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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老生

2016-01-25 李芝桂 当代作家

雨多人烦,窝在家中读《老生》。贾平凹先生的文笔真是妖得很。他居然可以用解读《山海经》的方式来演绎一个人的一生,以及那些村庄,那些故事。


说起老生,自己竟有一种久违的亲切。贾平凹先生笔下之老生,乃一唱阴歌的唱师,而记忆里我家乡的老生却似乎文化意味和烟尘气更重些。当然,他们的相似之处则在于二者都与乡村的丧葬有某种牵连。


一般而言,一个村庄可称老生者,寥寥无几。老生,从字面来说应是老先生之简称,而内涵里则指的是文品与人品俱佳之人。这种老先生相当于村里的“院士”,占领着乡村学术与道德的制高点。


在我们村里的老生群落里,有两位虽然已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几十年了,我却依然记忆犹新。我甚至可以在醉酒的状态下说出他们的名字:尹明瑞,尹祥瑞。


两位老生,据说古文功夫十分了得,《易经》也颇有些研究,可惜自己当年年少无缘求教。印象中,他们是从不下田的,也极少串门。一年四季,他俩手里不是毛笔(习字、写各式对联、修谱、上谱等),就是线装书(字大,竖排,繁体)。当然,夏日晒谷坪乘凉的人群中也常见他们“讲古”的身影。这也是我们这些小孩难得近距离接触他们的机会。至于他们讲了些什么,这么久了,我还真记不起来了。况且,当时坐性差,也没好好听,时不时跑去捉萤火虫捉迷藏去了。


在乡村,白事比喜事更复杂更庄重更讲究。如此,老生在喜事场合露面,一般仅是作为长辈来喝两杯老酒,是不大管事的。而白事,则无一例外由老生们唱主角。从拣日子、定时辰,到奠仪安排,诸事都离不了老生。此时,老生又俗称为“礼生”了。常见他们撰写祭文,主持堂祭、路祭,诵唱祭文。其中唱祭文是最考验水平,也最受村民关注的。


祭文写得好,还要唱得好,要有感染力,如能唱到旁人落泪则最好。唱祭文,不但要有一副好嗓子,还要懂音律。当然,此时的唱与唱歌之唱,还是有区别的。此时的唱是指根据祭文的不同对象、饱含深情、按一定韵律诵读。莲花方言音重调轻,外人听来犹如唱歌。自己年少时,自是听不懂的,也没兴趣去听。自己更关心的往往是那些花圈和祭布,因为如能抢得一只或一块送上山,自己便能拿到一块钱或五毛钱。那时,钱对乡村少年的诱惑远比文化来得大。


老生常兼“礼生”,而“礼生”未必是老生。此中道理犹如饱学之士常做老师,而老师却未必都是饱学之士。两位老生,其中祥瑞老先生,有些恃才傲物,也有些脾气。每回路上相遇,远远的,我便有些紧张,有些怯意。而明瑞老先生,脾气却出奇地好,笑眯眯的,十分慈祥。他是我母亲娘家的本家兄弟,我尊称:舅舅。他原是一名旧社会与新时代兼容的乡村国文教员。我们两家相距也就两三百米,我常去他家。当然,不是为了去看他,而是因为他母亲,一位更慈祥善良的老人,常会塞给我们这些小孩一些梨呀柚子呀等零食。多数时候,他都斜靠在厅堂的躺椅里看古书。去得多了,我竟有了想读书的念头,甚而也有了看见其漂亮的与我年纪相仿的孙女就脸红的烦恼。


在乡亲们眼里,明瑞老先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老读书人。而我年岁稍长,却不经意间发现,这位老先生其实有时也有些“唠叨”,有些爱管“闲事”,而且,这个脾气特好的人发起脾气来,也特疹人。


每年正月,我娘总要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请娘舅们吃回“客饭”。老先生自然每回都坐上席。农村请客是门学问,讲究三催四请。我的娘舅们当中就有文化不多规矩多的。但学问最高的老先生却请一次就行,而且说好几点到就几点到。只是老先生喝了几杯水酒,兴致一高,话就多了,天文地理,奇闻轶事,娓娓道来,声情并茂。


有一回,他说着说着,见我跷着个二郎腿坐在灶房的小饭桌上吃饭,便把话题转向了我:“人坐要有坐像,吃要有吃像。小小年纪,跷个二郎腿像什么?外人还以为你家没教习!吃饭也一样,不能自己喜欢吃什么就专门夹什么。夹菜一定要从自己面前夹起,绝对不能翻菜,要有规矩。俗话说得好,新人看来时,伢娌看细时。从小就要好好教习!”我一听忙把腿放下,把碗筷端起,但心里却在嘀咕:“新娘子刚嫁过来,肯定会装嘛,是好是孬,只有时间长了才看得出来;而小孩子也会变嘛,谁晓得长大了会咋样?”此后,每回请“客饭”,我一看老先生酒过三巡,便装作去放牛、拔猪草什么的,溜之大吉。


老先生平时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一帮小孩常在他家院场里嬉闹,而他常常手捧线装书眼睛都难得抬一下。有一回,我们正在他屋里捉迷藏,他则与往常一样在厅堂的竹躺椅里看古书。村里一位老妪,哭哭啼啼来到他家。一看到他,便说要请他评评理,帮她主持公道。我们见有热闹可看,便凑了过去。原来老妪哭诉自己的儿子,不但不称谷(口粮)给她,还将她装煤卖破烂辛辛苦苦偷偷摸摸藏起来的几百块钱给拿走了。老妪声泪俱下,声声控诉,不孝之事一桩一桩,越说越可怜,将自己儿子说得是头上长包、脚底流脓,坏到了脚。老先生越听越气,双目圆睁,嘴唇发颤,手发抖,最后用手中古书狠拍了一下躺椅扶手,勃然大怒:“这还了得!不孝之子,捆到祠堂去!”我们瞧着老先生发怒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但一听说要去祠堂审人,便不由兴奋起来:“好,好哇,我们敲锣叫人去!”


刚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妪,一看老先生竟要动族规来真格的,一下子慌神了。她原本只是来找老先生的母亲哭诉一下,得几句宽慰话。碰巧老奶奶串门去了,她便习惯性地向老先生哭诉一番,不曾想平时慈眉善目的老先生竟会如此动怒。老妪想想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要真进了祠堂,往后还怎么在村里抬头做人呀?再说万一哪个楞头青一时气愤不知轻重打坏了自己儿子可咋办?老妪情急之下急忙拉住老先生:“哥哥吔,您消消气,都怪我嘴贱,我添油加醋,我老不合时,我没事,真没事!”


“自古慈母多败儿!”老先生猛地起身,拂袖而去,呯地一声关上了里间的房门。而我们则颇有些失望与不甘,一场好戏怎么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呢。这种心情,好比一场盼望已久的乡村露天电影,大家早就占好了位置,摆好了板凳,临开场了,却突然停电。


老生,故乡曾经的文化标杆,游子心中永远的乡村文化记忆。而今,老生已逝,乡村也已不再是昨日的乡村。


作者丨李芝桂,来自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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