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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妈妈福尔摩斯(中)

2015-11-02 毕淑敏 当代作家

  “但你每天早上都要到路边去,今天早上也很可能看到些情况。”我咬住问。


  “我去是去了,可我没看见。我已经有二十天没看见他们,为什么今天就一定应该看见?”男孩子突然委屈起来。


  二十天这个数字引起了我的注意。作为也也的普通同学,这份关心是否过于精确?况且在打人者不多的话语中,也鲜明地出现了时间概念。这其中,可有蛛丝马迹的联系?


  “听说你说过让也也和维娅从你家门前的丁字路口过?”我问。


  “没有。”周东矢口否认。


  本来这不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但他的否认,引起了我的高度警觉。


  “也也,周东是否说过这个话?”我提问证人。


  “说过的,周东,你忘了,那是在x时x地……”也也很热心地提示他的朋友。


  “没有。”周东依旧断然拒绝。


  这其中有鬼:谎言必然企图遮盖什么。尽管他不是凶手,我要通过他,把疤孩子找出来。


  “阿姨知道不是你。也也与你是好同学,也也挨了打,你应该帮助阿姨。也也没有死,也没有瞎了眼睛,以后总会把疤孩子认出来。你说了,阿姨有奖赏。”


  我觉得自己的活,不但苍白无力,而且充满虚伪。我对面前这个比我还高的长胡须的男孩十分仇恨,几乎认定他是一个陰险的幕后策划者,苦于没有证据。我要借他的手拿到这证据,便使用胡萝卜加禁止。


  事情绝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周东显得比我老练:“阿姨的意思是说我和打人的人认识,可我确实不认识。您要是还不相信我,这样吧,明早上您领着也也到我们学校去,跟教导处说,让同学们站成一排,让也也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这样总行了吧!”


  这一次我不仅是瞠目结舌,简直是目瞪口呆。周东这样设身处地为我们着想,办法算得上完美无缺。也也跃跃欲试:“脸上的疤,如果是刀子划的,大约过多长时间就看不出来了?”。


  “要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太陽照射之后,伤疤才会消失。”我心不在焉地说。


  “那我是一定可以认出来的。”也也很有把握。


  周东的母亲见自己儿子处事得体,不觉得意:“就这么着办吧!明天你领上你儿子,到我儿子的学校去查,查到了,自然什么都清焚了。查不到,与我们无关。您说是不是?”


  我想说不是。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一个成年人,落入了一个少年的圈套,他的无懈可击在我看来满是缝隙,从中逼射出少年人的陰冷!我养育了也也的单纯和善良,我以为所有的少年人都对成年人唯唯诺诺。没想到这刚长出胡须的男孩子,为我划出了一条马陵道,我百不情愿,却只有乖乖地走下去。


  我拉着也也回家。城市到处有刺目的灯光,黑夜便显得支离破碎,像牛奶杯卫浮动的铅笔灰。


  家在六楼。在心情不好又没吃饭的时候,家好像修建在天上。也也的手已饿得瘫软,他要我拉他上楼。


  楼梯里所有的灯泡都不亮,这在公寓楼里很正常。总算走到家门,突然在黑黝黝的背景中矗起一个更为黑黝黝的人影。


  我没有害怕。心灵好疲惫,已没有害怕的能量。再说儿子在身边,我要保持尊严。


  “谁?”我问。


  “我。”答道。是个女人。


  中国人的社交面窄,一个“我”字延续出的音域,已足以让人分辨出身份,但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是维娅的妈妈。”她说。


  今天我注定要同许多的妈妈打交道。我刚从她那儿出来不久,她又想起了什么话要对我说?


  也也满脸沮丧,他的馄饨看来是吃不上了。干涸的馄饨皮裹着橙红色的肉馅依稀透明,乍着双翅好像一只只肉燕。“你去吃方便面吧!”我吩咐道,也也听话地走进厨房。


  “我来跟你说……我早就想跟你说,可是刚才孩子在。不要让孩子听见。我知道这件事……不,是我猜到的。我不想说,可是我还得说……都是孩子,都是妈妈……”漂亮的女人颠三倒四,你完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唯一的只有等待。


  “你的孩子是为我的孩子挨的打。”她的语句突然流畅起来,好像水龙头脱了扣,大股水流奔涌而出。


  “维娅漂亮。当然当妈的夸自己女儿漂亮是不谦虚的,可这是实事求是。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维娅漂亮,我小时候就很漂亮,我知道那种滋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翘而弯曲的睫毛在她脸上,刷出浓密的陰影。


  “您现在也很漂亮。”这话不合时宜,但确为我此时所感。


  “不!我老了。我不是想说这个。”她猛地摇头,好像刚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要甩去满脸的水珠。


  “还是漂亮好。”我说,不知是反驳她还是阐述自己的观点。我曾想过以后给也也找妻子,一定挑个漂亮的女孩,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个漂亮如洋娃娃的孙子或者孙女了!“漂亮不好!”漂亮的女人顽强辩驳:“有许多人拉住维碰,给她写信、递条子,在我们家的窗台下喊她的名字,好像她是个放荡的女孩。”


  “所以我不让维娅同任何男孩子讲话,不许与他们同路。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你家也也,也也乖,有家教,知书达礼……”我很想谦虚一下。漂亮女人用手掌朝我口的方向一挡,干脆得像电影里抓俘虏的噤声动作:“是这么回事,也也让人放心。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也也比维哑,他还什么都不懂……”


  啊!我的儿子!在你还什么都不懂,连自己都不能保护的时候,已经被人在暗处强行赋予了骑士的责任。


  我不知道为儿子悲哀还是骄傲。


  “这次也也挨打,肯定是为了维娅。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不来同你说,我良心不安。一定是什么男孩想同维娅好,维娅不理他。维娅听话,这我有数。那个男孩就把怒火迁到也也身上,以为是也也占据了维娅的心。事情就是这样,他就叫人把也也打了一顿。我想出来答案,跑来告你……”女人说完,垂下眼帘。我再看不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只见两道残月似的黑色弧线。


  我立即断定了这推断铁一般的不容置疑。


  周东喜欢上了维娅。这一切如何开始,已无从考证,就像你说不出第一片绿叶是何时萌生。周东借也也维娅上学之际,在路边同他心中的女孩讲话。哪怕不讲话,就是看一眼也好。


  于是丁字路口的晨雾中,每天都仁立着一个潇洒的男孩。


  也也和维娅上学有好几条路走,就像语文试卷中的填写同义词。两个一无所知的孩子时而从这条路走,时而从那条路走,随心所欲,毫无规律可循。


  潇洒的男孩便常常空等。


  那是怎样的空寥、寂寞和惆怅,男孩一生中第一次品尝到了浓烈的失望。


  于是他思索再三,他找到了陪伴女孩的小男孩——我的儿子也也,对他说:以后你们从我家门前过。我猜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定装着若无其事,心里一定叮叮当当。


  也也一定答应得很干脆,他是那种乐于助人的孩子。但其后,他把这件事忘了。他既没有利用自己对维娅的影响力,暗中左右行路的方向,也没有觉察到这种要求的异常,想出任何应对的策略。两只快快乐乐的小鸟,一个月没有从丁字路口过。


  前半个月,潇洒的男孩像钟表一样准时出现,风雨无阻。无数辆自行车闪光的车圈在他面前驶过,但没有那个女孩。一直等到完全丧失希望,他才蹒跚回家。他那瘦弱的妈妈也许会探摸他的头,因为他脸色十分难看。


  在经历了等待、焦虑、陰郁、刻毒之后,所有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发生化学反应,生出一种新的物质,叫做仇恨。


  后半个月,男孩策划了一个陰谋。他雇请了两个打手,教他们认清哪个是也也。他和也也偎在一起亲密嘻笑的像片,一定也让疤孩子看过……


  我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像风雨中一扇破旧的窗户。


  “我走了。我心里很难过,自己没有更多的力量能帮助你。我只好告诉维娅,明天上学自己去,不要与也也一块儿走。”


  “不!不要这样!”我急忙阻止:“一同上学并无过错。这样无缘无故地不准他们同行,我们将如何解释?这是一种邪恶,对邪恶不应低头。”我握住漂亮女人的手,她清秀的指骨像琴弦一样抖动。


  终于,丈夫回来了。


  “看看你的儿子吧!”我把也也推到他面前。


  “打架打的。”丈夫毕竟是男子汉,全然没有吃惊,瞬间做出准确判断


  “是叫人家打的!”我把儿子支开,把两次出访及维娅妈妈的回访和我的全部推断,一股脑儿告诉他。


  “先吃饭好吗?我肚子饿了。”他平缓地说。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觉得近于冷酷。儿子被人打成这样,老子却只关心自己的肚子!


  “我还没有吃饭呢!吃吧吃吧!让儿子被人打死好了!”我歇斯底里地叫嚷,所有的矜待所有的镇定都在丈夫面前化为灰烬。


  “那我们一起吃。”丈夫不动声色地说,然后走进厨房,把纱翅帽般的馄饨丢进开水锅。数量太少,他就把干枯的面片也丢进去。锅内倒海翻江。


  “好了。”他说。


  我不理他。他找不到香油瓶,我也不告诉他,听任他把花生油倒进汤里。


  我不吃。看他一个人吃。我等着他来劝我,他不劝,一个人吃得饱饱。


  “现在,我到周东家去。”他站在门口,懒洋洋地说。


  我想外战正紧,不可再进内讧,对他说:“我已经去过了,软硬兼施,那孩子什么也没有讲,像刘胡兰在敌人的铡刀前一样坚强。他的母亲还护犊子。”


  “那孩子什么都会说的。”丈夫胸有成竹。


  “你怎么知道?”我大为惊诧。那孩子策划周密,手段凶狠,绝非一般少年。


  “因为我是男子汉!这种事,妇道人家出面是没有用的!再能干的妈妈也是妈妈,而我是爸爸!”


  丈大摔门而去。也也睡了。我焦急地等待,不知道将有怎样一个结果。突然想起那孩子伫望路边的等待,不知与我孰轻孰重?


  丈夫回来了。脸色平如秋水。我突然怯怯,不敢问他。


  他安闲地掏出一截纸条,丢在桌上,仿佛往锅里放一馄饨皮。


  “喏,这是那两个打人凶手的名字和学校,上面的那个就是那疤脸。”丈夫冷静地说。


  “你怎么得到的?”要不是怕惊醒也也,我会大叫起来。


  “自然是周东说的,不然我从哪里知道?字条也是周东写的,我叫他写规矩点,可他依旧写得不好。他的字不行,不如也也。”


  这个时候还有工夫评论字!我盯着看字条,像地下党的机要员在敌人破门而入时背诵文件一样。现在,这两个名字已经像钢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你到底是怎样让他就范的?”


  “很简单。我先征得他父母的协助。我说,各家只有一个孩子,都愿让他成材。成不了材起码不能让他蹲监狱。现在这事起码有九成是你们孩子唆使人干的,比如你们就认识那疤孩子。但终不是周东动的手。所以,只要他说出打人的是谁,我就去找那两个小子算帐,与你家无干。他父母还算明白,就躲到一边,由我去审他们的孩子。”


  丈夫攻心为上,确较我高明。随着他的叙述,我眼前像演一出电视剧。


  丈夫对周东说:“告诉我疤孩子的姓名。”


  周东昂首挺胸:“不知道!”颇有英勇不屈的气概。


  丈夫说:“真是好样的!你知道明天下午或者是后天下午或者是大后天下午,你会碰上什么事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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