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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善清 : “ 破帽子 ”

兰善清 当代作家 2021-12-11




村头,山路,绝少家禽家畜粪便,干净,清爽,像没有喂过牲口。即使通向村外的路亦如此,勿需强调环境卫生。其实六畜兴旺着呢,家家养育,只是人们视粪如金,随拉随拾,粪便不仅不讨人嫌,倒是爱不释手。有了就拾,越多越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这是我心中远年的故乡!


记得那时候我们放牛总是早起,天麻麻亮,露珠还在草尖,就把牛羊赶出了圈。沟里沟外也都这样,牛羊老长一队,都在孩子们吱扭吱扭鞭子声中踏上了去郭家洼那山路。那边朝阳,草盛草嫩,那是牛羊们的目的地。顺娃揉着惺忪的眼睛在牛后边边走边嘟囔:老爷子老是催催催,快点快点,吃屎都要趁早趁热,正做着梦硬给他那吃屎的嘴给搅和了,唉!唉!怨声刚止,向山上一望,顺娃立马服气了,是该要早呢,冬梅子的牛羊、彩菊子的牛羊、秋娃子的牛羊......早在洼地扎着头吃,那最鲜的鲜草自己的牛羊显然吃不到了,看来,还是爷爷催得对。


顺娃爷爷挑着粪筐沿着牛羊路一路拾粪,一坨子一坨子,还散发着浓浓的热气呢,那个拾粪篾叉,不大不小,仔细的兜底一铲,一点不撒的完整一坨子牛粪就进了粪筐。他认得这是自家那头黄犍拉的:“那家伙总是不攒財啊,在自家圈内不拉,出门就拉,这是我起得早拾了,要迟个一袋烟功夫,指不定就进了冬梅她爷粪筐!”自言自语着,回头一看,果然冬梅她爷担着粪筐脚跟脚就在后边,就笑着说:


“老哥子,狗子吃屎都得早呢,今儿的,你迟了吧!”冬梅爷爷笑笑:“就我们老哥俩争个啥先,在你的粪筐在我的粪筐都是粪。”


太阳起来了,老哥俩边拾粪边追着着放牛孩子的步子也到了郭家洼。偌大一片洼地,绿草如茵,林木竞秀,一脚进去,半腿杆子掩在了草丛,好山场!要是年轻,他们老哥俩会选择割草,打青肥,现在搬不动大宗柴草,就只有拾拾粪。他们一来,放牛孩子都围过来,冬梅子说:“爷爷,把你们粪筐给我们,我们拿去挂到牛屁股上,有屎给拉到里面,省得您们一处一处去拾。”俩老头撅起胡子一笑:“好孝顺的女子,将来一定嫁个好婆家。”彩菊子、秋娃子也赶过来给两位爷爷开玩笑建议:“爷爷,您们可以不跑这远,要省事的话,我们把牛赶到你那庄稼地,吃那屙那,不是不用费力拾了么?”顺子爷爷举起粪叉子挥向秋娃子:“你个小崽子不说人话,不是人脑子,既然让牛去吃庄稼,我弄肥图个啥?”秋娃子嗤嗤笑着:“图粪呗!”说罢躲到了大树的后面。


与孩子们闹,老头也成了快乐的小孩子。


俩老头东一坨西一坨的拾,小晌午就拾了一挑子,坐到山梁子上抽起了旱烟。一人多高的烟袋杆,需要将打着了火的打火机放到三五尺开外,方能够着烟袋锅。孩子们见俩爷爷歇脚抽烟,呼啦围拢,坐到地下给他们那长长的烟袋点烟,边点边要求再给他们说说那个“破帽子”的故事。顺子爷爷哈哈大笑:“那‘破帽子’我没舍得扔,一直到现在还丢不下,看那一挑子,给你们每人选个戴上好不?”孩子们拿起火机要烧爷爷胡子,顺子爷爷用烟袋杆子挡住了孩子们嬉闹:


“坐下,孩子们,今儿不说那‘破帽子’,给你们说个‘狗屎’的故事乐乐好不好?”


好!孩子们支起了耳朵!


顺子爷爷郑重其事的端起了讲故事的架势:“说从前一户人家种了几亩地,麦子黄稍,苞谷出穗,山上一群猴子就来糟害,这户人家只好扎起篱笆,又着人看守,猴子们眼看着成熟的粮食吃不着就来气,一生气,就搬起石头朝地里扔,扔得满地都是,主人扔出去,猴子们又扔进来,把这家主人都烦死了。后来心生一计,站到地里高声说:‘狗屎不壮田,惹死万人嫌!’这些猴子大多已能听懂这家主人的话音,知道扔石头不如扔狗屎,狗屎不壮田,立马改扔狗屎,多扔些进去,让他庄稼种不成。猴子们真的扔来了,当狗屎纷纷落下的时候,主人窃笑着躲到了一边,这一下子不愁肥料了。猴子们后来看扔进了狗屎的田里庄稼反而长得更好,大丰收,就肃然一震:这家人神啊,越糟害越兴旺,不能跟他们斗了,我们得另找地方。猴群走了,从此这家人种田消停了。孩子们,这就是狗屎的故事,你们也帮我们多弄些来!”


顺子爷爷说罢悠悠的吸起了他的长烟袋,孩子们立马明白过来:“爷爷也想忽悠我们啊,我们才不会猴子那样傻,给您们帮忙呢!”说着笑着跑开了。


两位爷爷总是脚跟脚,像伙穿着一条裤子。


他们走过的路,一个粪渣渣都不剩,村里多年葆有的拾粪习惯应该算是他们俩每天每天一挑子一挑子坚守下来的,这也与那个“破帽子”趣事有关,“破帽子”成了他们友好并肩拾粪到如今的缘分由头。那是解放前,他们都还是小年轻,四个小伙子一起翻山越岭去四川挑盐,天不亮启程,从李家坡丛林过,走在前面的茂哥,一脚踩了个软乎乎的东西,蛮以为是个啥好东西,弯腰一拾,原来是坨子牛屎,好不晦气,手连甩直甩,正要想直接告诉后面人注意别踩着了,瞬间他心眼一转:何不让他们也踩一脚,有个同样晦气的,这晦气不就扯平了?于是,立马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以为是个啥好东西呢?原来是顶破帽子。”说罢,做出不要、丢下的样子,若无其事的前走。 跟在后面的是强子,强子没加思索的就弯腰去拾,觉得破帽子就破帽子,拾回去补补兴许还能戴呢,没想到一把抓去,抓了一掌牛粪,知道上当了,于是本能的不甘心自己被捉弄也让后面人沾点晦气的心就有了,他也做出随手丢下、不要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太破了,没啥用处。”也做了个丢下的手势,遂若无其事的走了。跟着的是学堂子,即冬梅她爷,见前面两位仁兄都不要,自己不嫌弃,弯腰去拾一把,这一下他明白了前面两位为啥不要的真实原因了,随而回头给后面财运子,即顺子他爷爷说:“兄弟,那是坨牛屎,别踩着了,回来时把它捡上喂庄稼。”没想到财运子哪相信他的话呢,以为他也嫌那帽子破,自己不嫌破,他就又去拾了一把,果然是牛粪,刹那,他明白了最先那哥俩的心机,这个学堂子是个实诚人,一路上得格外依靠他。



千里挑盐回来后,某天他没忘记这坨牛粪,专门去捡了回去,他想这辈子锚定这土地上了,要是能走四方,我就要把这坨牛粪涂影绘形装到心上,处处交好学堂子这样的人。顺子爷爷深爱这沟里沟外土

地,那些年,招工没出去,做生意没出去,忠心耿耿侍弄田地,钟情于每天村头路边的畜生粪便。学堂子亦是,舍不得山顶的太阳脚下的地,拾粪种地有收有获。当年的茂哥、强子哥在改革开放后,他们带着儿子们到南方去,一个做假酒、一个贩假钞,犯事,拉人垫背,更加重了罪愆,出来后就在城里搞搬运,也不愿回村见人了。


流年不息,村子宛然,进城务工的务工,回来搞农业产业的搞产业。那年我离开乡土成为吃公粮的人。顺子没考上学,在城里晃悠,一天到一个同学父亲开办的养鸡场去玩,看到同学父亲为满地鸡粪不让排放愁得皱眉,他却倍感亲切,那是拾粪爷爷自小给他的影响,他油然想起爷爷拾粪经常说的一个口头禅:牛粪壮地,猪粪壮田,鸡鸭鹅的粪便壮菜盘。于是,灵机一动,跑到城郊蔬菜基地去一联系,五十元一吨卖给菜农,而这边清理一吨粪便也给他五十元,两边都是钱,一卡车一来回就是一沓票子,一年下来,顺子有了第一桶金。他转而在城里开起了农家菜超市,当年一块儿放牛的伙伴们加入了他的公司,他们把自家这个村子和毗邻几个村的地和山场都承包下来,山下种农家肥蔬菜,山上搞养殖,销售从顺子的超市总店发往各分店。纯绿色,无公害,讲诚信,供不应求。


顺子的农家菜超市是最早的,最被人看好,正应了爷爷那句话“吃屎都得早,早才能吃热的”。话粗理不粗。


村庄转身,勃然盎然,牛羊不再出现在顺子爷爷和冬梅爷爷的视野里,他们没粪拾也就不再拾,被安排在村口给前来采购的络绎人群指指路。


太闲了,他们趁没人来的时候,下意识挑着粪筐沿路转悠,重拾从前那些难忘光阴。每次来看到这两个已驼背驼成U字型的老人以及身边那担粪筐,城里那些采购人都深深感受到了田园深处那独有的魅力,一定要吸一锅老人递来的旱烟,与粪筐和老人拍个照,相守乡土的乡愁和初心!


离开故土几十年,我踏进村口第一眼看到健在的两位老人,童年恍然归来,那顶“破帽子”良善的暖风又扑面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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