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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爱情之死亡(下)

2016-02-14 亦舒 当代作家
02class爱情之死亡


这歌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四百多年。

 

我现在的时间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药瓶子服食两粒。他们说就是这样致命的,睡不着多吃两粒,再睡不着又多吃两粒,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会死。

 

这该死的头痛,阿司匹林在什么地方。

 

终于限期到临,他前夜回来,很镇静的,他说:“我要办离婚。”

 

我抬起头,也非常镇静的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了。”他说。

 

“呵,”我记得我说:“多谢你,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坦白,他们总把一干个一万个罪名加诸对方身上,以便证实他们不是负心人。”

 

“我很抱歉。”他说。

 

我点点头。我说:“我想为免使你痛苦为难,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这是对的,”他说:“屋子送你,不是补偿,只是……让你方便点,寻房子好难。”

 

他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来,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铺着簇新的床单,不可以弄得一团糟,我挣扎到洗手间,伏在洗脸盘上,一张口,吐出来的是血。

 

我惊骇地看着四溅的血液,老天,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是一阵昏眩。

 

我需要帮助,俊东。血自胃间喉头涌出,我闭不上口。

 

我爬到电话处,拿起听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还在那儿。

 

他的秘书来听电话,我说:“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时侯失去的知觉。

 

我在医院中醒来。

 

俊东坐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险。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虚弱的表示。

 

我说:“我不是自杀,我……”

 

他转过头来,打断我:“是胃出血。酒,过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药。”他用这种平和但没有情感的声音。

 

他对我的爱已经死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强忍下去。

 

我说:“你来的时候,一定像看到个吸血僵尸。”我甚至挤出一个微笑。

 

他说:“你失去知觉一天两夜,现在已是星期一早晨。为什么不当心身体?大家都不好过。你母亲呼天抢地的来看过你。”

 

我非常惭愧,母亲一直丢我的脸,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尽量平静的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隔会儿问:“你为什么不与我吵架?”

 

我虚弱的问:“你觉得有必要吗?”

 

“数我的不是好了,骂我,打我。”

 

“那会使你心安理得?”

 

“你偏偏不让我心安理得,是不是?”他激我。

 

“我还是不会跟你吵架的。”我说:“我爱你。”

 

“没有用。”他说:“我不再爱你。”

 

“我知道。”我着看墙上的钟,“你可以走了,我想你应该很忙。”

 

“出院的时候我来接你。”

 

“没有必要。我能够走路。谢谢你,俊东,给你麻烦不好意思。”

 

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走了。护士来为我打针。她说。“那是你男朋友吗?他对你很好,担心得不得了。”

 

我转过头就哭,眼泪大滴大滴流下。

 

我出院时他来接我,带来屋子的锁匙还我。

 

他说:“你几时方便,我们到律师处去签字分居。还有,房子转名到你户下。”

 

“是。”我说。

 

他凝视我,“为什么这样和平?”

 

“如果我跳上跳下,大吵一顿,把热水瓶往你头上摔,你还是要与我离婚的,我还是省下精力好一点。”

 

他问:“你不恨我?”

 

“不,我仍爱你。”

 

“你不会报复?”

 

我看他一眼,“为什么要报复?有什么好处?”

 

“无论你多么乖,我还是不会再爱你,你不如大闹一顿,出一口气”

 

“谢谢你的忠告,我没有气要出。”

 

“我不相信。”他摇头。

 

“我并没有要你相信,”我说:“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当心身体,医生为你输过三磅血,以后严禁阿司匹林,记住。”

 

“谢谢。”

 

他发作,“你不要这么礼貌好不好?”他咆吼,“你为什么不可以像其它妇人一样地哭叫?”

 

我愕然看住他。当一个男人不再爱它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是错。?

 

我说:“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到律师处去。”

 

他说:“好。”

 

他开走小小的福土威根。

 

钟点女工又在收拾屋子。

 

我放下锁匙说:“抹灰要当心仔细,一切都要干净。”

 

一切像没发生过般。

 

打电话回公司,俊东已代我告五天的假。俊东做事永远是妥当可靠的。

 

表姐说:“至少他把屋子留给你,你有地方可住,无后顾之忧。”

 

对。好过要我回去对着七十岁的一双父母,两人除破坏没有其它能力,中气倒还十足,努力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俊东还是替我着想的,有比他更壤的男人。

 

表姐轻描淡写地说:“总比我那个好……袖手好闲,每顿饭要喝啤酒,我付账还不够,他说别的女人整个钱包都交给他的,那副德性,要我养他哪,说他几句,干脆不回来睡,结果离掉了,真痛快,现在想起来还是愉快的,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她畅快的笑。

 

我微笑问:“可是又怎么结的婚呢?”

 

“我妈逼的,”表姐埋怨,“那年十七岁,懂得屁,老妈不了解,闹个天翻地覆,于是索性下嫁,看老妈拿我怎么样!”

 

我笑,“结果谁也没死。”

 

“是呀,就是痛快。”表姐也笑,那人以为小妞骗到手,怎么也飞不掉……大概现在午夜梦回,还是很后悔的。

 

我抬起头,“可是我还是爱俊东的。”

 

表姐忽然之间住了笑,表情空洞,随即低下头来。

 

“我不后悔嫁他。”我说:“他曾经非常爱我,那很重要你知道。至少曾经一度有人爱过我……很重要。”

 

以后我就寂寞下来了。

 

我们签妥分居书。他谢我予他的方便,我静默的离开他。

 

他母亲来探访我,颇有歉意,非常好的老太太。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与他们一家发生连系,我用心地招呼她,茶与点心,茶与同情。

 

同情有什么用呢?

 

我害怕回去听父母半夜的咳声。老人们,他们全邀往晚上咳嗽。老人真是可怕。

 

所以我情愿一个人住在这层回忆多多的房子里。

 

一切布置维持从前的样子,我不是等他回来,有什么必要换装修?改变屋子不等于可以改变我内心世界。

 

我觉得日子变得空虚,不再有前途。

 

日复一日,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婚姻成功的女性,益发觉得自己像芥子。

 

我到跑马地那间车行去站着,发觉他们已经转卖本田车。太迟,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咬一口手中的苹果,苦涩地想,时光一去不复回,再也不是十九岁。

 

车行的经理笑着迎出来。“小姐,进来看看吗?”

 

我缓缓摇头。

 

五年多前,差不多的季节,几乎一样的地点,俊东向我搭讪成功,他选择我做他的妻子,五年之后,他又去选别人。

 

有一次喝茶,我看见俊东,他与一个女孩子同行。我看着他们进来。她并不太年轻,皮肤很好,腿很长,衣饰非常入时。

 

俊东还是那么吸引,白色毛巾T恤,帆布色松身长裤,一双球鞋,金手表仍然松松地挂在皮带上,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我呆呆的注视他,目光再也不肯离开。

 

他们与朋友坐下来谈笑风生,她坐得他很近,几乎寸步不离,还为他在冰茶里加糖浆。然后俊东转头看到我,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避开他目光。为免使他尴尬,马上把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拉起表姐走。

 

表姐说:“为什底我们走?应该是他们走!”

 

我只是微笑,为什么还争这种意气?

 

但是一转头,看见俊东站在表姐身后,我呆住了。

 

他温柔的问我:“走了?”

 

我手足无措,点点头,“是。”

 

他问:“怎么不与男朋友吃茶?”关心得像老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没有?”

 

我想一想:“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

 

他低一低头,马上笑了。

 

电梯来到,门打开。

 

他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与表姐进电梯,电梯门合拢。

 

我的眼泪心平气和地淌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干眼泪,走出电梯。

 

表姐说:“没想到今日天气这么好。”

 

我抬头。可不是。俊东下午也许会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会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会对他说:“你对我的爱,彷佛像阳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连串的约会,一连串的欢笑。生命展开新的一页。

 

表姐问:“你干什么微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答不出来。

 

她喃喃的道:“这么快,这么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说:“表姐,我很久没有开车了,让我做司机,我们到浅水湾去看影树。”

 

“OK。”

 

我驾驶很坏,但是终于挣扎到浅水湾。

 

喝红茶的时候表姐说:“人生还是快乐的,看这些男男女女,多么愉快。”

 

俊东在教别人滑水吧。那幸运的女孩。

 

“风景这么好,我们的生命还有很长一截,路的确是弯曲一点,但有什么关系?我们终于会到达罗马。”

 

我忽然记得拜伦有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lf l should see thee:after long year,How should I agreet th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如我会见到你,事隔多年,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抬起头,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树的花,爆炸性的震荡感,毫无委曲,激辣辣地开在树顶,那种盛况那种灿烂,这种颜色这种数量,都像强烈的爱情,死而无憾。”

 

我与俊东的爱情,虽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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