谁家的鱼煎得最好吃,隔壁老师和家属都一清二楚。



木楼的一楼住不下所有老师,只能在最边缘的教室用三合板隔开一段空间,从走廊上开了门,安排一个教师之家。我们家就这样,大约30平方米的空间里,中间用几张办公桌连接起来隔开,里面一张床是父母的,外面一张床是我的。后来我床上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家里又陆续生下了多病的弟弟、父母梦寐以求的妹妹。直到最后快没了我的容身之地。还好,学校新分来的年轻教师是本家堂哥王老师。我就被安排到堂哥那里蹭床睡了。我们家的厨房就更简单了,就在门外的走廊尽头,沿墙用砖头砌了个柴火灶。遇到刮风下雨鹅毛大雪时,雨雪都会飘进正在炒菜的铁锅里。灶旁的木柴常常被雨雪淋湿。父母在那口灶上教那个少年的我学习煮面条、煮米饭、烧火、炒菜。堂哥王老师来到之后,我们的五口之家就变成了六口之家。另一排红砖教室尽头,住的是学生食堂炊事员胡师傅一家四口。她家的面积、结构、摆设和我家基本一样。我们常常隔着五六十米宽的校园,一边吃饭一边喊话聊天,那些声音至今还在那片白杨树林里飘荡……


八九十年代乡村教师的生活很不轻松,为了增加收入养活全家,父亲在那个小小的家里开过一段时间的商店,还在学校附近友好农户的空闲猪圈里养了几头猪。父母偶尔离开学校返回老家时,常常要委托我和我亲爱的堂哥王老师搭档一起去喂猪。但是这些副业似乎都不太成功。那些以为我们教师子女生活无忧的同学大概从没留意他们眼中的“纨绔子弟”是这么生活的。


蓼池是个偏僻的乡镇。中心学校每年也就分来一两位新毕业的老师。年轻活泼的新老师们一来立马是全校孩子们关注的对象。二十岁出头的堂哥王老师非常帅气,所教授的每个班的学生都很喜欢他,班级成绩也节节拔高。一度有不少孩子连他得了咽喉炎的咳嗽都悄悄学得惟妙惟肖得意自用,甚至他常吃的苦涩药丸都让学生们闻起来芳香甜蜜。看来,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追星这件事从来不需要培养,根本是人的本性。


灰色大木楼的二楼是四五六年级的男生宿舍。没有床,两百多个学生拼接着床褥铺在地上,就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床。每个夜晚下了晚自习,学生们回到集体宿舍,就在那张大通铺上像顽皮的野马一样撒欢疯跑,没人阻拦能闹腾半夜。但是只有一个人轻轻咳嗽一声就可以让这个跑马场般的男生宿舍安静下来,那是像阎王一样凶狠严肃的张校长。张校长时刻阴沉着脸,不怒自威,踱着方步慢腾腾走过,就像一个深谋远虑的王。再晴朗的天,只要他路过的世界立马灰暗了下来。


作为教师子女,只能老老实实睡在父母安排的单人小床上,侧着耳朵静听二楼那个欢乐的世界,期待有一天父母能放行让自己去睡一夜大通铺。可惜,直到小学毕业,我都获得过这样的惊喜奖励。因为家长说,孩子多,都长了虱子,会传染。那年头,长虱子几乎是每个人的必修课。在那个没有洗发水,洗头靠洗衣粉的年代,几乎每个人都经常长着数百个虱子,不然就像没来人间走过一遭。阳光下,用篦子一梳,报纸上能掉下几十个,用指甲咔咔按死,简直是种乐趣。再来几篦,又是一大片。咔咔按完,报纸已是斑斑血迹一片。但是无论怎么处理,几乎没人敢说自己头发森林藏匿的虱子干净了。


尿床也是个大问题。每天晚上都有几个爱尿床的娃表现一番,总有一片区域长期臭哄哄的。我们班就有个爱尿床的小个子学生叫刘奇,差不多每天都尿,每天早上二楼的原木扶手上都晾着他的被褥,上面的图案天天有更新,今天是中国地图明天是黄河长江。那个楼梯扶手,快成了他的耻辱柱。不过,他成绩不错,挽回不少尿床对他的形象造成的打击。


学校唯一的公共厕所距离宿舍要快跑好几分钟才能到达,年龄小的孩子跑得慢,一不小心就尿在裤子里哭鼻子。我一年级时也常干这种事,那种羞耻感好几年都很难忘记。不过几年后一想到那个每晚梦境中用尿液自学绘画的刘同学,这种羞耻感瞬间就变得轻松自在了。


从三年级住校开始,每个孩子每周要跋山涉水背负几十斤粮几十斤木柴上交学校。像我这样的一群教师子女,教室门和家门之间三分钟就能跑个往返、更不需要考虑柴粮生活问题,又不用干家里农活,在其他同学看来,仿佛就是衣食无忧的纨绔子弟,一出生就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贵族生活。


学校里有位家住王家坡的老师病逝,他家里干农活的妻子便按国家政策顺利继承了这个金饭碗,接班成了公务员。她是文盲,只能被国家安排做了学校唯一的学生炊事员,负责全校一两百个孩子的一日三餐。炊事员姓胡,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臭脾气也状若李逵,一里之外就能听到她气势如虹的大嗓门。最让全校孩子们痛苦的是胡师傅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每天一日三餐就白面籽、白稀饭、包谷糁,学生们像劳改犯一样,都吃吐了也没办法。十来岁的我有个与众不同的爱好是,经常跑去观摩学生食堂,铁锅大的能装几头猪,饭铲是平时铲土的大铁锹,实在让人大开眼界。那会儿,胡师傅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女版鲁智深,那把大铁锹就是她的月牙铲。


学校只做主食,不做任何菜品,主食的质量还时刻随着胡师傅的个人心情而变化。几乎只提供了让十一二岁的少年们仅仅活着的物质条件,现在想来简直可怕。每天几乎雷打不动淡白如嚼蜡的主食实在难以下咽,孩子们只能用罐头瓶装满酱豆豉、臭豆腐、炒酸菜、腌辣椒等各种花样的腌酱菜。每个就餐时间,每个教室就像开了个酱菜腌菜博览会,各家家长的厨艺高低一览无余。


胡师傅卫生习惯常被诟病,好几代的孩子们不断完善他们流传下来的顺口溜:胡师傅的饭,像鸡蛋,擦擦屁股再做饭。即便成年了几十年,回忆往事时,都没能忘掉这句顺口溜。气愤的寡妇胡师傅一边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艰难成长,一边为此痛苦了整个职业生涯。


作为教师子女和家属,我们沾了教师父母的光,有自己专门的小灶厨师,每顿荤素搭配天天翻新。不过,要提前给厨师报饭,要凭借粮票菜票才能享用。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大多数老师的配偶都没有正式工作,那时候叫“半边户”。


当年,吃皇粮的老师们月薪大约三四十元。非国家正式编制的炊事员就更是低得多。即便如此,有个途径能为家里增添收入机会也是异常难得。老师们小灶的炊事员岗位常常只有校长夫人才有这个背景才能获取。


生活难题从来是大人们考虑的事情,在我们教师子女眼里,彼此是最好的存在,蓼池的童年永远是美好快乐又单纯幸福的。



淑女般的海娥从来都是学霸、娇俏的琴娃儿有一只手有六根指头、聪慧漂亮的小蕊做过我的同桌、调皮的小林双耳失聪、可爱机灵的海平个子总是长不高、个性独特的元清最受大家欢迎、讨厌学习的兰娃儿霞娃儿姐妹常被父亲责骂……还有一个永远歪着头却也拿奖状到手软的我,被张校长取了个外号叫“徐九经”,当年大家的取笑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知道是取笑。后来长大查阅资料才知道,1982年开始盛行一个经典的京剧《徐九经升官记》,里面的男主角是个脖歪心正满腹经纶怀才不遇却智慧诙谐为民做主的智者,即便后来官运亨通一路高升最终却选择辞官经商潇洒人间。骤然间,倒是真正的喜欢上了徐九经。


那时候大多数晚上都会停电,我们这些小伙伴时常一起在煤油灯下嘀嘀咕咕地写作业,一起跳绳、奔跑、踢毽子、滚铁环、抓石子、荡秋千、打乒乓球……校园里有两排几十米高的白杨树,我们一群孩子在十几棵树间疯跑、狂笑、成长。每到暑假,校园里人去楼空,仅剩的几家教师全家在学校值班,校园的水泥乒乓球台面是我们大家的饭桌,各家炒了菜煮了绿豆汤聚集起来就是个丰盛的集体晚餐,大人们在满天的星星下一边喝着金龙泉啤酒一边讲着各种奇闻怪事直到深夜,我们孩子先是听得入迷后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沉睡过去,被父母抱回床上。


有一年中秋节的晚上我很难忘记。学生食堂的胡师傅一家和我们一家在明亮的月亮底下吃月饼赏月。胡师傅却讲了一段她亲身经历的鬼故事。说在她曾经工作过的界山铺小学,曾独自一人在偌大的校园里值班,深夜却听到一群士兵齐声跑步喊口号,推开门查看大声吆喝后却又静寂无声,再度睡下后士兵们的声响又恢复…我和母亲听得瑟瑟发抖多次打断要她停止,她却说的兴高采烈滔滔不绝还毫无惧意,果然是一个铁打的女汉子。和我们一起听故事的还有她唯一的儿子兴哥,那是所有教职工子女中最桀骜不驯的问题少年大兴。


中秋皎洁的月光干净清爽,像一层白纱铺满那个白杨树林的校园里。校园四个角落里的花坛里紫红的鸡冠花雅致肃立,刺玫瑰开得张牙舞爪没人敢靠近……


大人孩子除了侃大山,最激动人心的活动是看电影。那也是八十年的农村唯一而且是最盛大的民众活动了。《风尘吕四娘》、《甘十九妹》、《世上只有妈妈好》、《父子开店》……放电影的场地琢磨不定四处变化,时间也毫无规律可言,附近的石灰厂、乡政府甚至我们的校园,都是经常使用的地方。每到放电影,场地里、高墙上、树枝上都黑压压坐满了师生和附近的乡亲,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投入剧情,感动处痛哭一片,爆笑时肆意开怀,常常是一部武侠片搭配一部剧情片。看电影的时光是农村人最忘我放松的时光。放电影的人是大家最羡慕嫉妒的职业。


校园花坛里的鸡冠花、刺玫瑰供人日常欣赏,最大的功能是做历届小学毕业照的背景。每年七月,是小学毕业的月份,也是我们每个人告别少年时光的时候。


我们的告别主要有三件事。首先是在花坛前拍毕业照,每个红扑扑的小脸严肃安静,十二岁的少年们在摄影师的镜头前开始体验人生第一次可能的真正的永久告别,然后在多年后用照片来回忆往事。结束后,各位老师或在办公室或在自己宿舍静坐,等待孩子们来一一单独告别。每个孩子在家长的帮助下提前都买好了一盒香烟,排着长长的队伍逐一给老师鞠躬、敬奉香烟。常常有老师看着自己亲手调教多年的少年们从此长大、离开,有的孩子恐怕是一生的再见,忍不住泪水涟涟。最后一件事,是大家互赠明信片。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明信片一类是黄山迎客松、庐山瀑布这样的风景照,另一类是台湾小虎队。送老师的常是风景照,送同学的多是小虎队。


九十年代的小学毕业,主要考语文、数学、自然三门科目。我没有让教授我语文自然的堂哥王老师和父亲失望,最终以全乡总分第一名的成绩为我的小学时光画下了最后的句号,留给全乡的小伙伴一个传奇的背影永久地离开了他们,和绝大多数人几乎再没相见。


我之后的生活轨迹,离蓼池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有时候连背影都模糊不清了。慢慢地,每个人都走出了彼此的视线,直到淡忘,消失。

很多年以后,断断续续地听说,胡师傅那个中秋和我们一起听鬼故事的儿子大兴,长大成年后遇到车祸去世了;娥娃儿去了武汉,在那里遇到一位四川的白马王子,安居乐业;琴娃儿在家乡继承了父志,当了老师;阎王般令人恐惧的张校长中风偏瘫卧床多年了,他双耳失聪的大儿子小林自立自强生活得很积极;我亲爱的堂哥王老师后来调进了县城,遇到了他的真爱,生了儿子,他是我们家唯一还偶尔有联系的人……其他人都失去了联系。


慢慢地,听说学校的大木楼拆除了,红砖房教室卖给了当地农民,那片白杨树林成了一片菜地。又过了一些年,听说学校已经填平了,乡政府拆除了,供销社消失了,粮所消失了,蓼池改为了村,民房都改为白墙黛瓦风景如画;摆渡了一辈子的独眼龙已去世了多年,他家人接替一些年后,独眼河上架起了一座大桥,他的后人永久性地不用再摆渡了……


蓼池的夏天那些河床上的武侠故事、蓼池那个校园中秋月夜里让人恐怖的月光、那个相伴了六年的灶台里熊熊燃烧的柴火、每天早上整齐的跑步声、无数少年嗡嗡的诵读声,那一群一群的孩子们的童年,都被岁月毫不客气地卷裹着飞奔到天涯的尽头。直到那一群群少年郎白发苍苍埋骨各方,都无从再回头遥望了。


人生遥望,惊梦一场,清泪两行。


梦里的蓼池,依然河水碧绿,水草荡漾,鸡冠花艳,玫瑰馨香,书声朗朗,白杨挺拔,月光苍苍……



  作者简介:王成伟先生,湖北人,现居上海。


   作家,媒体人,策划公司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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