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金 : 我的木匠父亲

父亲属牛的，七十多了。

七十多的父亲，脾气愈发好起来，每次带孩子回老家，他都牵着孩子的手，把鸡放满院子，陪着孩子一把一把的撒玉米喂鸡，鸡也领情，吃饱了就好好下蛋，他一天去鸡窝里跑十多趟，多的时候一天能拾五六个蛋。

这些笨鸡蛋他都一个一个的码好，留给我的孩子吃。

可怜了二十年前家里养的那些鸡，那时候，父亲是个木匠，主要做农村用的地排车，父亲做木工活的时候，鸡是不能叫的，下蛋也不行，谁要是叫被他听到，不管手里是斧头还是凿子，哪怕是尺八长的锛，“咣当”一下砸过去，吓的鸡们争先恐后的爬树上房，我从门缝里看到他变形的脸，心跳的厉害，还好，我不叫，他没用斧头砸过我。

父亲姊妹六个，他是老大，最小的姑姑也就比我姐大四岁，可惜十八岁那年，小姑因病去世了，我看见他用被子蒙住头，呜咽地哭，后来听他给娘说，要是有钱给小姑去大医院看病可能就好了……他接着去做他的地排车，白天做，晚上在院子里的月光下也做，后来有了电灯，他去小西屋里做，那时我从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觉。

地排车的制作离不开母亲，院子里挖了一个一米多深，半米方圆的深坑，父亲把从集市上买回的四五米长的木头斜竖进坑，高的那端紧对着木头上下码两条板凳，上面的板凳后腿着下面的凳面，前腿凌空拴在木头上，母亲就站在上面的板凳上，和对面站在矮板凳上的父亲一前一后的拉大锯，锯沫从父亲这端汩汩流出，落满了坑子周围，调皮一些的会飞到父亲的头发上，脸上，脊背上……随着锯口的深入，父亲会拆掉母亲站的上面长板凳，母亲就站在四腿着地的下面板凳上，父亲也从板凳上下来，两脚前后呈马字步和母亲接着拉锯，直到拉到坑口处不能再拉了，再将木头倒过来拉，最终将一根木头分成四片，中间的两片父亲就着弧度修整好做车梯，外面的两片再分解成车撑子或车帮。

我深深的记得有一次，栓板凳的绳子突然断了，母亲猝不及防狠狠的摔在地上，昏了过去，父亲站在那里，脸都白了，过了好大一会，母亲坐了起来，父亲用了两根绳子重新把板凳绑结实，母亲很快又站了上去。那天，院子里也有不识趣的鸡在叫，父亲却没有听见。

安车撑子的时候，父亲需要两个人帮忙抬着凿好卯眼的车梯放在中间有孔的墩木石上，父亲用大铁锤狠狠的砸上侧的车梯，直到下头撑子棱紧密卡在卯眼里，撑子头穿过卯眼恰好伸进墩木石孔里，从头至尾，七八根撑子砸完，震的我全身都是麻的，麻也不敢说，就盼着赶紧砸完，父亲一定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俩很少说话。

有时候，在胡同南头去后街奶奶家，远远的看到父亲在北头往南走，我赶紧后退，绕道西边胡同，就是不想看他的脸。

秋天，我牵着牛和他一起去耘地，牛走偏了，他就大声吵我，我嘴里不说什么，松松牛鼻子，牛顺势就叼起一棵玉米苗，他还吵，吵的天上乌云密布，我抬起头，正好有一架飞机拉着长长的尾巴从遥远的天空飞过，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到远方去读书了，在一个有海的城市，远方有诗，我终于离开了父亲。

春节放假回家，父亲在村口两手揣着袖筒等我，看着我，脸上似乎在笑，他想帮我提书包，我没让，他略一顿，又把手揣进袖筒，陪我走进家。

吃饭的时候，我看他右手缠着白纱布，上面一片殷红的血渍，他看着我不好意思的说，前天用电刨子，手慢了半拍，把小手指头干掉了，当时还连着一块皮，嫌碍事，自己拽下来扔了。

“去医院了吗？”我骇然。

“上什么医院啊，叫你民叔包下就行了。”

父亲似有不甘的说，“这还花了七八十块钱呢”。

日子过得很快，农村近二十年都不用地排车了，也没人养牛了，工厂建到了家门口，父母一共还有三分地，父亲一下子闲了起来，身上开始添毛病，先是血压高，后又腿脚不灵便，我带他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有些血栓，需要住院输液治疗。

我那时常出差，事情比较多，父亲很快就出院了，腿微微有些颠，我给他买了个脚蹬三轮车，叫他围着村庄骑着锻炼。

每次开车回老家，看到他在茌新河边和村里爷们聊天，我都慢下来，他在后面使劲的骑，我在前面慢慢的开，二三里的路，我愿意和他一起慢慢的走。

前些日子，参观区历史文化博物馆，看到有木匠打线用的墨斗子，我就回老家放杂物的小东屋去看父亲做木工时的那些七零八落的工具：有好几把生锈的锯，好几把凿子，墨斗子还在，断了把的斧头还在，电刨子没了……

父亲说电刨子早当废铁卖了。我说这些家伙什都成古董了，以后你留着吧，那个溜光剔滑的墩木石还有吗？

父亲说烂了一个，还有一个不知压哪里了，有空叫你娘找找。

等我又一个周末回到家，父亲兴奋的告诉我，找到那个墩木石了，叫你娘擦洗干净了，你要是有用，就拉着吧。

父亲可能不知道，我回家就是想看到那些家伙什，我还想他拿着大铁锤狠狠的砸车梯，安最结实的撑子，哪怕震的我全身都麻，我再也不会希望那是最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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