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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网站审核员的245天 | 口述

小狐后窗 后窗工作室 2019-04-08

有个同事犯的错误成了典型,常被拿到组里说。他当时负责盯着一个有几十万粉丝的大主播,播了一会儿,突然看到一个穿着丁字裤的大屁股填满了整个屏幕,直播直接掐断。后来才发现人家发的是个搞笑视频,穿比基尼的是一头猪。虽然也要处理,但顶多给个警告,不该罚得那么重。同事因为这事儿被罚加班,他气坏了,“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 王丹妮

编辑 | 林鹏


在做直播网站内容审核员的第8个月,刘楠终于熬不住了。


她是学音乐的,但干了这份工作后,在家几乎再也不听歌,屋里什么声响都没有才能舒服点儿。因为长时间高压、睡眠不足,她经常心悸,有时候感觉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有时候觉得心脏“每一下都跳得不一样重”。她的包里总是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难受的时候赶紧掏出来含两粒,最多的时候一周吃了三四次。


看上去,刘楠和500多名同事像成千上万条视频的掌权者,日理万机。


工作时间从早上7:30到晚上19:30,12个小时里,日程排得很满——吃饭不能超过45分钟,上厕所不能超过10分钟,连下楼抽烟提神都要练就一两分钟就抽完两根的本领。


作为一家直播平台的内容审核员,这是日常,也是无数互联网内容平台审核员的工作常态。


从2017年底开始,快手、花椒、火山小视频等直播平台以及各大资讯类App接连收到责令整改的通知,审核员团体也日渐壮大。


刘楠经历了这一过程,见证了团队成员的频繁流动。暴力、色情、低俗的工作内容反噬着她。工作八个月,她的眼镜度数上涨100多度,体重暴增30斤,还患上了心率不齐、低血糖、高血压、关节炎等各种病症。2018年12月底,她因为身体原因主动离职,目前仍在家休养。


以下为刘楠的口述:


在业内,我们的工作岗位叫内容测评员。去年,我刚从小地方到省会城市,一直找不到工作。音乐专业毕业后,我干过一段时间声乐老师,但生源很不稳定。五月份,有个朋友介绍我加入这家直播公司,成了一名内容测评员。


当时是看中这份工作有五险一金,做一休一。虽然跟北京总部一个月6000元的工资比,我们这种二线城市分公司2000元的月薪有点少,但我找了个月租550元的破旧出租屋,生活还能维持。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坐在那儿看视频应该比较轻松。但真的开始工作了,才发现根本不是想的那样。


当时正值短视频、直播平台、新闻App等内容平台大规模整改,我们公司内容测评员的招聘和培训也变得非常严格。新人培训长达20多天,几百条审核规则统统得背下来,打印出来有十几页。每个月,公司都会针对规则考试,不达标会要求复考,分数还不够就会被辞退。


新人培训的内容主要是导师讲解审核规则和观看违规视频,内容涉及政治、色情、暴力、低俗等方面。


看色情视频的范例时,100多个男男女女坐在下面一起看,我们都觉得特别尴尬。看到一些暴露私处的特写时,有的女同事几乎要骂出来,“哎呀妈呀,真恶心!”有的男同事抱怨说,“(这种视频)看多了都没有性欲了。”


国内血腥类的视频主要是暴力执法、车祸、个人冲突等,比国外那些枪击、暴恐之类的好多了。看到视频里有人被打到满地流血或炸得胳膊乱飞,我总觉离我很遥远,看得越多神经越大条。但有次我过马路不小心被车撞到,虽然没受什么伤却吓得腿直发抖。当时我才意识到,视频里人直接被车碾过去都是真事儿,就特别想给自己买人身保险,后来过马路都非常小心,路上没车也不敢闯红灯。


范例里关于地方政府暴力执法、和上访人员相关的视频很多,越看越觉得这个社会怎么这样呐。但我不敢多想,越想越压抑,而且想了也没什么用。


之前看过《社交媒体时代的底层物语:那些为机器打工的Facebook神秘审核员》这篇文章,里面写到外国的内容审核员会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有的人完全无法忍受电影里的枪声,有的人看到厨房里的刀都会害怕。我承认这些视频对我有影响,但不至于这么夸张,可能外国人太脆弱,也可能是中国人的抗压能力比较强。


既然做了这份工作就要学会自我调节。之前看过一个视频,一个男人被车撞得血和脑浆都溅出来,特别吓人。但有个同事笑着说,这是“脑壳儿开花”,我们旁边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跟着说两句,恐惧感就被玩笑化解了,再也不会去细想它。


2017年底开始,直播平台以及各大资讯类App接连收到责令整改的通知。


对我来说,这份工作最大的伤害不是在精神上,而是在身体上。工作八个月,我的眼镜度数涨了100度,体重增加了30斤,心率不齐、低血糖、高血压、关节炎等各种病症都冒了出来。


内容审核岗是12小时轮值,白班从早上7:30到晚上19:30,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中午吃饭不能超过45分钟,上厕所不能超过10分钟,有的同事偶尔下楼抽烟提神都抽得特别快,平时5分钟抽一根,上班期间一两分钟就能抽完两根。


周五、周六、周日这三天玩直播的人最多,我们怕完不成工作量,都是一边吃外卖一边审核。有时候叫外卖的时间都没有,干脆等到下午五点空闲一点的时候再去吃。


因为饮食不规律,我的低血糖越来越严重,下午偶尔会头晕,稍不留神就会出现漏审的情况。为了补充糖分,我开始一天喝一瓶可乐,结果体重和血压蹭蹭地往上升。我突发奇想,开始攒饮料瓶,想看看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饮料。结果到12月离职的时候,几百个塑料瓶在房间里推成了山,卖废品都卖了十几块钱。


夜班更加难熬。为了防止自己打瞌睡,我会特意留一些血腥暴力的视频到深夜审核,刺激自己继续工作。等到凌晨三点多用户活跃度降低到一定量,我和同事们会拿出准备好的瑜伽垫、睡袋、抱枕,铺在地上睡觉。我们优先把“床”铺在两排工位之间,实在没地儿了再铺到其他过道上,还有些人找不到空地只能坐在椅子上打盹儿。


早上七点半下班,如果前一天审核出现错误还会被罚加班半小时到一小时不等,常见的错误主要是漏放、错放、超时、处理程度没把握好。


有个同事犯的错误成了典型,常被拿到组里说。他当时负责盯着一个有几十万粉丝的大主播,播了一会突然看到一个穿着丁字裤的大屁股填满了整个屏幕,他就立刻给了个处罚,直播直接掐断。后来组长跑来找他,才发现人家发的是个搞笑视频,穿比基尼的是一头猪。虽然也要处理,但顶多给个警告,不该罚得那么重。同事因为这事儿被罚加班,他气坏了,“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如果被罚加班,差不多早上八点多才能下班,那时候早高峰堵得不行,十点多才能到家。一到家,我基本上倒头就睡。我们的工作是做一休一,休息那天我基本上也是睡过去的。刚开始,休息那天好好调整就没事儿了,但后来熬夜次数太多,睡一整天都恢复不过来。这间每个月550元的出租屋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特别特别破,常常休息不好。有次我们那儿轻微地震,本来就有些脱落的老墙皮“哐哐”往下掉,还有一大块儿“啪”一下砸我脸上。


六月底,我们公司还没安装空调,室外38度的时候,我们坐在摆满电脑、坐满人的办公室里觉得温度更高,胳膊挨着桌子都觉得烫。几个电风扇呼呼地吹出热风,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狐臭味和一些怪味,像是个毒气室。有次早上下班,我带着这股味儿挤上公交,抬起胳膊抓住头顶的把手时,旁边两个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就马上挪到旁边去了。我当时觉得特别尴尬,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全部脱光,赶紧冲个凉水澡。


各大互联网内容平台招聘内容审核人员。图片来自网络


除了工作环境差,审核量大、违规界限模糊、规则更新快等问题让我压力更大,常常濒临崩溃。


需要审核的直播内容包括封面图、被人工智能筛选出来的高风险直播、被用户举报的直播以及一些网红或高观看量的重点直播。直播类视频是一边播一边审,我们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一发现违规行为就要立刻标注予以处理。


目前,人工智能技术并没有达到可以脱离人工的状态,很多图片、语音里的违规内容它都筛选不出来,压力都落到我们这儿。有些人把光线调得很暗,举着色情小广告直播,我们靠肉眼都看不清,更别说人工智能了。还有些无聊的人连着播两天,时间太长机器处理不了,只能人工审。我调成几倍速,盯了好几个小时,才发现主播要跟人开视频裸聊。立刻处罚,把直播截断,任务才算完成。


我搞不懂人工智能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但它对我们审核帮助挺大。有一次,人工智能分发过来的视频里有一个女人的背影,被标注为“色情”。我心想这有啥,结果点开视频拖到后半段,才发现她在跟人做“活塞运动”呢。还有一次,有个看起来挺正常的女主播也被标注成“色情”,我一直盯着没发现有啥问题。正准备把它放过去时,画风一变,她突然开始脱衣服。我真是不能理解,咋还有这种操作呢。


因为跟公司签了保密协议,我不能透露具体的工作量。但每天需要12个小时不停,同时审好几个视频才能完成任务。


我一般会打开三四个页面,调成不同的大小,平铺到电脑桌面上,再把声音按内容重要性调至不同的大小。有的同事特别厉害,打开十几个页面都不关,桌面上的页面角标层层叠叠地堆着,他们就这么听,一旦听到违规的字眼立马就能作出处理。我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同时审五六个视频,一堆人在耳边说话,脑子嗡嗡的,像要炸掉一样。


工作一段时间后,我都怕听到声音,一听就脑壳疼。我是学音乐的,但干了这份工作后,在家几乎再也不听歌,屋里什么声响都没有我才能舒服点儿。


审核视频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难以判断的情况,这给我们的工作增加了非常大的压力。


有些人长期发布违规视频,基本上摸清了平台处罚的依据,就故意打擦边球。像那些长期做色情交易或男科医院宣传的主播很懂得怎么避开审查。视频里没有裸露的镜头,但你一看那女的表情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类直播我们要一直盯着,直到他出现违规的行为才能进行处理。有时候他们还会注册很多小号,我特别讨厌这类直播,它们跟苍蝇一样,怎么都处理不干净,真的恨不得冲到屏幕那头去掐死他。


因为政策或社会事件,公司的审核标准每周都会进行调整和更新,不同时期的审核重点也不一样。刚刚整改那段时间,对于色情、暴露的直播内容打击特别严厉。之前是“有沟必火”后来是“有沟必封”,检测到男人打赤膊的画面都会立刻封号一天。后来风头过去,对这类视频会先进行警告处理,也允许女主播适当地露一点。去年,社会摇(编者注:一种舞蹈形式,早年在迪吧十分盛行,受到众多社会青年的追捧,通常使用土嗨的电音做背景音乐,故名“社会摇”。)风靡网络,各大平台以“引导社会不良风气”为名,对其全网封杀。我们公司也严格审核相关直播,一看到有人跳社会摇舞蹈,尤其是青少年人,立刻给予处罚。


还有一些我不太能理解的规则,但没办法,还是得按规则处理。比如,过年期间会重点审核“杀猪”视频,看到大面积血迹或猪内脏的画面就要立刻处理;关于丧事的直播一律封禁,出现尸体、花圈、“奠”“祭”等字眼都算是亵渎死者。


很多人因为压力大离职,公司从来不留人,每个月都有人走,有人来,新人培训从来没停过。前两个月实习期之内,跟我同期的20个人就走了一半,入职后身边离职的同事有十几个。到最后我数了下,整个公司从一开始干到现在的不超过五个人。


其实,我从第二个月开始就想不干了。工作量少点儿的时候,我会呆坐在椅子上想,“我为啥要来干这活儿?想不开咋的?”工作期间,我整个人处于一种很迷茫的状态,上了十几年的学就为了做这种工作吗?但我爸妈总劝我第一份工作坚持久点儿,我从没跟他们说工作有多累。一是因为保密协议,我几乎不跟亲人朋友聊工作的事儿;二是我觉得跟他们吃过的苦比,这都不算啥。


当时想着再熬一熬,攒点钱,升到小组长的位置就好点儿,到时候只用审核重点视频就行。但到12月,我身体实在熬不住了。离职之后,我跟同事基本上都没联系,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省下来两三千块钱只够两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除了一身的病,我啥也没落下。在家休养到现在,我还没恢复过来,稍微累点儿就心脏疼。


离职之后,我把微信个性签名改成了“希望找个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能干啥,但肯定再也不干这活儿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陈楠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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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丹妮

描述复杂性

作品包括《长沙最小植物人在医院的九年》

《<我住进了全世界最拥挤的群租房>作者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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