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林:大年三十磕个头
我六岁那年,祖母突然离开了人世。
祖父三十七八岁的时候得了病,说是肺痨。据父亲讲,祖父的死,不是因肺痨,是年轻时,抓了壮丁,逃跑,逃是逃脱了,自己也被追他的兵用枪托打得吐了血。祖父是个好强的人,“高身褂大”的,在我们当地,搭田岸是一绝,二胡拉得好,时常唱几句花鼓戏,可谓文武双全。祖父二三十岁时,根本没有时间顾及自己的身子,抓壮丁时遗留下的伤,挨到三十七八岁,终于挺不下去了,三十九岁时,扔下两男两女,死了。那年,排行第一的伯父也只有十四五岁,小姑只有3岁。
在那个年代,三十冒点头的祖母,没有选择再嫁。
我们家那栋土墙屋,是伯父与父亲在一九六八年合伙砌的,四横三间,前后两排,一共六间,房子没盖前,伯父与父亲就已分了家,应该是合伙砌屋前,就已商量好了,一家三间,我家分有两间房。在我的记忆,祖母很少在我家吃饭,伯父生有五个孩子,房子不够住,祖母住在我家的房子里。我家分有两间房外,堂屋也分给了我家,不过,临中墙的两横瓦与两根梁归伯父家。因此,我家的灶就砌在了堂屋中间,童幼年时,一进家门,我就能闻到猪潲的气息,这种杂草与食物腐烂的气息至今都保存在我的记忆。
离我家百米,是我们老陈家的祠堂,称永公祠,是永公第五代修的。据民国《醴陵县志》记载,这个祠堂始建于明朝中叶年间,门外宽阔一大坪,十几级麻花岩铺就的阶梯,三开大门,门前石墩垫起四根大木柱子,左右好几进,有二十多间屋子,五个天井,占地面积有两万多平方。不知是土改时期还是解放以后,被政府征用了,自我懂事起,这就成了板杉区公所。知道是祠堂,是在我成年之后,那时区公所已搬迁了,据说,是建新区公所少了木料,祠堂也就被拆除了,现仅剩早被杂木草丛覆盖的屋基脚与一堆堆的青砖破瓦。
记得那天,天气有点凉,祖母牵着我的手,从我家的土墙屋出来,随着三五成群的人,走进了板杉区公所。我人小,没能进去,就坐在区公所的石门槛上。祖母同着几个人,进了区公所,在区公所的大厅,有毛主席的挂像,两侧摆满了花圈,祖母与人并排一起,向毛主席的画像接连的鞠躬。祖母往回走,牵上我,在路上,我见祖母不停的擦泪。这是祖母在我脑子里唯一一次流泪的画面。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事,对我来说是深刻的。
在父辈里,小姑嫁在同村。不管上街还是出个小远门,我家门口那条机耕路,是她家的必经之路,与我家也就相距个两三里的路程。小姑嫁的人家,有兄弟五个,小姑父在我们家虽排小,在他家五兄弟里却排行老大。
那一年,小姑家在原有的屋一侧,加厨房与猪栏屋。在那个年代,砌新屋,不管什么屋,都是一件大事,祖母也被小姑接去了。这天下午,母亲把我叫到身边,交代我去小姑家找祖母。在我的记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的长途跋涉,母亲还一再问我,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走。到小姑家要经过一口大池塘,有点危险,泥沙路,两边都是山,转几道湾,没有一户人家,阴森森的。我说能。记得走这段小路的时,心麻麻的,学大人样,偶尔“嗨”几声。这两里路,在我的记忆,是遥远的。当我出现在祖母眼前的时候,祖母一把抓起我的小手,问我怎么来的,我说一个人来的,把祖母吓得脸木呆了好一阵子,后把我拉在怀里,笑了起来。我对这回童幼年时的“长途跋涉”,一直思考母亲为什么要冒险,应该是哪个年代很难吃回肉。小姑家砌新屋,就有帮工,有帮工就有肉吃,母亲是要我去蹭饭,只好让我独自冒险,找祖母只是打个“掩护”。
祖母的年龄永远停驻在五十七岁。是在毛主席逝世那一年,祖母也去世了。
毛主席逝世时,祖母的身体很健康。这一年的初冬时节,十月二十六日,是祖母五十七岁的生日,祖母就死在生日的这天晚上。
这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父亲在区公所一侧的学校教书。这一天晚上,伯母联合了自家的三姊妹,在学校门口骂父亲,具体因为什么,不知道,反正伯父与父亲合不来,是祖母后半生最头疼的问题。那晚,父亲在学校里开会,伯母要父亲滚出来,看势头是要打架,父亲与伯母之间的矛盾为什么会上升到这个地步,几十年了,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在我的记忆,伯父与父亲一直扯皮,大打出手也发生过好几次。
据我母亲讲,祖母的死,就是因为伯母几姊妹骂父亲,着急,突然就倒在了地上,没过多久就动弹不得,嘴里却不停地叫唤着父亲的小名,直到父亲从学校赶了回来,见到了父亲,祖母才闭上眼睛,突然的离开了人世。对于祖母的死,几十年后,在伯父那,我却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祖母一直念叨的,是我堂哥的名字。因堂哥从小一直同祖母睡,堂哥当时已上中学,住校,祖母见到了从学校赶回来的堂哥,祖母才安详的过世。
我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祖母去世了的。
第二天清晨,我听见隔壁房里有哭声,独自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见祖母的房里很多人,也见到父亲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一个劲地抹泪。父亲见到我,把我拉入怀里,指着躺在床上的祖母,哭着告诉我,祖母已经不在了。我站在父亲怀里,见到这么多人哭,一脸懵懂,望着祖母直直地躺在床上,不知死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祖母是睡着了,为此,那天我没有伤心,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祖母的突然去世,对于人的生死,让我记下了一句话: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
祖母过世四十多年了。我们这过年,家家都要去上坟,打扫坟墓之后,杀鸡见血,放炮,叩头,其意是接埋在地下的长辈下山过年,仪式比清明还浓重。如果过年没上坟的,在人家眼里是不孝,不仁,不义之家,此家更有不够红火的嫌疑。父亲离开人世也二十余年了,自个当家处事,每回过大年,也特别在意上坟,每次过年上山见到祖母的坟,就会记起祖母死时自己没掉一滴眼泪的情景,对这份久久散不去心结,只能跪在祖母的坟前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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