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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少男少女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午

后窗小狐 极昼工作室 2019-06-11

她常常梦见雪婵,有一次她穿着黄色衣服从操场门口走过,她跑去追她、喊她,但怎样都追不到。醒来的时候,她的喉咙又干又痛。


“说一句可能不好的话,我们在晚上讨论起来的时候会想,为什么救上来的不是雪婵呢?”


伴随着这场意外的溺水事件,他们的童年结束了。


 | 高佳

编辑 | 王珊珊 


雪婵落水那天,早上七点半就到了学校。第二天,衢州市有奥数比赛,她是后溪镇中心小学六年级一班的副班长,班里几个尖子生都在补课名单中。

快到晌午,母亲刘长怡准备好饭菜,开车接女儿回家。离镇上还有五公里远,手机铃声响了,雪婵打来电话:“妈妈,我下午能不能到小蒙的补习班去做作业?”

刘长怡同意了,电话那头传来两个女孩雀跃的笑声。“那你不能在马路边上玩,水井、河边都不能去的。”她嘱咐。

“妈妈,我不去河边的。”雪婵说。这是她留给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那个时候无论她怎么请求我,我都不同意,意外就可以避免。”刘长怡皱着眉头,声音哽咽。

2017年4月23日,那个乏味的周日中午,命运的无常埋藏在一连串小概率事件中。

云霞饭店距离后溪镇中心小学200米,厨师吴秋芳头发烫得蓬蓬的,那天中午,店里来了几个小学生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点了馄饨和粉干。之后,一直催:“老板快一点。”吴秋芳手忙脚乱:“我心想催死啊,干嘛这么快!”

那群孩子中就有雪婵,还有她的好朋友、班长玮庭,以及谭玉青等另外几个参加奥数补习班的男生。他们都打算下午去小蒙的补习班写作业。

但到了补习班,除了小蒙,几个人都被挡在门外。

正当空的太阳高照着,穿过镇上的火车汽笛声拉得很长。几个吃饱了饭的孩子,没地方去了。

他们漫无目的,沿着村道,穿过稻田,朝着东北方向走,打算去另一个同学家玩,同学不在家,他们又转悠到同村的庞丽丽家。庞丽丽的爸爸记得,他们进来上了个厕所,待了没多大会儿,五个孩子和庞丽丽又出门,往西面的江山港走去。

最后,两个女孩手牵手,顺着埠头的台阶走向水深处,结束了那个无所事事的中午。

被救上来的是玮庭,4天后,雪婵的尸体在河流下游一处水电站附近被村民发现。

村民们流言纷纷,猜测着两个女孩落水的原因,早恋、学习压力大、缺少父母管教……

根据警方的调查,故事的开头或许并不像人们讲的那样复杂——河边的孩子以为自己只是在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名字叫真心话大冒险。

但事实不止如此。

如水一般缓慢流淌的时间

下午两点多,泉井边村民潘云龙在河边防洪坝上割草,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小孩走过来了,“叽呱叽呱的”。潘云龙知道河里水深,担心他们掉下去,朝他们大声喊:“不要去玩水!”但他们还是走下防洪坝的缓坡,到了河边。

同在河边锄草的吾三富也看到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你们跳水还是跳江?我会报警的。”

当时他们都没太在意,在很多个夏日的午后,河边都三三两两站着村里的少年,一样的百无聊赖,在水边说笑聊天,或者直接跳进河里游泳,打发着如水一样缓慢流淌的时间。

和附近的乡镇相比,后溪镇破败又单调,没有旅馆,没有电影院,也没有KTV,街上的饭馆,诊所,小卖部开着门,大多冷冷清清。

“往前数20年,后溪发展是好的,因为有条铁路。现在不行了,没有厂子,没人愿意待!”主路边的小卖部店主说。

白天,年轻人大多去附近的乡镇打工,那里有大片的工业园区。学习成绩好、家里又比较富足的孩子,比如雪婵的姐姐,会去市里上学。雪婵快小学毕业了,周五放学,她告诉妈妈,“周末学校要补习奥数”,“老师出差,让小蒙组织”。刘长怡记得女儿说过,“竞赛考得好了,能拿到去市里实验学校上学的名额。”

他们在学校待了一上午,之后在后溪镇政府门前的空地上玩了一会儿,去云霞饭店吃过午饭后,就一路往河边走着。

“救命!有人掉水里了!”十几分钟后,叫喊声突然传来。一个男孩哭着跑到马路上,让吾三富帮忙打电话报警。

村民吴振鑫正在家里给表妹拍证件照,隐隐约约也听到了叫喊。他下楼推出自行车,骑下防洪坝的缓坡,往水里看。马上要到五月,江山港将迎来汛期,河里的水很深,水面下的岸边长着青苔,通到河里的台阶都浸在水里,只剩最上面两级。

他看见一个女孩的头,离岸边几十米远。吴振鑫脱了衣服跳下河,朝她游去。

他抓住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往下沉了,正张着嘴往外呼气。吴振鑫把她拎起来,拖着她朝东边岸上走,几个村民把他们拉上来。

被救上岸的是玮庭。吴振鑫帮她拍背,让她把水吐出来,四个村民让她面朝下趴着,把她抬起来,等着救护车。

吴振鑫走回南边岸上,去取衣服和自行车。几个孩子还在防洪坝上站着,围在一起。“还有一个!”他们告诉吴振鑫:“还有一个!去救救她!”他记得,有个壮壮的男孩快要急哭了。

“还有一个”是雪婵。吴振鑫朝河里看,已经没有任何踪影。

四天后,4月27日上午九点多,村民吾三富扛起锄头到河边他的橘子地,正巧见着一个女孩浮在水电站大坝的边上。那天刮着大东风,他凑近看,女孩满身是泥。

事发一年多,两个女孩落水的防洪坝旁,竖起了一块新的蓝白相间的安全警示牌。黄昏,阳光透过大片的云朵打在水面上,变成暖暖的粉红色。附近的村民还记得那件事,站在路口聊天时感叹着:“还上着学呢,怪小的。”

吴振鑫说,以前也有过外村人掉到河里。但那天有件事让他一直记忆深刻。救完人后,回岸边拿衣服时,他从几个孩子身边走过,听见他们正讨论着什么。

“要不要说实话?”一个男孩说。

事发一年多,两个女孩落水的防洪坝旁,竖起了一块新的蓝白相间的安全警示牌。高佳摄。

真心话大冒险

雪婵的同学谭玉青坐着泉井边村民的电动车来报信时,刘长怡记得自己正在二楼睡午觉。听见喊声,她推开窗户问:“谁掉河里面了?”谭玉青站在楼下,身子发抖,说话打颤:“雪婵。”

刘长怡跌跌撞撞跑下楼,鞋也忘了穿。

小女儿雪婵不满12岁,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刘长怡有过一个儿子,8岁时车祸去世了,大女儿在市里读高中,这些年都是雪婵陪在身边。丈夫在衢州市的工厂打工,家里算得上殷实。

在刘长怡眼里,雪婵乖巧,上进。姐姐学习成绩好,考进了市里的高中,雪婵把她当榜样。“她年纪虽然小,但很懂得顾及别人的情绪。”周末串亲戚,姐姐总说作业太多,雪婵见妈妈没人陪,凑过来:“妈,我作业不多,我陪你去。”天凉了,刘长怡手脚冰冷,睡觉时,雪婵把她的手夹在胳肢窝下,“我给妈妈暖暖。”

搜救队在河里打捞了三天,仍然没见雪婵的身影。往后这几天,连续下了几场雨,汛期要到了,下游的水电站要泄洪放水,刘长怡和丈夫担心女儿漂去下游,每天天没亮就去河边,在河道旁来来回回地走。

在周边村子里,“小女孩跳河”的消息老早就传开了,人们都说女孩是自杀。刘长怡不信:“送她上学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可能自杀?”

她去学校,去政府讨说法。她记得学校的负责人说:“孩子不是在学校里出的事,和学校没关系。”

镇政府一名工作人员看过当时在场的几个孩子的口供,告诉刘长怡:“你女儿是因为一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才出的这个事情。”

在医院抢救的第五天,玮庭恢复了意识,许芳玫也从女儿口中听说了“真心话大冒险”的事。

2017年5月2日,刘长怡在医院见到女儿的好朋友玮庭,她躺在病床上,面色发白,看上去很虚弱。玮庭说,事发前4天,她和雪婵与同学谭玉青,就是来家里报信的那个男生打了个赌,输的人要“大冒险”。她们输了,大冒险的内容是:有雨就淋雨,没雨就跳河。

她们淋过雨了,“但雨太小了不算。”玮庭说。4月23日中午补完课在云霞饭店吃饭时,谭玉青催她们履行赌约。在庞丽丽家玩了一会儿后,他们走去河边,途中谭玉青又一直说,她们两人不敢跳河。

根据衢江区廿里派出所的笔录,玮庭回忆:两人觉得不服气,想吓唬一下谭玉青,于是手拉手往河里走下去了。

“她很不服气,就把雪婵一拉,走下去了,这是她亲口说的。”刘长怡转述玮庭在医院对她说的话:“她们走到河堤边上,那里青苔很厚……”她声音哑了,又开始流泪,“她的脚滑了,连我女儿一起掉下去了。”

玮庭的妈妈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刘长怡注意到,被问及事发之前的细节时,玮庭都要先看她妈妈一眼,才回答。

刘长怡决定去找当时在场的另外几个孩子问清楚。

她往谭玉青家跑了七八次,每次都大门紧闭。直到一次天黑了,他们刚好吃完饭,门没关。

在她面前,谭玉青表现得很害怕,手一直在抖。不管刘长怡问什么,谭玉青的父母都帮着回答。“他基本上没讲话,拳头捏紧,开口的时候下巴都打哆嗦。”刘长怡说。

谭玉青的妈妈告诉刘长怡,事发之后,谭玉青几乎每天被噩梦惊醒,“人瘦得一塌糊涂”。

她又找了其他几个孩子打听。庞丽丽说,当时谭玉青一直在旁边说:“你跳啊,你跳啊。”陈雨皓看到雪婵身子缩成一团,抱着书包一直流眼泪。“她蹲在那里哭,拿了纸和笔,她们两个都写了纸条,交给我保管。”庞丽丽说。

接受派出所询问时,另一个男生王雨博也提到:“到河边之后,雪婵写了两张纸条,分别写给同班同学石欣然和盛奕言,叫庞丽丽负责转交,玮庭写了一张纸条,但写了一半就丢掉了。”

庞丽丽怕两人真的跳河,跑去村里喊人,把大人叫来的时候,她们已经掉进河里了。

“当时谭玉青吓坏了,他说我是不是犯罪了,我会不会坐牢?”陈雨皓告诉刘长怡。

在做笔录时,庞丽丽说可以把纸条交给派出所,但刘长怡在派出所没有见到这些纸条。她把女儿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里面只有便利贴,上面写的都是周末作业,根本没什么纸条。”

谭玉青的言语,玮庭拉雪婵下水的行为,雪婵蹲在地上哭的场景,以及消失的纸条,这些从孩子口中听来的故事碎片组合在一起,让刘长怡相信女儿不是自杀,而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稀里糊涂下了水。

在她看来,在场的五个孩子,包括一同落水的玮庭,都对女儿的死负有责任。

她要把他们全部告上法庭。

如果没有那件事,雪婵也该和她的同学们一样,今年读初二了。高佳摄。

受害者

谭玉青个头不高,皮肤有点黑。陌生人到访,家里的几条狗一通乱叫,他拿着筷子,趿拉着拖鞋从房里走出来。

在同学的印象里,谭玉青总是一副拽拽的样子。“他话特别多,爱逗大家开心。”事发之前,他算是雪婵的“男闺蜜”,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他话很少,一直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是只和玮庭打赌的,玮庭私下告诉雪婵了。”谭玉青说:“我说要淋雨,跳河这个条件也是她们自己定的。我说如果你们没淋呢?然后她们就说,那我就跳河咯。”

“那好咯。”他回答。

周日,谭玉青又在庞丽丽家提起打赌事件,“玮庭说,‘跳就跳’,然后就走了。”

按照谭玉青的说法,雪婵并没参与打赌,“是她自己要参与,她们俩是很好的朋友,玮庭要去的话,她就跟着去。”

玮庭是六一班的班长,身材瘦削,爱笑,个头比雪婵高一些,扎着低马尾。在学校里,她和雪婵形影不离。周末,两人有时也要凑到一起写作业,刘长怡记得,雪婵还曾到玮庭家过夜。两个人性格相像,都很强势。

按照谭玉青的回忆,那天中午,他们六个人到了河边,看到玮庭和雪婵写纸条,他开始劝:“别下去了,这只是个玩笑”,但她们没听。

在谭家人看来,两个女孩跳河另有原因。谭玉青的姐姐展示了一张事发后六一班群里聊天记录的截图:大家都在问和雪婵关系很好的一个男生,“你们是不是分手了?”男生说:“没有啊。”

“你看,”谭玉青的姐姐大声念出一个同学的话:“她们早就想好了的,早就想要去自杀了。”

得知自己的女儿也成了被告,玮庭的妈妈现在也说,雪婵有自杀倾向,自己的女儿才是受害者。在法庭上,她举证2017年4月22日,雪婵发在QQ空间的一条动态:“从今往后,我将一个人面对着世界上所有倾盆大雨,无人依靠,也没有人给我依靠。”

刘长怡翻出家里的《意林》杂志,把杂志里印有美言美句的内页都折了个角,“其实我女儿就是喜欢摘抄这些书上的东西。”她拿出雪婵的一个笔记本,第一页也写了类似的话:“我一生最美的场景,便是与你相遇!我知道,今生注定你是我生命的一抹惊鸿。一眼千年,一别永远。”

“我怎么能想到,她把这拿出来当成我女儿失恋的证据!”刘长怡很气愤。

玮庭的妈妈还提到刘长怡爱打麻将这件事:“你敲诈吗?你以为是打麻将吗?像麻将桌上面那个钱那么好赢!”

谭玉青的妈妈也这么跟别人说:“她们夫妻都爱打麻将,她女儿掉在河里,我儿子去叫她,她还在人家家里打麻将。”

被告席上的每个家庭,都急于和雪婵的死撇清关系,认为自家孩子才是这个离奇死亡事件的受害者。

刘长怡47岁,剪着利落的短发。她承认自己爱打麻将,“但都是孩子上学了没事做才打,周末是不打的。”她说:“出事那天,我下午要开车送大女儿去上学,中午就在家睡觉。他妈妈说我在打麻将,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2018年6月7日,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人民法院下发最后判决,认定刘长怡夫妇监护不力及雪婵自身因素对落水事件的发展起到主导作用。

被告谭玉青多次对玮庭、雪婵言语刺激,其监护人对雪婵死亡承担10%的侵权责任。

被告玮庭陪同雪婵一起下水,客观上增强了雪婵下水的勇气,庞丽丽等其他几名被告人对雪婵的下水行为未进行有效劝阻,其监护人对雪婵死亡各承担4%的侵权责任。

被告家庭都对判决结果不满意。拿到判决书之后,玮庭妈妈向谭玉青妈妈埋怨:“都怪我们一开始不团结。”

法院没有采纳“雪婵下水跳河是自杀”这一意见,多少给了刘长怡一些安慰。但这仍不是她理想的结果,“官司打完,我还是无助”,刘长怡说,“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个谜。”

穿过后溪镇的火车轨道,每日都有载货的列车驶过,汽笛声飘来,汽笛声远去,村民习惯了与火车声音为伴。高佳摄。

“胆小女儿”与“帮派老大”

刘长怡觉得自己像站在夜里,双手不停地摸索,却摸索不着像空气一样消失的女儿。

事情发生之后的三个多月,刘长怡每天的睡眠不超过两个小时,分不清夜里和白天。“有一次三点多钟,我好像看见女儿回来了,就站在我身边,给我盖被子。”丈夫说她精神崩溃了,让她去看心理医生,但她不相信那是幻觉,“我就等着夜里三点多,就想让她再回来……”

她至今无法相信女儿会去河边。“她胆子小,以前我老公到河边,潜水潜到下面,一下子没上来,她就在岸上跺脚,就在那里哭,说妈妈快点打120,爸爸被水冲走了。”

在刘长怡印象里,女儿已经很久没去过河边了。“她蛮小的时候,夏天和她姐姐一起到河里抓小鱼,摸螺蛳。”刘长怡喊着她们的名字,把周边找遍了。找到她们之后,她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棒子,在姐姐脚上抽了几下。她还记得小女儿替姐姐求情:“妈妈是我不好,我再也不和姐姐来河边了,你不要生气了。”

她更不相信女儿说自杀的那些话。

她找到盛奕言,别人口中那个和雪婵谈恋爱、高大帅气的同班男生。

“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刘长怡问他。

“我是喜欢雪婵,但雪婵说我们还小,应该以学习为主。”盛奕言说。

这个答案让刘长怡满意,她知道女儿不会干出格的事。

雪婵和盛奕言关系好,六一班人尽皆知。同学胡慕冉记得,有一次盛奕言给雪婵买了小笼包,带回教室。“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像在一起了,但在班里,大家不会故意去说这件事。”有一回,班主任吕老师看见他们俩传纸条,要把纸条收上去。“大家都在帮忙藏,说赶紧写几张其他的纸给他。”

事发后第二天,胡慕冉看到盛奕言一整天都趴在桌上。大家说雪婵落水前给他写了纸条,他以为纸条在吕老师那儿,就去问吕老师:“能不能把雪婵写的纸条还给我?”

在胡慕冉印象中,事发前不久,雪婵好像跟盛奕言闹掰了,“感觉她挺不开心的”。

但她觉得雪婵不会因为感情上的事去跳河。“雪婵嘛,那么强势。”有天午休时,班里几个男生一直说话,雪婵管着班里的纪律,她走到男生面前,叫他们安静,还打了他们几下。男生不服气。“那你打回来。”雪婵说,她把木棍递给男生,伸出手来让他打。男生不讲话,她又把木棍递给玮庭,让玮庭来打。“大家都不好下手,她就自己打自己,力气很重,手都红了。”

雪婵在同学间人缘很好,很重情义,“有一次我们班石欣然和高年级的人起冲突,别人来找她,雪婵都把她护在身后。”胡慕冉说。

在六一班的女生当中,班长玮庭和副班长雪婵是故事里灵魂人物那样的角色。

“如果分帮派的话,她们两个就是帮派的老大。”胡慕冉说。

两个人闹起矛盾来,也会把六一班弄得“满城风雨”。

她们闹过绝交,两人都拿了个笔记本,让和自己关系好的人在本上签名。“比如我把名字签在雪婵的本上,以后就不能跟玮庭玩了。”胡慕冉觉得她们这样做小孩子气,之后,她们又总能迅速和好。

她们拿小刀割过自己,然后给共同的好朋友石欣然看手上的疤。石欣然觉得诧异,问她们:“为什么这样?不痛吗?”

她们说:“不痛,好玩儿。”

石欣然猜想,她们这样做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

雪婵所在的小学教学楼前种着一排香樟树。下午两点多,二年级的学生在体育课上打乒乓球。高佳摄。

事先张扬的跳河

六年级一班都知道打赌的事。

石欣然回忆,事发前一两个星期,玮庭对她说,和谭玉青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就去跳河。雪婵跟着说了一句,“你要是跳我陪你跳。”

后来,她们又在一个课间提起这事,基本上全班都听到了。“但她们是开玩笑的语气,大家也都没有当真。”石欣然说。

“其实在跳河之前,她们已经淋过雨了。”见玮庭拉着雪婵去操场上淋雨,石欣然赶紧跟出门阻止,“劝了一会儿她们才回来。”

除此之外,那些日子,两个女孩没有什么异样。雪婵还跟石欣然说暑假的时候要去紫荆小区学游泳。“她和我讲了特别多遍,还问我要不要去。”

周五放学,上校车之前,雪婵突然对石欣然说,“来,我们抱一下。”石欣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拜拜,下周见。”

周日下午一点三十五分,石欣然还收到玮庭发来的QQ消息,“消息上说,然然,我和雪婵以后不能保护你了,然后说好好读书什么的。”她晚上才看到这条消息,发了很多个问号过去,对面没有回应。

那时,两人落水的消息已经传开,班级QQ群炸开了锅,有人说只救上来一个,石欣然不敢相信,给她俩发信息,“在吗在吗?”依然没有回复。

第二天到了学校,石欣然看到两人的位子果然空着。住在泉井边村附近的同学说:“被救上来的是玮庭。”雪婵还没有被找到。之后几天,班上有男生每天通报搜救进展,“肯定捞不上来了。”很多人都哭了。

那些天,六一班的气氛一直很低沉,老师、校长、心理辅导老师都来做思想工作。

学校还为两个女孩组织了募捐,盛奕言捐的最多,他给雪婵捐了300块,给玮庭捐了100块。

玮庭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才回学校上课。石欣然还记得,在一堂课前,她突然出现在门口,看上去有点虚弱,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下课后,大家凑到她身边,想问问她身体怎么样了,也想问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上去很累,话也不愿多说。

玮庭后来跟石欣然解释,她们往水里走的时候,还没觉察到危险,是一不小心滑倒了,才出了这样的事。石欣然觉得:“也只能是这样了,要不然根本说不通。”

那已经是小学生活的最后一个月了。一周后,学校拍毕业照。石欣然看着照片,虽然身旁站满了人,“就是感觉少了一个。”

她常常梦见雪婵,有一次她穿着黄色衣服从操场门口走过,她跑去追她、喊她,但怎样都追不到。醒来的时候,她的喉咙又干又痛。

“说一句可能不好的话,我们在晚上讨论起来的时候会想,为什么救上来的不是雪婵呢?”

伴随着这场意外的溺水事件,他们的童年结束了。

上初中后,石欣然和玮庭分在不同的班,起初在楼道碰面的时候,两人还会打一下招呼,“现在就像陌生人一样了,有时我对她笑笑,她也没反应。”

石欣然说:“挺尴尬的,一见面就会想到这件事,就会不舒服。”

有同学问她:“你是不是怪玮庭?”

“我不怪她,只是觉得这可能就是跟命运什么的有关系。”

石欣然觉得,上了初中之后,玮庭明显跟以前班级的人疏远了,她常听到玮庭和班里的人说话,“声音特别大,有点像名人的感觉。”

在新的班级里,玮庭交到了新朋友。“她看上去也很开心,有讲话不好听的人就说,她可能都忘记雪婵了。”

阳光透过云彩打在江山港上。高佳摄。

心里下起的雨

她没有忘记她,在还没提到她的名字时就开始落泪,也想在7月21日她生日时写封信给她。

有时候她的QQ头像突然亮起来,玮庭知道那是雪婵妈妈在登陆她的账号,她盯着那个头像,一下就想起她。

在学校里,她最害怕别人跟她提起这件事。每当放假,老师说到注意安全之类的话题,她就开始担心,“就怕万一提到我这件事。”上初中之后,有个女生在她面前说:“你怎么不和你那个闺蜜一样(死)?”她气哭了,当场就跟她吵起来。

“以前班里很多同学,可能会觉得是我害死了雪婵。”她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今年暑假,她报了游泳培训班,为中考体育测试做准备。下水时,她又想到一年前的事,总觉得害怕,假期结束了,游泳还是没能学会。

但在同学面前,她还是表现得开朗,从不提起这些。

和她不同,事情发生后,谭玉青就像换了个人。

“以前他在学校里,话特别多,是那种爱逗大家开心的人。”石欣然说:“现在我见到他,都觉得他整个人特别低沉,变得不爱说话了。”

谭玉青的爸爸痛风,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全靠妈妈陈贤蓉在服装厂打工支撑。法院最终判决要求谭玉青家赔偿4.7万余元,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坐在家里客厅的圆桌前,陈贤蓉说了好几遍:“这个钱让我拿,我真的拿不出来。”谭玉青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片纸,折上,又打开,折上,又打开。

庞丽丽也担心赔偿的事,“法院的传票过来,她一夜都不睡。”庞丽丽的妈妈说:“因为这件事,老是要上法庭,她受影响,分数刚上去,又有事情,成绩又掉下来。”

另一个在场的男生陈雨皓的奶奶也还记得,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孙子不敢睡觉,哭得很严重。靠在奶奶旁边,陈雨皓的身子一直发抖。

事情过去了一年多,2018年6月,判决书像是让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时间推着人们向前走,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后溪镇中心小学里树木枝叶繁茂,风吹着叶子沙沙响,雪婵的班主任吕老师走出走廊尽头的教室,身后灌满了孩子们的读书声。

“早就不记得了。”他摆摆手,又朝走廊尽头走去。那件事情后,有的同学曾见他偷偷抹眼泪。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雪婵已经上初二了。家里饭桌旁边的那面白墙上,贴着很多张奖状,一大块四方形的区域,只是其中缺了好几块。大概是姐妹俩的奖状曾经贴在一起,妹妹走了,墙上只剩下姐姐的名字。

玮庭和谭玉青再也没讲过话。那天的事情经过,他们各有一套说法。不一样的说法给那个下午蒙上了许多层水雾,让人怎么看都看不清。

2017年4月23日,星期天,太阳很大。六年级一班的雪婵和玮庭掉进了后溪镇边上的江山港。村民赶来,救上了她们当中的一个。

2017年4月23日,星期天,在江山港边上说着打赌的孩子,丢失了一名同伴。他们心里开始下雨,这雨来得突然,让他们慌张、懊恼、不知所措。

过了一年,又过了一个夏天,雨还是没有停。

(文中未成年人及其家长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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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佳

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

作品包括《“抱团养老”的三个样本》

《空姐李明珠的致命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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