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日子
从我家到西口子村十里地,步行多少分钟不知道,估计也不会知道了,从八岁时奔走于这条乡间小道,由于穷的要命,没有可以计算时间的东西,现在有了钟表,但懒的要命,谁还会委屈自己的双腿再走那段辛酸。但那时,这十里地,如门前的石坡既陡又长,走得我好难哪!
新年永远是孩子们的盼望
《白毛女》里杨白劳在新年夜给喜儿割回了二尺红头绳,让我掉泪。我辛酸的是时常让我记起那段艰难的日子。
一个白面馒头、一碗带点肉的饺子,这是小时我对春节的唯一企盼,对于添一件新衣服没有太多的奢望。让肚子舒服就好,至于穿不穿新衣服——我的同伴大都差不多,大都是棉袄套洗净的旧衣,鞋子可以是新的,因为母亲和其他孩子的妈妈一样都是做鞋的好手。
有白面馒头就很不错了。父亲曾在大集体打井时折断了十二根肋骨,后来虽然保住了命,但身体从此垮了。每年父母拼命地干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分不了多少粮食,何况还有卧病在床的奶奶。细粮多是给奶奶的,盛在碗里的粥表面凉出了一层干皮,我从瓦罐里捏一撮儿盐,堆放靠近碗边的粥上,边攒盐边喝粥。春季,杨树长出繁茂嫩绿的枝叶,然而它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一双双骨碌碌的眼睛正在悄悄地窥视着决定它的未来。夏季到了,人们开始采摘杨叶,然后腌制在大缸里,到冬季无菜时吃。现在我们知道这种腌制的菜是不能吃的,里面的亚硝酸盐有致癌的作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周围时常看到因患食道癌倒下的父母长辈,有时候静下来想想,是不是和吃这种腌制的菜有关呢?
奶奶很疼爱孙子。每次我放学,奶奶便从被窝里伸出那双枯干的手和手心里尚有余温的半个剩馒头,是过年时才能吃上的那种白面馒头。看着我吃得很香的样子,奶奶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姑姑隔几年从陕西回来一次看奶奶,总是带一些糖果,有次带了很多锅盔,都是白面做的,有半寸厚,饼面呈黄色,没有烙的迹象,听大人说是炕的,比白面馒头好吃多了,可惜就吃过那一次,以后再吃糠窝窝的时候就像老牛在咀嚼槽里的干草,真让人难以下咽。
进入腊八,人们都计算着怎样进年货了,还有些家像我们,正为过年发愁。到了十五,母亲把姐喊到身边,取出一摞灶画,问姐愿不愿明天拿到口子会上卖。看着母亲凄凉的神色,姐姐很懂事地点头,很小心地把灶画装进了粗布袋子。晚上,母亲又对姐再三叮咛,说明天让小三陪你去。姐姐一边“嗯嗯”地答应着。
灶画,是新年厨房用的,在供奉灶神的地方贴上灶神爷画像,两边还要贴付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安康”,中间是“一家主“,还有的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听说灶神爷每年腊月二十三上天去述职,到正月初一才回到民间。有两种说法和理解:一说灶神爷上天汇报每家每户一年舀了几瓢米,粮食够不够吃,这是体恤百姓,关心民情;又一说是灶神爷汇报哪一家哪一户不会过日子,粮食浪费呀等等,似乎是在对各家各户进行监督。所以,二十三这天要用麻糖祭灶,堵住灶神爷的嘴,让他上天多说好话,这可是关系着明年一年的吉凶祸福哩。
卖灶画
打住!晚上母亲再三说是“请灶神”,万不能说“卖灶画”,这是对灶神爷的大不敬,进入腊月,就不能再说不吉利的话,甚至无意间从口中发出的一声叹气。我老记不住嘴,没少挨母亲的骂。
罪过,阿弥陀佛!
清晨,母亲早早把我们唤醒。姐和我吃了碗粥,就出发了。姐姐比我大四岁,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个头不比我高多少。姐姐有时爱哭。一次我看见姐姐的教室门口围了好多学生,便钻了进去,一眼就瞅见姐姐在教室门口旁边淌眼抹泪,老师正一件件把姐姐的竹凳、书包扔出教室外,从冷嘲热讽的话里知道是姐姐还有两元学费没有交齐。看着老师凶巴巴的样子,我心里无比的愤怒,还有一丝仇恨,小拳头攥的紧紧地,如果我长大了,如果我和他个子一般高,如果……这个可恶的老师!
那大概是旧杨树叶吃尽新杨树叶还没有下来的时候。
我们就在这腊月十六的清晨走着,路上不时有赶会的大人从身边匆匆走过,整个脸被围巾围住,只露出的一双眼。到了会上,才发现集市上即使巴掌大的一片地方也早被小贩占领,没办法姐姐只好带着我离开集市,往村边摸。
村边,在人们渐渐稀疏了的地方,我们停下来。姐姐从粗布袋里掏出灶画,小心翼翼地打开。有两叠儿,一叠儿是灶神爷的画,上面灶神爷、灶神奶慈祥地端坐着,另一叠儿是老天爷的画像,和老天奶并排坐着,神态庄重威严。从打开的那一瞬间,我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彩色油墨的芳香。
冬日像一面白色的镜悬在天上,没有火热的光芒,在寒冷的第三九天里拼命地挣扎。
“请灶神爷喽——”姐姐在路上来往着,喊叫着,拦下一个又一个的行人。
看看已近中午,灶画并没有卖多少,姐姐急出了两行眼泪。
我们就在这腊月十六的风中站立着,姐姐的那两行眼泪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斜对面过来了一位慈祥的老人,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窘境。他先是拿过一张灶画仔细看了又看,连胜道好,称赞说印得不错,色泽鲜亮,刻画清晰。老人弯下身,摸摸我的头,温和地说:“别急,孩子,这么好的灶画不愁卖的,我给你们卖……”
老人开始拦住过往的行人,嘴里亲热地喊着“老大哥”、“兄弟”,行人也都停住脚围过来。从对话中看出老人和行人很熟,从行人的神态里看出老人在村里很受尊敬,行人被老人的热情打动,或者要给老人一个面子,都纷纷拿了画,撇下钱,最后走人。太阳偏西了,二百张灶画被“抢劫一空”。老人嘘了口气,转过头,安祥地笑着,双手放在嘴边不停地哈着说着,像在自言自语:“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起风了呢……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孩子,回家吧,别让大人操心。”
“不容易啊……”老人叹着气走远了。
到了口子中学外面的篮球场,在球篮下我们才把零零散散的钱整理了一下,正好是四元钱。
就这样,我从八岁起就开始奔走于家和西口子的那条乡间小道,每年都有那位慈祥的老人帮我们卖灶画,直到第五年才没有看见这位老人,买画的人告诉我们:一个月前老人走了,他曾经当了很多年的村支书。
姐姐哭了好几天。
作者丨曹宏安,来自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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