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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的戏剧人生

2016-04-03 王微微 当代作家

老王行伍出身,硬朗威严,即使九十岁高龄,眉目处亦不失年轻时的英俊帅气。


老王一心向党,两袖清风,意志坚强,不屈不挠,文化大革命那会儿鬼哭狼嚎的文斗武斗都不曾让他胆怯低头。


75岁时,一场大病,差点夺去了老王的性命,用尽了各种医术,妻子与她的“弟兄姐妹”们,不离不弃,日夜守护在老王的床头,祈福祷告,最终将老王从死亡线上拉回。从此,老王皈依基督,改信上帝。


老王最喜欢在3个儿子4个女儿面前讲他年轻打游击时的故事,也讲被戴高帽被游街被批斗时的故事。都说回忆使人苍老,但老王精神抖擞,没半点苍老姿态。每一次回忆都热情不减,激情澎湃。孩子们都很孝顺,反复听,也能听出意味深长的滋味。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老王的故事讲得断断续续,像深巷里的古老胡琴,有些闹腾有些苍凉有些落寞......


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展地轰轰烈烈,老王时任W县独立营第三连第一副连长,主管军事,生性耿直的他被作为连队的小老虎揪出来接受教育批斗。青瓷碗窑作为艺术品,是尊贵典雅的,作为凶器,是冰冷刺骨的。老王跪在一堆青瓷碎片上,跪了三天三夜,青瓷变成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打虎队队长(第三连的副指导员L君)也没从老王嘴里捞出一句“坦白”的话。


“你打游击这么多年,贪污了多少金银财宝?”

“没有!”

......

“那把你这几年的伙食费清算出来,我就不相信,你没贪污!”


“他妈的!怎么算?你先算给老子看看!”老王不堪侮辱,拖起那条被子弹打穿的伤残右腿,起身站立,拍着桌子指着打虎队队长的鼻子破口大骂。打虎队员们都是老王手下的兵,见识过老王的堂堂正正,此刻老王一发怒,这些墙头草便吓得一轰而散。


得了,连里拿不下你,营里难道还不行!老王被作为大老虎,连夜上报,押送到营里再批斗。作战参谋缴了老王20响的驳克枪,“苦口婆心”相劝,“老王同志,地主大户都在地方上,你打了这么多年地方游击,就没有一件事情可以交待交待?”


“参谋长,你们万里长征,一路打土壕打强盗,那金银财富岂不哗啦啦地多?”

“怎么一样?!我们是正规军,你们是打游击的地方部队......”

“打游击怎么了?地方部队怎么了?瞧不起?”

......


老王不畏“官”威,不躲强权,与作战参谋针锋相对。军区副司令A某刚好来营部检查工作,听到激烈的争吵,过问此事,作战参谋一五一十向他汇报了老王的履历:打游击出身,先当战士,一年后,当代理班长,不久正式当正班长,三个月后升任第一连第一排正排长,三个月后又升任第三连第一副连长,分管军事。


“进步很快嘛,作为连队副连长,主管军事,没接触经济,哪来贪污?这样的连长就是好同志嘛,不能这样批斗”。副司令员大手一挥,老王从禁闭室里解放自由。老王一瘸一拐,走出一里光明地,又折回乌烟瘴气的批斗室,找到参谋长讨说法:我是被你们拉过来禁闭批斗的,这样不明不白地让我回去,我算什么?!第二天,营里召开大会,宣布老王同志不是老虎,是位好同志,回到连队后,大家要服从老王同志的领导。


老虎是按比例分配的,一个连队必需要有几只老虎。老王之后,谁更合适呢?第三连第一正连长姓徐,老游击队员出身,T县警卫队调入。此人外刚内虚,与上级领导相处不融洽,与生性耿直的老王倒是相处得挺好。每次被批斗了之后,都慌兮兮跑来找老王商量。


“老王,怎么办?我得找点事情出来交待,我受不了他们的斗啊……”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徐连长,你可不能这样糊涂啊!”


徐连长没听老王的劝告,在一次挨斗时,扛不住“承认”了一个金戒指。有了第一次,就不可能只有一次。于是,一次又一次的严刑拷打,一次又一次地“供出”金条银条……徐连长越供越多,打虎队秋后一起算账,要徐连长去指认这些金银财宝到底藏放在哪儿。于是,徐连长硬着头皮带着打虎英雄在T县山头里瞎转。每到一百姓家里,便说金条或银条藏在这,打虎英雄便把这些百姓家里翻个底朝天。这些百姓家都是徐连长打游击时的地下交通站,刚看到徐连长来的时候都很高兴,一听徐连长胡说八道说什么金条银条藏在他们家,便气得暴跳如雷:“你个猪狗不如的徐**,想当年你打游击的时候,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你,好的留给你吃留给你穿,甚至连一张好的床都留给你睡,你狗日的还来诳我……”

 

徐连长带着打虎英雄翻山越岭走遍T县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一件珠宝,一块金条。徐连长最后因欺骗组织,调到远方,降为副连级干部。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任L县车站站长的老王,亲自调度车辆,把一批批正在进行革命串连活动的革命小将红卫兵输送到杭州、上海、甚至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红卫兵是祖国的新鲜血液,前方一句话,后方十吨力,客车不够运输,就用货车。老王想方设法把串联聚集到L县的红卫兵输送出境。输送还未结束,本地造反派开始动作了,老王作为“当权派”“走资派”又一次被押上革命的审判台。


“打倒王**”

“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


老王被戴上高帽,挂上牌子,再一次被拉出来游街批斗。与老王同时落井的B某C某不堪受辱,丢下一家老少,或上吊或服毒。看着被折磨得瘦弱不堪的老王,怀胎数月的妻子偷偷跪倒在教堂里,祈求上帝保佑!数日下来,红卫兵从老王的嘴里掏不出任何东西。于是,革委会召开重大红色政权会议,对这些“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当权派”进行重新改造。老王从一站之长变成了车站行李房的看包扛包人。


L县的夜晚,凶狠浓雾层层,阴冷哭泣阵阵,夹杂着海水的腐臭腥味,洶涌而来,埋葬了夜的黑。老王佝偻在昏暗的行李房里,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寻找窗外那一抺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老王,妻子瘫倒在行李房外,痛着哭喊,要生了,羊水已破,孩子的半个头已经出来了。老王手忙脚乱,叫来刚好住在车站门口的接生婆,在行李房昏暗阴冷的泥地里接生下第六个孩子,是个男孩。行李房里没有任何的衣物家什,情急之下,老王捡起地上一张塑料袋,裹起孩子,直奔医院。医生戳着老王的脑门发火:你竟然用这样的袋子包裹孩子!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自己负责!老王一看袋子,666粉杀虫剂。


老天有眼,这老六,不仅没事,还能正常成长。老王松了一口气。不管什么时候,老王对这老六都有所偏爱。有说这行李房,之前是大地主家的屋子,孩子出生于此,必生富贵。有说,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富。老王咧开嘴只管笑,即使一个人在阴暗的行李房里。


1973年,林彪飞机出事。运输公司的领导说老王的路线是正确的,应该从行李房解放出来,官复原职,重任L县车站站长。


这下老王不干了,还任L县车站站长?那工作如何开展?!之前批斗过我的人,我都不能批评了,要不,人家以为我打击报复。那到T县当站长?不行!T县山高水远,我拖家带口的,如何方便?再说妻子是L县籍人,她也不愿意离开。那到W县当站长?不行!W县是我的老家,我被批斗成这样,如何见江东父老?!老王的倔脾气上来了,最后是当兵的大儿子与已参加工作的大女儿出来做思想工作,老王当是叶落归根,同意回到老家W县当站长。


拖拉机塞满一家子的家具衣什与一双双迷茫的大眼小眼,忍辱负重,拖着不堪承重的屁股,冒出一串串浓重烟雾。老六坐在拖拉机上掰着指头数,数老王头顶上根根竖立的白发,也数这一程又一程的山山水水。拖拉机将老王一家送到瓯江渡口,七八个人大手拉小手,拖的拖,抱的抱,背的背,上了轮渡。跨过瓯江横渡飞云,再“长征”跋涉到W县。


时任W县县长的S君20年前与老王一起共事过,是铁哥们。老王的大儿子与S君的儿子现在又在同一个连队,两人更是觉得亲上加亲。在一次会议中,S君附在老王的耳根轻轻交待:现在的W县一样很乱,你做好自己,两边都不要介入......


团县委书记W君是老王当连长时手下的机枪手,总在游说,叫老王兼任他们的民兵指挥部的总指挥。老王一口回绝,并慷慨陈词:不是我怕流血牺牲,自己人的武斗不参加。如果有外力打进来,我愿意指挥站斗,誓死不辞。某一天,老王的办公桌前悄悄多了一份红头文件,老王“光荣”地成了民兵指挥部的总指挥参谋。


出任W县车站站长的老王,依然两袖清风,固执偏拗。革委会的H君报告:***贪污,该拉出来批斗!老王说:他只是一位童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何须斗?!革委会的G君报告:***浪费国家口粮,该斗!老王说:他一家十几口人,肚子都吃不饱,何来浪费?革委会的J君说:***官僚主义严重,该斗!老王说:他年龄老了,有严重耳背......一次又一次,老王总是不签字,总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日子这东西与战争真他妈的有点像,危险总在不显山水处。脱离了L县海湾畔的腐臭,以为W县山高水远,可以柳暗花明了。老王万万没想到,没过几天清明的日子,老王又成了“造反派”现行份子,那份欲加之罪的红头文件,成了不能反驳的证据。


时任W县革委会主任的Z君,罗列了老王四大罪证:


一、参加全县民兵指挥部,有红头文件为证。(老王有口莫辩)

二、有枪未上交。(老王不承认--第二次批斗时已被没收,有**营**参谋长为证。)

三、对毛主席不忠。(老王低头承认--他老人家逝世当晚,我刚好在职工家里打牌。但是在广播里听到这一消息时,我当时就心痛的泪流满面。)

四、在车站边上盖私房,肯定有贪污行为。(老王不承认--屋子有合法手续,钱是妻子开店挣的。)


W县的天空也是乌云密布,不见得是干净的。W县的车站,成了小丑们张牙舞爪的快乐舞台。臭鸡蛋、烂菜叶、黑煤灰、毒口水,都成了众鬼蛇神取乐泄愤的道具。戴高帽挂牌子算什么?阴阳头顶锅盖才好玩,才解恨。革委会主任Z君率领众鬼蛇神,斗老王等人斗得筋皮力尽。


一个傍晚,批斗后的老王拖着疲惫伤残的身子,在牛鬼蛇神的哄笑声中,走出梦魇般的黑屋子。门口,10岁的老六扒在门缝里看,老王一把抱起老六,紧紧地贴在胸腔,顺着泥巴路,踉踉跄跄,往家走......


老王又从一站之长,下降为普通工人,二进行李房。若干月后,因表现良好,成了油库加油工。若干月后,又因表现良好,成了跟车售票员。这下问题又来了,跟车售票,成天钱来钱往,老王又与经济挂上了钩。跟车售票基本都是年轻人干的,年轻人脑子"活络",耍点手捥,废票收回,废票卖出,据说每天都能贪污几个小钱。老王老实苦干,从来不拿公家一分一厘,那么,老王就成了手上上交售票钱数额最多的人。这下完了,每次开职工大会,Z君就在大会上训斥老王:你怎么跟车的!放这么多人上车,出了事故谁负责?!老王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紧咬嘴唇,眼里全是泪花花。


好在老王是打不死的阿强,生命力极顽强。等来了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等来了某某领导的那句话:两派都是错误的。老王到组织部门要回了所有的检讨材料。县交通部门出来做老王的思想工作,请老王到运输公司任总经理。老王与妻子商量,妻子含着泪小声埋怨:你当官还没过瘾啊!还是被斗上瘾了?于是,老王洗手不干了。拿着二级伤残,提前办理了病退离休手续。


如今,在W县的礼拜堂,每个做礼拜的日子,你准能看到老王蹬着他那辆破旧小三轮--小三轮后面坐着他年迈的妻子,虔诚前往,风雨无阻。


作者简介

王微微,七十年代生,温州市作协会员。曾在《中国散文诗研究中心》、《温州文学》、《温州日报》、《鹿城文艺》、《乐清湾》等报刊杂志平台发表文字若干,有文字入选《中国美文欣赏》、《文化地图看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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