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老少屋
悠悠老少屋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东北农村地区的民居结构大都是土木结构的平房与起脊房居多。靠近草原碱沟地带的民居大都是平房。这种平房是土坯垒墙,碱土棚盖的土木结构。这种结构有便于就地取材、简单快捷、经济实用的特点。房屋内部的大体结构有三间房的东西屋或大筒子屋,有两间房的南北大炕、老少屋。过去各家各户人口多,最少的人家人口都得有五六口人的,多一多有达到十几口人的。
老少屋是东北地区另外的一种民居结构。东北地区两间房的民居有里屋和外屋之分,厨房一般都是建在一进门的外屋,里屋是炕,是人们晚上睡觉的地方。为了节省空间,有的人家,在一进外屋的北部另隔上一道一米半高的墙,上半部分用塑料布隔挡做窗,在里面另搭建出一铺炕的空间,这就是俗称的老少屋。老少屋受格局限制,火炕比较小,一般的情况下只能最多住四口人。这种格局很适合新结婚的小两口住。没有新结婚,家里有单身老人的,也有居住在老少屋的。并不是年轻人不孝敬长辈把老人放在偏居一隅的地方,大多数老人喜欢静,很愿意在这种地方住着。这就是为什么称为老少屋的原因。进出老少屋的门有的选在从里屋进的中间大墙处,有的选择在外屋。由于外屋的厨房经常烧火做饭,烟气很大,选择里屋进出的较多。
一年四季,阳光直射老少屋的时候基本没有,因此老少屋光线很暗,尤其在冬季没有安装后窗的老少屋更暗。老少屋一般都是采用炕洞子烧炕取暖。每天吃完晚饭,用大筐装两筐树叶子,或是其他“割弄儿(杂柴,茎叶都比较短)”之类的烧柴,添进灶坑里烧,一晚上的炕暖暖的,也不用另外搭炉取暖。那时候老少屋有用玻璃窗的很少,大多都是用一块大的塑料布做窗,外屋一进人,门带动外面的风,老少屋的塑料布就会被带进来的风一吹,“呼嗒”一声响很是烦人。另外,尤其是在冬季,厨房烟气大,经常把塑料布熏得黑黑的,上面挂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黑黑的显得很脏的同时,更加地遮挡光线。
记得当年我家住的两间房就是老少屋结构的。在大哥没结婚之前,都是我们一些很玩皮的小孩子在老少屋住。后来姐姐们都出嫁了,我们家还临时招一些人口居住。我家西院就是一户新般来的山东人,他家人口多,两间房很小,老人“老九头”就经常领着他的一个小孙子来我家老少屋居住。老九头虽说是山东人,但山东口音并不重,因为他们是闯关东时过来较早的一批。老九头阅历丰富,走南闯北的,自然见识非常多,每天晚上都会给我们讲评书。据大人们说,老九头没读过一天书,却能把整部的《薛刚反唐》、《岳飞传》等,讲得头头是道。他说的评书,不但小孩子爱听,大人们也爱听。有时家里有晚上要做的活,比如扒麻秆儿或是搓苞米之类的,老九头爷俩就一边帮着我们干活,一边声情并茂的讲说。全家人听得入了迷,手上却都不闲着,不知不觉间,活也干的快。尤其在夏季的夜晚,我们都愿意在老九头住的老少屋里住,目的就是想更接近老九头,听他讲那些栩栩如生的故事。说老九头讲评书,堪比后来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评书大师,一点也不为过。情节高潮处,他连说带比划,声情并茂。学马蹄声、学人欢马叫的声音、学着火的声音、学虎啸猿啼声等等,无不维妙维肖。长大了的我想起来这件事,感觉很是奇怪,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人,几乎把整部的评书倒背如流,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父母爱和老九头开玩笑,只念过两天书的母亲说老九头:“说你啁,你就啁。十冬腊月立了秋。十冬腊月发大水,冲得满地高粱头。”这是母亲的一句玩笑话,实际上老九头所讲的,都是有据可查的,远比母亲读书时读的什么“猪耳朵大,马耳朵小,牛羊头上都有角”强上很多很多,或者说根本没有可比性。
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夏季的一个晚上,老九头讲的是《岳飞传》,说金兀术的大兵守护粮草的时候,由于天气异常的寒冷,士兵又十分地畏惧岳家军的到来,便一边全身哆嗦着一边满地走动取暖,嘴里还颤颤地说着:“黑悠悠,黑悠悠,好好看着,别丢溜!……”他学得非常的形象,好像我们也充满了恐惧感一般。此时,蒙着一层麻袋片的后窗只听“咕嗒”一声,把我们几个小的吓得情不自禁“妈呀”地叫出声来。外面,偷偷蹲在后窗的老杨小子等几个半大孩子哈哈尖笑着,一边学者老九头那句“黑悠悠,黑悠悠,好好看着,别丢溜”的话,一边飞快地逃走,碰得后园子中的葵花叶子唰啦啦做响。
大哥哥结婚时,洞房就是设在老少屋的。那时候,大嫂闹着分家,整日待在老少屋中,一步都不肯出来。大嫂的娘家老妈或妹子来给大嫂送吃的,经过我们里屋的时候,连一个站儿都不停就进了里屋。我们全家当时就觉得,她们也抹得开面子,连句客套话都不说?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们也真能抹得开。大哥两口子分家,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原因是家里让大哥他们把结婚时所前拉下来的外债都分着。大哥哥大嫂子不干,拿着绳子要上吊去寻死觅活的。小时候的我就想,他们是怎么想的啊?当时父亲已经去世,你把外债都扔给一个老寡妇妈领着的几个半大小子,是那么回事吗?后来大哥他们还是分了家,还是把外债领着了。佩服那时的老妈,的确有主见,刚气!二哥、三哥也都是在老少屋中结的婚。
冬天没人住老少屋的时候,家里往往在老少屋的炕上储存一些诸如胡萝卜、萝卜、甜菜疙瘩之类的东西,这些大多数都是用来喂猪用的。不烧炕取暖的老少屋墙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比新买到的用来糊墙的大白纸还要白。炕上靠墙的胡萝卜等冻得硬梆梆的,中间的地方,有的却生了芽子。也有用老少屋储存粮食的,但这样的老少屋比较招老鼠。老鼠把炕洞子、土墙打得到处都是洞,有时从屋子里都能看到外面的亮光。所以大多数人家不愿意把粮食放在老少屋。
那年,和三哥一起过的母亲就是死在老少屋的,享年七十五岁。母亲去世前一直瘫痪在炕。她不愿意在上屋的炕上天天躺着,她嫌来个人去个客什么的,见到她瘫痪在炕的样子疴碜,一再要求住在老少屋。没办法,三哥哥同意了她的要求。母亲五十二岁就守寡,一直拉扯着包括大哥在内的我们哥五个还有我身上的一个姐姐六个孩子长大成人。父亲去世那年,最小的老弟才九岁。母亲一生刚烈,躺在老少屋的她,被病痛折磨的滋味,让她每天想到的只有一个事儿,那就是怎么快快地死去。她曾就着能活动的右胳膊,把墙上灯绳缠在自己的脖子上,欲图吊死,但灯绳子折断没有成功。母亲晚上经常失眠,三哥看他折腾得难受,就给他备了一些安眠药。母亲当着三哥的面,假装把药放进嘴里服,实际上她把药片含在舌下,并没有吞进肚子里。她一粒粒积攒着安眠药,等药物到了一定数量的时候,图服药自尽,但是还被三哥他们发现了。三哥哭着说,妈,你没想想,你这样子死去了,你三儿子在村子里怎么活下去呀,人家不得把你三儿子的后背指出窟窿来呀?说你三儿子如何如何地不孝顺,你三儿子的脸往哪搁?
这个时期,我刚从农村调到县城上班。家里贫穷,东挪西凑地才勉强在城郊的地方买了一间半小土房。土房很破,搬进前“抬头仰视能见天,低头俯首可见水”,屋顶多处破露出洞,地面水平低,阴雨天气能上水。我没能力顾及到母亲,对母亲缺少照料。母亲病重的那天,我回到了家里,母亲成年累月地躺在老少屋的炕上,不见阳光,面容惨白,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我们哥几个将她扶起。老人的臀部、后背处长满了褥疮。我们不忍看到老人的这一幕。二哥对着我说:“让妈靠着你坐一会吧,也该到你尽尽孝的时候了。”我心里一酸忍不住落下眼泪,但心里同时也一寒:“二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尽到孝道,难道你尽到了吗?母亲大多时候生气惹恼的不都是因为爱在一起打架的你们哥几个?”但我没有说出口,此时的我心里好难受,我的确没有在母亲面前尽到孝道 。母亲去世了,三哥把老少屋的炕扒掉、拆除,从此再没有设置老少屋。
十几年过去了,三哥家如今盖起三间大砖瓦房,达一百多平米,东西屋中间是客厅,后面是厨房,一色的瓷砖到顶,整个屋子亮堂堂的,比之我在城里住的楼房还要宽敞许多。那种黑暗无光、那种寒冷无比、那种进出不便、那种承载着几多喜悦和哀痛的老少屋在老屯彻底消失了,再也见不到它的踪影。然而每每回忆起来,那种悠悠长夜老九头说评书的情景,那种三个哥哥都在其内结了婚的情景,那种堆了满满猪食材四壁霜白的情景,母亲最后死在老少屋炕上的情景,让我内心五味杂陈。回味之余,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像一枚陈年的大马蹄针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坎上,一辈子的悔,一辈子的痛,永远纠结于心……
作者丨李百合,来自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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