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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

2016-03-07 孙晓丽 当代作家

许多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她,悄入我梦,或站着、或坐着、或忙着她手里的活计,画面如幻灯片般切换着,却从未与我说话……梦醒时分,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巾,于是,我想该写一些文字怀念她了。

 

她就是我的祖母,俗称奶奶吧。

 

五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久病卧床的奶奶,突然像她健康时一样,为我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我们祖孙俩开心的坐在桌前,正要开口大吃时,我突然惊醒了,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个梦预示着奶奶就要永远的离开我们了,我不知怎么啦,做了这个不祥的梦。

 

果然,第二天大早叔叔打电话说奶奶状态很不好,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和父亲坐车火速赶回老家,急忙地跑进奶奶房间,病床上的奶奶像平时一样平躺着拿着一本《黄帝内经》看着,看着奶奶淡定安详的样子,我长舒了一口气。奶奶看到我和父亲,意外之后是开心,她说“你们回来了”,我在奶奶的床前坐下,紧紧地握着她枯瘦如柴的手,看她入神地看《黄帝内经》,我在心里暗暗责怪叔父怎么乱说话,奶奶不是很好吗?单位打电话有急事,我向奶奶告别,赶回单位,下午三时许,父亲打电话说奶奶刚刚过世,去世时,还是她平时看书的样子,只是书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

 

我再一次回到老家,她已穿好老衣静静地躺着,手里握着生前我买给她的手帕,只是现在的她再也不会对我微笑,对我说话,再也不会对我讲我儿时的趣事……我痛哭,哭她去世时我没能守在她的跟前,哭我没能很好的陪伴她、孝顺她,“子欲养,而亲不待”可能就是这种心态吧!

 

奶奶卧床八年,饱受病痛折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回到老家,阳光从窗棂照进她的房间,斑驳的光束洒在她的身上,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的头发长了,

 

指甲长了,我为她随意的剪去长长的头发,剪去长长的指甲,用一盆盆清水擦洗她的身体,脚丫,她的一条腿好肿,擦洗稍一使劲,她就疼地喊慢点儿,慢点儿,病痛折磨着她,她只能平躺,每当这时,我多么希望我能代替她承受一点点儿病痛,多么希望她能坐起来,我能够用车推她出去转转,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街上的人来人往……年迈的奶奶还是找到了自己的乐趣――看书,《甘十九妹》之类的小说,《黄帝内经》之类的医学书,还有佛教经典,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还讲给我听,奶奶开阔的心胸,开朗的性格直至此时也不曾改变。

 

时间于她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如今,奶奶永远地走了,生命从她卧病在床起,就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消失,奶奶走了,从此她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不再掰着手指,期盼儿孙的到来,不再受相思之苦,去见她日思夜想的爷爷了……客厅的方桌上摆放着奶奶的遗像,是我特意挑选她年过五旬时的照片,照片中的奶奶端庄、安详,眉宇间流露出特有的干练利落和青春时的美丽,右面颊上的一颗痣很醒目,奶奶说这是一颗泪痣,宿命注定她要为所爱的亲人泪流不已……如今她永不再流泪,奶奶永远地走了,留给我的是永远的哀思与怀念……

 

我的奶奶民国初年出身富裕家庭,在家排行老三,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孙老太爷,即奶奶的父亲,和他的祖上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从潼关到西安沿途都有他们家的盐铺和商铺。殷实的家境,给了孩子们读书上学的条件,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孙家大少爷(奶奶的哥哥),聪明好学,毕业于清华大学,奶奶和她的姐妹也都被开明的父亲送进了学堂接受教育。儿时的奶奶容貌清秀,聪明活泼,不曾裹足,在黄河岸边的小村庄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她的童年。

 

1938年春,日寇侵占山西永济后,潼关沦为抗日前线,每天上千发炮弹落至潼关,飞机轮流轰炸,黄河岸边,奶奶居住的小村庄更是淹没在敌机的炮火声中。“宁做杀场鬼,不做亡国奴”的醒目标语,群情激昂的抗日歌曲鼓舞着人们的爱国热情,稍有民族气节的人,无不对日寇的侵略暴行恨之入骨。这一年奶奶刚好14岁。

 

这一年,国民党部队先后入驻潼关。孙家院也成为国民党某部指战人员的办公场所,二年后,一名黄埔军校毕业的少校连长入驻孙家院,每当夜幕降临,这名颇谙水性的国民党青年军官就带领着他的小分队,冒着生命危险在黄河河面上侦查敌情,有时也化装成渔民渡过河面,偷袭日军,屡立战功。英武智谋的青年军官吸引了豆蔻年华奶奶的注意,一年过去了,两人暗生情愫。终于,这名青年军官以三千块大洋作为聘礼订下这门亲事。

 

不久,这名青年军官一篇颇具实战经验的军事论文在国民党重要刊物上刊发,引起国民党上层高度重视,加之有黄埔背景,官升三级,接着,他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民党陆军大学,后来被调入胡宗南长官司令部任重要职务,前途一片大好。这名国民党青年军官就是我的爷爷。

 

奶奶与爷爷喜结连理后,琴瑟相和,生活幸福如意。奶奶性格开朗,喜好颇多,尤其喜欢烹饪,根据不同的季节腌制咸鸭蛋、酿造醪糟、豆酱……受到亲朋好友的称赞,即便是不起眼的野菜,经她手之后,也能做出不同的花样,让人百吃不厌。

 

只是幸福的生活是短暂的。抗战结束后,内战又开始了,随着国民党部队的节节败退,西安失守,奶奶也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随军生活,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先辗转飞往重庆,后又历经曲折回到爷爷的老家――南方的一座小城镇,从锦衣玉食的官太太到乡村农妇,开始了食不裹腹的艰难生活,小儿子终于因无力抚养送给了远村一户善良人家。解放后,爷爷回到老家在当地一所学校任校长一职,可生活并没有对奶奶展开微笑,更大的灾难在等着她……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爷爷和他的家族受到了残酷的迫害,终被迫害致死,在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奶奶带着无尽的伤心和年少的父亲回到了她北方的娘家,只留下二叔守护着爷爷坟前的一柸黄土……只是现在的孙家已不是当初的孙家,随着战争的洗礼,历史的变革,家道早已衰落,孙老太爷也早已过世,不能为奶奶提供栖身之所,她只能靠自己……

 

奶奶常常给我提起爷爷的故事,她说爷爷出事那天,她是有预感的,烧饭的火怎么也打不着,她头疼的要命,在床上躺了一天,后来就听到爷爷的噩耗……

 

有一年,她小住在居离南方老家不远的亲戚家,中午外出,一只偌大的蝴蝶一直追随着她,她问蝴蝶:你是蒋xx(爷爷的名字)吗?蝴蝶上下翻飞三次,似作点头之状,奶奶说:家里一切安好,孩子都很好,你放心地去吧!蝴蝶方翩翩飞离……当时奶奶震惊不已,跌坐在地上,伤心欲绝。晚上,奶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爷爷来看她,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要照顾好我的崽(南方方言)。”我想这是奶奶过度思念爷爷所致吧。

 

如今,奶奶永远地走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历经坎坷,饱经沧桑,尤其受尽病痛折磨,她是不幸的,可她又是幸福的,因为她得到了人世间弥足珍贵的东西――爱情,一个优秀男人忠贞不渝的爱情……

 

童年的记忆,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快乐的。在中学以后,几乎很少和奶奶在一起。

 

奶奶没有女儿,在我这个长孙女出生后,她便格外疼爱。儿时的夜几乎是和奶奶一起度过的,每天晚上看她用温水泡完脚,再帮我洗干净,一起坐到她那暖暖的坑上,给她捶腿,捶背,听她讲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大灰狼的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拉着奶奶的手走亲戚,去邻居家串门也是开心的,因为奶奶擅长烹饪,又懂一点儿医疗卫生知识,人缘颇好,到哪儿我都能玩得开心,还能得到糖果之类的小礼物。当然,那时淘气不懂事的我也常常干一些蠢事、坏事惹她生气,甚至伤心,这时的奶奶总是表情严肃,沉默不语,从不忍心责备斥责我。

 

一次,家里要来客人,奶奶整理院落把我放在窗台上的泥巴玩具全都扔进了垃圾箱,那可是我两天的辛苦劳动啊,更何况它们就快要晾干了,我气坏了,抓起奶奶常坐的椅子推倒在地,我要求奶奶赔我的所有玩具!当时客人就要来了,可看着泪水涟涟的我,她还是快速拉起我走进距家附近池水已经干涸充满淤泥的池溏,捏起了泥巴……多少年过去了,我当时的气愤和奶奶陪着笑脸捏泥巴哄我的情景却深深地定格在我孩童时的记忆。

 

一个早春的午后,我和奶奶走亲戚回家,路过一片沟波地,青绿的麦苗间长着许多嫩绿的面条菜,沟坡边还有许多嫩嫩的白蒿等野菜,我们便开始挖野菜,

 

奶奶说面条菜清热润肺,白蒿呢,是一种野菜,更是一种药材,它的用处可多了,咽喉肿痛者,肝炎患者可常吃,有好处。回家后,奶奶把两种菜择洗干净,面条菜焯水后,用凉开水浸凉控干水分,加盐、醋、熟芝麻仁等调料,用热油一泼,便是我们下午一盘爽口菜了,白蒿呢?奶奶说第二天做白蒿麦饭,野菜呢,据其性寒凉,一次不能多吃。讲究食疗,讲究养生是奶奶的一种生活习惯,这也是她八十多岁依然眼明耳聪,身体硬朗的一个原因吧,而她卧病在床,却缘于跌跤后一位骨科庸医的错误手术……

 

在我五岁的时候,和奶奶回了趟几千里外的南方老家,记忆里那是一次快乐的长途旅行,虽然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快乐的心情记忆犹存,虽然已记不清奶奶所说的火车上的种种趣事。只记得下了火车,南方的大地也是雪茫茫一片,二尺多宽的石子路两旁是溶了雪的水田,不时有一群群的鸭子、白鹅游戏水中,嘎嘎地叫个不停,南方的山小巧玲珑是岩石,不象北方是土山。

 

伏在前来接我们的二叔背上不知走了有多久,到了老家的村庄,它似乎掩映在细疏的竹林中,到处弥漫着松枝燃烧的味道,沿着石砌的台阶而上,到了叔叔的家,二婶早已做好了饭菜在等候了,不一会儿,奶奶时隔十多年回到老家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年长的、年幼的,男的、女的,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拥到了叔叔家,叔叔的家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奶奶高兴地招呼问候着大家,拿出从北方带来的苹果一个个塞到大家手上,不一会儿,奶奶辛苦从北方带来的一袋苹果就散完了。在那个物资稀缺的年代,南方的普通人家很难吃到北方的水果,大家都视为佳肴,细细品尝。

 

老家的人们是好客的,大家做好丰盛的饭菜争着邀请我们祖孙俩去他们家做客。今天是老伯伯家,明天是世侄家,后天是……记忆里老家那一锅锅极富南方特色的香辣狗肉、鱼肉、魔芋,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吃喝玩乐快乐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四十多天,终于我很想妈妈了,奶奶便结束了老家生活,带我回来。虽然奶奶说那才我真正的“家”,因为我的“根”在那儿……

 

当时我听不懂,长大后,我明白了。

 

现在,每隔几年的清明,父亲、弟弟和我都要回老家为爷爷、蒋家的祖辈们上坟祭奠他们。奶奶,您还会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作者丨孙晓丽,来自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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