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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那时候,那时候……

2017-08-05 翟非 花垣视窗

那时候,村口长着一颗数人合抱的紫木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方便进进出出的村民们歇脚小憩。紫木树下一条已磨得蹭亮的青石板路歪歪斜斜径自通向寨子深处。在村民的心目中,村口就是大伙儿迎来送往的凉亭。不管哪家有人外出,家人们都要恋恋不舍地送到村口,直盯着那熟悉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暧暧的迷蒙里;也不管哪家有人归来,家人们都会迫不及待地提前赶到村口守候,踮起脚尖渴盼着那久别重逢的时刻。村口也像一道家门,说不清有多少人曾经沉重地迈过这道家门,为了生计和梦想,带着万般的无奈,怀着万般的眷恋;很多年后,当他们白发苍颜之时,又是那么不顾一切地走回这道家门,重归梓里,携着无穷的思念,揣着一生的从容。有时村口更像一座戏台,村里任何一段颇有戏剧性的往事都是从这里粉墨登场,经历一番跌宕曲折,最后又在这里悠然落幕,祖祖辈辈那些发黄的往事因似水流年有了史诗般的情节。可是,时过境迁,村口那棵峻茂的紫木树竟然突遭雷击毁掉了,那条光亮的青石板路已然改成水泥马路,那些世代相传砖石结构的农家小院也陆续换成了小洋房,乡村正以城市化的方式改变着,钢筋混泥土如同细菌一般渗透到村寨的每个角落——尽管特色民居建设似乎一直没有停止过,但相比村民内在审美和建筑方式的逆变,已经失去原滋原味的文化传承的意义。近些年村里买车的人家也一天天地看多,就像一个人在沼泽地走过一趟,身后的水泡咕噜咕噜地接连冒了出来。村民进出村寨固然方便了许多,村子与外界的距离也近了许多。但过去的村口在人们视野里渐渐模糊起来,没有了那分牵挂,没有了那分焦虑,没有了那分渴望。还能说什么呢?只觉得少了一种味道。

那时候,村里那条小河总是那么野性十足。一年中总要应节令发上几次大水,几里外就可听见的洪水咆哮声把整个村子都吵得不安宁,男人们急着去预先扎好的撇子上捡鱼,孩子们争着去河边看水看热闹,女人们则手拿竹条,火急火燎骂骂咧咧地把自家孩子一阵风似的从河边打回家。汛期过后,小河的水量依然充沛,常年不竭,活活汩汩,清清亮亮,水草青青,鱼虾成群。不用说,最令全寨子人眼馋心慌的当数夏秋季节的赶闹”——祖祖辈辈约定俗成的闹鱼抢鱼习俗。这种赶闹很有讲究,一年只举行两次,以图年年有鱼。闹鱼的用药只能专用茶枯——油茶籽榨油后剩下的渣滓箍压成饼,属于低毒(含有皂角甙),药性十几小时后就会自然稀释,对人无害,对环境也没有破坏。赶闹领头人往 39 30830 39 12111 0 0 1836 0 0:00:16 0:00:06 0:00:10 2778都是村里有辈分有名望的能人,每次赶闹都弄得像过节似的,总要提前一天派人挨家挨户传话捎信,就像是分红一样,不会落下一户人家。赶闹日子一到,领头人带上十几个年轻后生将事先收集好的茶枯捣碎浸泡,然后挑到小河上游分批下河搓洗,搓洗茶枯后的水域随即密密层层地鼓起汽泡,散发着油香流向下游,茶枯水所到之处,成群成堆的鱼虾没有多久便会浮出水面,老早就守候在河边的人群见状赶忙跳下河抢着打捞。一时间,小河水花飞溅,人声鼎沸。十几里的小河处处有潭有鱼,只要参加赶闹下河抢鱼的,都会有不小的收获。这种场景,这种乐趣,对今天的孩子们来说恐怕是近乎神话般的传说。因为现今的小河再也不像河流了,更像一条溪沟,没有了昔日的洋洋清流,没有了昔日鱼龙潜跃的生气。

那时候,那一湾湾贴山蘸水的梯田分外引人入胜。村里历来看重泡冬水田,秋收过后,家家户户都把自家的稻田灌满水,浸泡过冬——大概是出于保坎保水的缘故吧。久经浸泡的水田里里外外的土层都湿透了,似乎轻轻一踩,就会流出许多水来。水田顺着山势丘丘相连,层层相叠,一眼望去,水汪汪的一片,洁净如镜,碧波濯锦。水泡田也给水生物繁殖带来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我只记得小时候水田里的黄鳝泥鳅是出奇的多,怎么捉都捉不完。至今我还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委。惊蛰刚过,黄鳝泥鳅就开始活跃起来,水田到处密密麻麻布满了孔眼,那就是黄鳝、泥鳅蛰居的巢穴。捉黄鳝、抓泥鳅是男人们的拿手绝活,只要拿上一根铁丝,用中指顺着水田里的孔眼理下去,一般在耕作层的底部就可触摸到盘踞的黄鳝,只需手指用力挤压就可稳稳地捉到滑溜溜的黄鳝,不需一个时辰,就有长长的一串。泥鳅太滑,抓泥鳅可需要专门的篓子,里面放上香料,再把篓子埋在田里,经过一夜,第二天收起,就是满满的一篓子泥鳅。如果白天不曾尽兴,晚上还可以接着照黄鳝,不过是另外一番情趣了。照黄鳝,所需的设备很简单,只要背上一背笼枞膏油,带上铁丝扎的吊篓、竹夹和提桶就可以。枞膏油就是结有膏油的枞树块,容易燃,亮度高,乡下经常用它引火点亮。时至春末,气温升高很快,黄鳝在晚上都会溜出泥穴活动,纹丝不动地躺在孔穴附近。这时只消举起装满枞膏油滋滋燃烧的吊篓,五步开外的地方都照得明晃晃的,而黄鳝似乎对光并不敏感,丝毫不觉察危险的来临,你只管用竹夹瞄准黄鳝夹取。一背笼枞膏油烧完了,一般都会收获大半桶的黄鳝。照黄鳝野趣甚浓,使人容易上瘾,农家几乎都有照黄鳝的喜好。只要有冬水田,就有取之不尽的黄鳝泥鳅,这里面的秘诀只有天知道。

阳雀啼叫的时候,农村才算是真正进入春耕大忙季节,绿满山原,一川烟雨,家无闲人。一犁一耙、男人耕牛的组合释放着春天最强悍的活力;斗笠蓑衣的搭配、肩挑背负的流动、弯腰弓背的排列勾勒着传统最古典的乡愁;吆喝声、呼唤声、嬉笑声、鸟鸣声合奏着山野最生动的小曲。榴火燃空之际,稻花飘香,清风鸣蝉,蛙声如潮,还有螽斯没完没了的彻夜鸣叫,热烈中荡漾着闲适和憧憬。黄花匝地时节,那一层层的梯田就像一堆刚出笼的包谷粑,黄灿灿的,最留恋的还是那流传几千年的古老打谷方式——两个人站在刷桶一角,各自抓起一束沉甸甸的稻杆,一起一落使劲地摔打在刷桶边缘,几个回合,所有的谷粒都掉了下来,剩下的稻草大多就近缠在树上,扎成金色的草垛。不知不觉,许多年过去了,那一湾湾的梯田还在,只是人们再也没有泡冬水田的习惯了,连种水稻都很少了,一切都随之而改变。那水田,那黄鳝,那蛙声,那刷桶,那草垛,都成了一道遥远的风景。

那时候,那一山山的油茶林特别招人眼红,弯弯拐拐,连起来就是几十里。村里是全乡油茶核心区,包产到户时,每家都分有一大片茶山,少则几十亩,多则数百亩。乡里农忙有三季:栽秧,打谷,摘茶子。摘茶子可以说是最苦却又最赚钱的农事,农家一年吃油用钱全指望摘茶子。寒露初凝,男女老少都忙着往山里钻,先是像梳子梳头一样把自家茶山梳摘一遍,然后大伙约定时间开放所有茶山,不分彼此,均可随便进山捡摘。无论刮风下雨,捡摘茶子前前后后要忙上一个多月。家里劳力多的,可得茶籽上万斤,打油几千斤,叫人羡慕不得了。到底是乡里小孩,野性难改,最上心的却是油茶林特有的野味。油茶子摘得差不多的时候也正是油茶花盛开的时候,满山遍野都是白花花的,宛若下了一场大雪。油茶花又叫白茶花,花瓣多为五片,绽放的花瓣中央竖立着一轮密匝匝的花丝,花丝环绕的中间或多或少蓄积一层露珠大小的花蜜——农村通常叫茶花糖,香鲜清甜,余味无穷。山里孩子最浓这一口,常常相邀赶着牛群进山,轮流看守牛群,自由自在地吸着茶花糖——随手折一根茅草秸当作吸管,对着花蕊中心用力一喝就成。吸茶花糖似乎没有腻的时候,吸了一树又吸一树,满嘴都结满了糖嘎子,满头都滴满了糖水粘成一团,大伙儿还要吧唧吧唧地吸过不停。清明前后,油茶林带给孩子们的又是另一番味道。山里雨多的时候,一片油茶林中总有不少茶树冒出形态各异绿中带红的茶泡来——油茶树初期果实的变异体。茶泡外皮蜕掉露出乳白色果肉的时候,吃起来口感最好,馨甜松脆,略带一点酸涩。在那些食物单一又缺乏零食的年代,肉感极强的茶泡确是大自然的馈赠,没有少吃。慢慢的,农村日子好起来了,平时吃的东西越来越丰盛了;慢慢的,乡里多种经营有了起色,赚钱的门路越来越多了。油茶林在乡亲们的眼里也大不如以前那样重要了,一片片地砍掉,换上一片片的猕猴桃和烟叶,也不觉得怎么可惜。尽管今天还有相当面积的油茶林幸存下来,油茶花还是无拘无束地绽放,茶泡还是玲珑般地挂满茶树,但与今天的乡里孩子却隔了几重大山。吸吮茶花糖,采摘茶泡,那只是那些年走过的人挥之不去的一段往事。

那时候,庄户人家都有割猪草喂猪的习惯,每家每户都建有猪栏,紧挨猪栏摆着一个或几个装满猪草的潲水桶,以备喂猪时需。以往一户人家只养两头猪——一头作预购猪上交公家,一头供自家食用。养两头猪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那阵子很少有粮食喂猪,养猪全靠猪草,几乎天天需要一个人来割猪草供养。所以,割猪草、砍猪草自然成了山里女人躲也躲不掉的苦活儿。山里女人就是心细手巧,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识得那么多猪草?野油菜、车前草、鱼腥草、马齿笕、水芹菜、蒲公英、铁马鞭、五爪藤、葛叶、桔梗、荠菜、紫苏、青蒿、苦蒿……“采采芣苡,薄言采之。”一年四季,在田间地头、山涧溪沟,她们总会扯到各种各样的猪草,从不因缺少猪草而耽搁养猪;山里女人就是有点野性,天不怕地不怕,下半年正是猪增肥长膘的时候,食量大长,女人们非得带着中饭,结伴到深山老界上去打猪草(老界上草多,但常有野兽出没),通常忙得两头黑,急得男人们毛热火辣地赶到半路上来接。山里女人就是脾气好,吃得苦,把猪草背回家后,还得尽快砍碎,要是渥了一夜就烂了。比之割猪草,砍猪草才是累人。一个人拿起菜刀要把一袋袋的猪草剁细,一蹲就是几个时辰,再硬的腰板也受不了,最后还要把堆得像小山似的猪草煮上一遍,再倒入猪草桶沤泡。说实话,那年头一个女人养一头猪比养一个小孩还要苦。吃百草长大的猪,肉里肉外都浸透着野草山花的清香。上初中时,学校每年都开展一次打猪草勤工俭学,每年在放寒假时都以杀猪会餐形式作为答谢。会餐时,几百师生聚在学校大礼堂,十人一伙围着一大脸盆红烧肉哈吃,热闹之极。那个肉香是今天无论如何都体味不到的。养猪毕竟是农村的传统,眼下多数人家仍在养猪,但具体养法已经大不相同。现在养猪基本上不用喂猪草,靠的是饲料,讲究的人家会掺杂一些粮食,一般几个月就出栏。养猪的效益确实上去了,而那种习以为常的猪肉香味也在快进快出的节奏中不知不觉地散失了。如今逢年过节,朋友聚会,能够吃上一口地地道道的未用饲料喂养的黑猪肉已经成为一种时尚。

每次回家,我总有一分惊奇和欣喜,因为家乡的巨变。或许是太快的变化,我又时常油然而生一些陌生感,小时候的那些无比动人刻骨铭心的光景已悄然远离而去,不得不使人陡增几分黯然和失落。这仅仅只是物竞天择的必然吗?难道就没有一丝买椟还珠的盲从吗?我想,不尽然。莫非是我真的老了,太流连那些酸酸涩涩的岁月?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常常会迷失方向,只因不经意间想起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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