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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逃跑,这解决不了问题|一个阿富汗青年学者的怕与爱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06-13


文 魏晓涵

编辑 王姗



空荡的城市没有什么好消息

外国的飞机全部撤走的那天晚上,我十点多就睡觉了。听说半夜在喀布尔机场,塔利班士兵在不断开枪,放烟花,“侵略者已经离开阿富汗了,阿富汗自由了”,他们可能这么觉得。我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心情听他们在外面开枪,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第二天一早已经听不到枪声了。我开车去了喀布尔的市中心,街边空空荡荡的,越来越多的女性戴了布卡出门,(注:布卡罩袍主要为长袍、头巾加面罩,把女性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眼睛。)检查站有很多大胡子、长头发的塔利班士兵在巡逻,盘查来往的车,“去哪里”“从哪里来”“有没有带枪”等等。

● 塔利班官兵进入喀布尔后在街道巡逻。

我有一种特别陌生的感觉,以前要是这个时间出门,路上会非常堵车,市中心有好多好多的人,大家都出门了。不仅是喀布尔,在我的老家——阿富汗南部的楠格哈尔省辛瓦里阿钦区,也是这样。有时候晚上会因为太热闹了,吵得我睡不着。现在,购物中心、咖啡馆、商场大部分都关门了,原来逛街的地方会卖一些西方的衣服,现在不敢卖了。政府的工作人员都在家里,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安安静静的,我一直盯着路边想,人都去哪里了呢?

已经两周了。从塔利班进入喀布尔那天起,大部分人都待在家里。我的朋友们,有外贸公司的、电信公司的、咨询公司的,前政府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接到去办公室的通知。

很多女记者,原来在国家电视台的,塔利班跟她们说,现在不是前政府时代了,不允许再来(工作)。她们在社交网站上发布消息,“我们一辈子花了那么多年学习,现在他们不让我们上班”。学校也停课了,家里有一个妹妹还没有高中毕业,一直没有出门。现在出门干嘛呢?也没有什么女性可以玩的地方。

另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是,银行不开门,没有办法取钱,阿富汗不像中国有线上支付,很多人都没有现金。前两天我办事路过银行,看到开了两三台ATM机,门口有上百人在排队。我问了旁边一个巡逻的塔利班士兵,他说,你可以在那儿排队等着,那我什么时候能取到钱?他说我也不知道。

● ATM机前排队的人

物价在飞涨,阿富汗货币的汇率已经下降了23%。我前几天去了市场,问了那边卖鸡的人生意怎么样?他说你看我一天卖十只鸡还亏钱,抵不了房租,现在一天两只都卖不出去。没办法,客人都没钱,只能等在这里。在喀布尔,像这样靠每天打工的收入吃饭的人有很多。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之后,战争结束了,但人们心里不太有安全感。“安全感”和战争没有关系,以前有战争,但大家觉得未来有希望,有一个国家机构、有政府,经济没有停滞。现在呢?还没有稳定的政府,不知道会建立怎样的政治体系,也不知道领导人是谁,会不会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塔利班统治过的极端保守的社会。

大部分人待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家人朋友凑在一起就是吃饭、喝茶、睡觉,聊聊天。原来一些私立电视台还会放翻译的土耳其电视剧和音乐节目,现在所有娱乐的内容都停了。下午家里会放新闻,我一般都不想看,有时候听听音乐,因为新闻也不会给你什么好消息,最好的消息就是天气。

感觉大家的心里都很不安。不管遇到谁,都会开始谈政治。然后马上就会有一个人说,别谈政治了,我们找一个别的什么话题讲吧;另外就会有人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话题吗?很多人对自己的未来、国家的未来都很担心。

每隔两三天,就会听到有恐怖袭击的消息。最近,在阿富汗的联合国组织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他们接到通知,最近两三天,在喀布尔市中心,可能有几个地方会发生爆炸,建议他们尽量不要去,减少出门。

就在昨天(8月30日)晚上,离我们家十多米的公园,不知道谁杀死了一个年轻人。他们杀完人就逃走了。

也就是昨天晚上,我决定暂时离开喀布尔了,和同乡的朋友、从英国回来的舅舅一起回老家躲几天。妈妈很担心我,让我留在家里,但是老家至少暂时没有恐怖袭击,也有亲人在。我很担心以后会怎样,塔利班的接管不代表阿富汗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二十多个恐怖组织在活动。怎么说呢?仅仅是有点悲观。

● 8月30日,喀布尔国际机场遭火箭弹袭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宣称实施了此次袭击。
离开的,留下的

一个月前,没人会预想到现在的状况。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星期内发生的,很突然。前一天总统还说,你们不要担心,一切会好的,第二天他就逃跑了。就是那个时刻最难过,我们一下子没有国家,没有身份了,二十多年的那些(现代化的)收获都没有了,我一直忍不住流眼泪。

二十年前塔利班统治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太多的记忆了,但知道那是一个极端主义的恐怖社会。女性不能去学校,只有三个国家承认阿富汗这个国家。所有的学校都是宗教学校,我第一天去上课,没有带古兰经,检查晨读的阿訇(老师)是一个塔利班成员,他不听我解释,一直打我,用脚踢我。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的前一天晚上开始,直升机、无人机和战斗机嗡嗡的噪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到早上五点钟,我也没能入睡。上午我的弟弟问,你们知不知道外面塔利班已经进来了?我一出门就看到,每一条街道上都有塔利班的士兵。

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的感觉,我待在家里两三天没有出门。然后就期待,我是做梦了吗?实际不是梦,就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哭一哭就好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后来机场发生了爆炸,我没有亲人朋友在那儿,还是非常心痛。对于我们阿富汗人来说,虽然战争都结束了,还是有很多人会死在爆炸中。

生活在喀布尔的人,大部分还在想找个办法离开这个国家,我认识的很多人都离开了。能离开的大多数是阿富汗的知识分子,比如在美国的军队、大使馆、NGO工作的人。可能都没有准备护照或身份证明,申请到特殊移民签证,或者收到美国大使馆的电子邮件,说“马上到机场,我们的飞机今天或者明天就离开了”。

● 当地民众前往机场离开。

离别的消息来得非常突然,朋友之间都来不及告别。政变发生之后,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大家只顾得上担心自己的状况。听一个朋友说,他跟着美军的飞机到了卡塔尔,然后转机到西方国家,飞机上有的人是去美国的,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德国。

不知道他现在在德国怎么样,我很少和他联系,我们的立场不一样,无论怎样,我不会和他们一样逃跑,逃跑解决不了阿富汗的问题。

我不怪他们。他们可能内心很不安,觉得离开阿富汗才是有安全感的,这是他们个人的选择和自由。但这些人在阿富汗受教育、长大,大部分是年轻人,他们才是阿富汗的财产和希望。

美国帮助撤离了八万人,在我看来,这在加剧人们的不安。留在这里的人自然会觉得害怕,感到受打击。我觉得阿富汗的问题,还是应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现在阿富汗的难民、人权、普遍受教育程度低的问题,塔利班可以解决吗?完全不可以,百分之一百、一千、一万不能。塔利班哪里有知识分子呢?他们只有战士。甚至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尤其在一些偏远的地区,塔利班经济问题有点严重,都没有吃的,就会要求当地的人给他们吃的。

现在在街上看到那些留着大胡子、长头发的塔利班士兵,我还是觉得不安。他们一直在战争中,可能很容易生气,我会尽量避免和他们起冲突。那些极端主义的人可能还是保留了冷战时期的思想。要成立一个包容政府,重建这个国家,还是需要依靠知识分子。

● 去年年底,佳蓝(左一)和朋友们在阿富汗的聚会。

蓝绿色的眼睛

有些朋友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离开?说心里话,我离开了去哪里呢?即使在中国留学生活了十多年,认识了那么多不一样的人,我最终还是想回阿富汗。我的亲人都还在这里,我在别的地方没有家。

因为新冠疫情,我还没来得及完成在浙江大学的博士学业,就被迫滞留在喀布尔的家里,从去年年初一直到现在。

这些天,有很多中国和别的国家的朋友来关心和同情我,担心我的状况:一年多在家里没有工作,会不会没有钱用?或者需要帮什么忙?我发自内心的非常感谢他们。我们(几代人)就是在这种战争里长大的,我爸爸60岁了,现在都有孙子了,我也快三十了,在战争里长成了现在的样子。不需要向我表达同情或者不同情,让阿富汗人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作为阿富汗人,我常常在微博上给中国人介绍阿富汗,让他们不只是看到西方媒体介绍的阿富汗。有一些观念保守的网友会因为观点不一样来攻击我,也有安慰我的。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我收到了五百条私信,大家跟我说,不好意思,那些攻击你的人没有资格代表所有中国网友。

中国相对阿富汗而言,是一个比较开放发达的社会,我希望能在阿富汗的外交部工作,为拉近两个国家的关系做一些努力。当回到阿富汗这个保守的环境里,我的一些观点很多人不能接受,觉得我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偏见。

找工作的时候就不顺利,之前申请政府部门的工作常常没有结果。后来好不容易拿到阿富汗最好的私立大学的教职,因为政变,现在也没办法去那边了。

现在的喀布尔,市集也还在正常开着,日常生活用品都可以买到,爸爸下午会去给全家采购。妈妈前两天穿着我们的传统服饰就出门了,她已经56岁了,并没有特意换上布卡。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处于战争中,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已经学会了,生活还是要继续。

不看太多的新闻,身边还是会有各种消息,包括一些喜剧演员、音乐家的遭遇。但我就不说这些了,因为我现在还生活在喀布尔,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承认塔利班是阿富汗社会的一部分,也是阿富汗人。就像在家里,我和爸爸的态度不一样,他是保守的,我是开放的,我们以后就不会有关系了吗?我反对的只是保守的思想,我们不要再回到二十年前了。

现在的阿富汗,和二十年前塔利班统治的时期完全不一样了,成了一个现代的国家,我们很担心他们把阿富汗变回一个保守的社会。前不久,塔利班承诺了不会伤害前政府的工作人员、保护女性和人权,现在这个塔利班和二十年前的他们不一样了吗?我在等时间给答案。

我在喀布尔的家里养了一只叫Malak的小白狗和十几只鹦鹉,出不了门的时候,就在附近的小花园遛遛狗。现在我会找机会,去街上走一走。

● 佳蓝的小狗malak(图源:佳蓝微博)

一天早上,我和舅舅、弟弟开着车去市中心的咖啡馆,路过检查站的时候,被塔利班的士兵叫停了,例行检查。我注意到那个士兵是个年轻人,有一双大大的蓝绿色眼睛,蓝色很深很美。

我的眼睛也是蓝绿色的,小时候,班上有孩子会因此攻击我,“你是苏联的后代,默罕默德的敌人!”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说,“你的眼睛真美”。这个年轻人笑了,对我说,“谢谢,没有你的那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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