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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1989年的夏天(下)

2015-11-27 张昱煜 当代作家
02class打开1989年的夏天

上班第一天,她和一群新来的女孩子被安排在车间东边的空地上练习打结。厂里还为新工人发了雪白的新围兜,新帽子。她心中欣喜着、满足着。在这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食堂有饭吃,宿舍的双层床也是崭新的,这一切,比她预想的要好十倍。

喻小慧是个性情温柔、容易满足的女孩。她为人本分,生性谦卑,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先考虑别人的感受,而后再考虑自己。临来时母亲交代的话,她记得牢牢的:“小妮子,无论干啥事,只要用心,难不住人的,有病死的,没有累死的,要干,就干出个样子,别让人家说三道四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纺织女工还有当全国劳模的哩!”

看似非常容易的打结,可喻小慧的一双大手,怎么也打得不顺溜,她紧张的头上直冒汗。和着厂房里嘈杂的机器声,喻小慧渐渐地有点支撑不住了,她头晕,想呕吐,想一屁股坐到身旁的线锭子上休息一下,哪怕是片刻,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她隐约记得早几个月读的一首描写纺织女工的诗句:机车的轰鸣声为你伴奏/纱筒飞快的旋转着为你伴舞/万条纱线左右的摇摆向你欢呼/向你招手/纺织女工/你在编织着七彩的人生/一个美丽的童话/你俏丽的身影在跳舞/你轻盈的舞步在描绘/你那双锐利的眼睛会说话/小小的罗结也从不放过/安全生产/保证质量/你曾用热血和青春/来实现人生的价值/你曾用那双纤细的银指/来描绘人生最美丽的图画……多么诗意的生活呀,可现实呢,等到自己全方位地接触时,才真切地发现,诗里描写的情景,与活生生的现实,大相径庭。一面是绚丽的梦想,一面是辛苦的劳作,喻小慧胆怯了,她想要的,是坐在办公室里、闲适自在的生活。她私下认为,女人就应该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光阴里享受人生,让自己快乐的过好每一天。

她猛吸一口气,咽了点口水,打起了精神,她在心里一遍遍告戒自己:当环境无法改变的时候,要先向自己开刀,改变自己,削平自己的棱角,适应环境,生活上的绊子才会少些。

看似容易的打结,中午练,下午就考,成绩好的,站在左边,不合格的,站在右边再练习,带她们练习打结的是工长廖姐,短发,龅牙,模样有点凶,小慧一看到她手里的秒表,就有点“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手和腿就不听使唤,站在那里,筛糠似的。厂里规定,一个合格的挡车工,每分钟要打二十八个结,可小慧打了九个,就花了六十秒。

廖工长领着她去现场看女工的熟练操作,她看到一个大眼睛的女工,为了操作方便,脖子上挂着白线锭。她问工长,这线锭是干什么用,工长耐心地说:一般情况下,一个挡车工要分管八台机车,眼睛要活,手脚要快。这织布机织起布来,不能断线,如果断了线,就会出现残次品,日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巡视断线,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接上,保证不影响生产速度和布匹质量,整个工作流程,体现的是一个“快”字。练习打结,是进厂的第一基本功,说着说着,廖工长就不由自主地动手打起结来:左手的头压在右手的上边,右手往左手拇指上绕过两个头,绕一圈,然后再搭过来……看到工长灵活的手,喻小慧佩服之余,下班后,她暗中练习,争取早一天成为一名合格的挡车工。

第二天下晚班时,廖工长带着小慧和几个小姐妹,来到厂门口外面的菜市场。她掏钱请客,给几位新来的徒弟,每人一份猪血汤。三毛钱一碗的猪血汤,上面是青青的葱花,红红的辣椒末,黄黄的姜丝,光看表象,就足以勾起小慧的食欲了。猪血很嫩,廖工长说;“喝猪血汤,是纺织女工的一个约定俗成的好习惯,可以清除肺部的灰尘,又可以补血,经济实惠。”小慧忽然觉得,这猪血汤,真是天下美味了。她感激地端详着工长,瞬间觉得,在偌大的省城,廖工长就是自己的亲人啦!

大热天,时间过得格外地慢,知了焦虑地鸣叫声,已经开始变调了,树叶耷拉着脑袋,像一群散兵败将。连食堂刘师傅喂养的大黄狗,都有气无力地伸出红红的舌头,好象在向这个炎热的天气示威和抗衡。这个城市怪不得叫“火炉”,真叫对了。

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没有蚊帐的女工宿舍,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小慧觉得晚上比白天还难熬。夜深了,她的双手,粘满的蚊子血已经结了痂,变成了黑褐色,一点点蚕食着小慧的青春梦想。她开始想家了,想爸妈,想弟妹,想家里那一摇三摆的大肥鹅。她在心里一次次地祈祷:妈妈呀,那封凝聚着希望的电报,何时能寄来?接到电报,就意味着自己今年金榜题名了,就意味着自己有一个远大的前程,可以远走高飞了,就意味着自己的命运,全方位地改变了。

二十几天的光阴,在焦急和期盼中度过,她也在慢慢地和这里的一切求融合。厂区里那两排串串红,开的可真灿烂,下了班,她总是呆呆地和串串红说着悄悄话,串串红呀,你猜猜看,今年,我能考中吗?花儿无语,但小慧心里的小幸福,已经翩翩起舞了。

一天下午,喻小慧刚刚解下围裙,疲惫不堪地回到住处,就看到廖工长焦急地举着一封电报,喊着她的名字。同宿舍的小姐妹们一看电报上是“母病速归”四个大黑字,都劝她不要着急,廖工长还掏出钱,给她买车票回家。她感激地向工长辞行,拎着扁扁的行李,踏上了短短地、却又似乎是很长的归家路程。

回到家里,一问,才知道从没有出过差的爸爸到安徽出差去了,弟弟和妹妹正在低矮的厨房里做饭。妈妈真的病了,躺在床上,脸瘦的像一片风干的黄叶。喻小慧一见到妈妈,不知是高兴,也不知是难过,刚掏出给妈妈买的一小瓶麦乳精,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妈妈一看到坐在床沿上的女儿,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忙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珍贵的、能主宰女儿命运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小慧一看,通知书上是自己喜欢的哈尔滨工学院,十二分地满意。

二十多天不见面,弟弟小勇和妹妹小丽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他们煮好了饭,炒了两个菜,一个是凉薯,一个是空心菜。小勇说,我们还给妈妈做了好菜哩,不一会工夫,就端出了一碗猪肝汤,上面还漂着几粒葱花。小慧俯下身子,一口一口地喂妈妈喝汤。刚开始,妈妈极不情愿喝汤,歉疚地说:“出门在外,委屈了傻妮子了,你喝吧,你喝吧,你看,又黑又瘦了。”非让小慧喝猪肝汤,妹妹小丽娇恬地说:“姐,我们长大了吧,你看看,这三两猪肝,我们已经给妈妈做了两次汤啦,我们厉害吧!”

小慧拧开麦乳精的瓶盖,舀出了两小勺,用开水冲,边冲边搅,顿时,麦乳精的香味,弥漫在低矮的小瓦房的上空。弟妹夸张地呼吸着浓郁的乳香味,撅着小嘴,调皮可爱。妈妈慢慢地从高低床上坐起来,颤巍巍地来到客厅门口,坐在泛着油光的竹椅子上。此时,1989年的阳光如金线一般,洒在这个小小的筒子楼里,喻家崭新的希望,在阳光下飘逸着、升华着。

妈妈欣慰地盯着女儿看了好半天,开心地说:“你看,你看,这下子,咱们老喻家可有盼头啦,你是老大,带了个好头,下面的弟弟妹妹,也都能考上大学的,来,来,慧子呀,看电视,看电视!”小慧惊奇地看到,自己家的五斗柜上,居然放着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她的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家里咋买了那么贵的一个稀罕物件呢。爸爸的好朋友叶叔家,是双职工,再加上叶叔家有个姐姐在美国帮衬着,才买了个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自己家,负担这么重,怎么能买得起十四寸的呢,小慧在心里暗暗地责备起父母来。

这几年,因为喻家的三个沉甸甸的书包,家里的经济格外紧张,闲暇之余,母亲不得不到附近的造纸厂做小工。父亲为了多点补贴,总是盼着出差的机会。小勇年纪小,管不住自己,老是跑到邻居叶叔家看电视,回来就闹着父母买电视机。妈妈总是哄着儿子说:“等过年了,卖了家里的芦花鸡,就买这个‘机’,”小勇立马会破涕为笑,小小年纪的他,也不想想,要多少只这个“鸡”,才能换回来那个昂贵的“机”呀!可现在,不年不节的,那电视怎么就泰然处之地摆在自家的五斗柜上呢!

还记得读高二时,同学们讲到邓丽君、赵忠祥、姜育恒、张雨生时,小慧没有弄明白,低声问是哪个班的学生,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从此,她发誓,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家里买个电视机。可现在,小慧紧锁的眉头,写满沉重,又一想,也许是自己考上了大学,爸妈一高兴,借钱买的呢!她又不敢多问,怕知道的结果就是心里想的。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八月桂花香》的电视剧,她的心里,也似乎打翻了十三香。

晚上,从小丽口中,才知道这电视机是单位项目组里买的,因为没有地方放,又怕放在礼堂被偷,经过领导批准,爸爸才把它暂时放到家里的。这时,一块大石头,压在小慧心头一整天了,终于落了地。

妈妈的病好的可真快,全都是因为心情高兴!她忙着给女儿打理去哈尔滨的行李,还特地给女儿买了双新皮鞋,懂事的小慧,又把那双胶底带搭袢的黑色灯芯绒鞋,悄悄地塞进了包里。

时光经不住回头望,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二十多年一瞬间。喻家人,像默默无闻、不善张扬的草,一茬一茬地生长着。如今的小慧,已经是一家路桥公司的财务老总。弟弟小勇,成了一名出色的公安干警,妹妹小丽经营着一个家具城,喻家爸妈也都退休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孝顺的孩子们为父母买了大彩电,电梯洋房,他们一家的日子,天天有新变化。那用情、用爱、用信念、用拼搏串起来的1989年夏天的记忆,像叮当作响的风铃,成了时光深处最美妙的音符。

全文完


作者丨张昱煜,来自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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