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女孩们：你的生活照在群里被意淫了
文 | 魏荣欢
编辑 | 毛翊君
进入7000人群聊之前，张硕经常在社交平台上搜索漂亮女生的照片，也曾把这些内容当作黄色网站浏览，对网友描述的女性隐私将信将疑。有次，他无法容忍一个贴吧楼主造谣女生是荡妇，出言反驳而被围攻。作为报复，他开始联系照片中的女主人。
第一位被找到的女生很快去报了警，这令张硕惊讶，“竟然值得去报案？” 此前，他没想过女生会因此受伤，也没觉得这会涉及不尊重女性。张硕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对的事，他称这是让他继续提醒更多女性的原因。
在他接连提醒的六七十位女性中，只有三位报案，更多人只是关闭朋友圈或隐藏微博。一位女生通过朋友的调查发现，自己分享在社交账号上的400多张生活照被发进群里，而这全出自6年同窗男性好友之手，此外群里还有这个男生历任女友和女友舍友的照片。后来，该男生在被直接对峙时解释，“一开始就是随便发发”。
这位女生的朋友在公众号发布文章《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讲述事情始末和对其他相关群的调查观察后，评论区出现争执。有人称作者“母狗”，认为是挑拨男女对立，有人把意淫男生的行为定义为“人渣”，无法再相信男人，也有一些关于性别秩序的思考，认为“男人可以有欲望，但不可以伤害公序良俗”。
2021年12月31日，B站一名女性播主发视频声援这篇文章，视频被人改了字幕，配上侮辱性文字，并用AI换脸进行了恶意修图，甚至挂出她的一些真实信息。
●B站博主视频被恶意修改的截图。讲述者供图
张硕逐渐意识到男女对性幻想的差异，开始更多地从女性视角去思考，但舆论的对立也让他有些迷茫，“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以下是与张硕的对话。
极昼：你是怎么进到这个群的？里面平时交流什么？
张硕：我进群大概是（去年）12月20多号，在推特上看到一个经常发漂亮女生照片的博主，置顶信息里放了群链接。
入群几乎没有什么门槛，连审核都没有。群里7000多人，我也不知道成员身份。里面很多打广告、卖P图软件、AI换脸的，照片和视频都可以，100到1000元不等。
（发图）没有什么固定模式，一般都是发一张照片出来，然后写：想聊我女朋友的来跟我私聊，或者是看到这张照片你是不是就已经有反应了之类的。照片里女孩的年龄范围集中在16到30岁之间。这个群的核心内容就是意淫。
极昼：那些照片是什么类型的？
张硕：都是在社交软件正常可以发出来的照片，有户外有室内，有自拍的大头照，也有他人拍的全身照。我看着都是很正常的，没有搞擦边球什么的。
极昼：有偷拍的吗？
张硕：会有一些是偷拍的，女生在一边玩手机，可能就穿了一条裤子或者一件衣服。有的不一定是偷拍，我觉得（女生）知情，因为拍摄视角并不是很隐蔽的。有可能光明正大地拍，然后偷偷发出来。
极昼：发图是想获得什么呢？
张硕：比如说一个人发了照片，有人会问这个女生私下是怎么样的人，大家会用侮辱性话语，甚至用生殖器照片去表示“敬意”。（还）会把女生称为母猪、母狗，用的词比较暴力一点。
极昼：发图的人和那些照片中的女生通常是什么关系？
张硕：盗图的男朋友和同学是最多的。有次我去提醒了一位女生，她发现帖子里不止有自己，还有闺蜜的照片。然后她闺蜜就发现有一些照片是没有公开发出来的，只跟男朋友发了。妻子、姐姐（的照片）也有，比较少。
极昼：会把女生的个人信息写到什么程度？
张硕：最常见的就是身材、年龄、癖好，还有来自哪个学校。
极昼：你判断真实性有多高？提到真实学校的话，他们自己也很容易被人定位吧？
张硕：我觉得挺高的。这个说出来也不会影响什么，他们一般不会怕这种东西。
极昼：是因为被女孩发现的概率比较低么？
张硕：很低。最近我不是提醒那些女生吗？如果我不提醒的话，她们可能一直不知道。
极昼：这种群多么？
张硕：很多，还看到过有付费的。有两种入群渠道，一种就是单纯的消费，还有一种就是先发别人的（照片）出来，然后写上一些文字。都是跟着一起意淫，没有人评论发图的人。
极昼：你是只看，从来没有发过图吗？
张硕：对。一开始确实是因为喜欢看一些漂亮的女生，就在百度贴吧搜女生的照片，搜到了一类帖子，比如发一个女生的照片出来，然后标题是我的女友、姐姐或者同学，如何评价……
极昼：有什么内容是你也很难接受的？
张硕：看到过一个人发女人半露不露的照片，写是自己母亲，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这种还是觉得接受不了。刚开始可能是觉得恶心，所以当时才会去跟别人吵起来，看多了怎么说……麻木了，没感觉了。
极昼：你觉得这些表达冒犯女生吗？
张硕：得分情景。在性的环境下，大多数男生认为这些表达就像说脏话一样，比较暴力的表达，（是）一种精神心理的满足。侮辱得越狠，相当于“夸”得越好。但在一般生活中，就是侮辱。可能在女生看来，（形容）性应该是比较美好的（词汇），都是男生比较温柔的。
极昼：那后来为什么你又觉得过分了？
张硕：有些帖子比如发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照片，下面的评论就说是荡妇，怎么戴眼镜就能影响一个人的性格？有点离谱。我觉得这会误导很多男性，以为侵犯女性，她会很开心很刺激。
极昼：你是怎么想这些女生的？
张硕：刚开始我也是有这种好奇心，戴眼镜的女生私下会是另一副样子吗？我直接截图去问了女朋友。女朋友说有些也不是。光（她）说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能解答我的疑问。后来看多了，感觉越来越假。
极昼：你对女友也不避讳这些？
张硕：其实光是看那种色情的话，她是可以理解，但是怎么说呢？她挺无语的。她倒没有阻止我，但是说（过）“你要是像这样的话，就分手”。她可能是不高兴，但是难猜这种东西。
有些话我明知道说了会让别人生气，但是我也会坦诚。我也不懂事。
极昼：什么时候开始提醒女生？为什么？
张硕：2021年2月，忘了是（贴吧的）什么内容，反正一看就是造谣别人。我就评论楼主把黑的说成白的。结果一堆人在我下面讲一些嘲讽的话，大概就是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底线，我们都没底线。我吵不过他们，有点生气，就按照图片上的水印，去提醒其中一位被盗图的女生。
极昼：那个女生什么反应？
张硕：QQ很顺利就被通过了，我把截图给她，对方有点懵。后来她让我（帮她）私信那个楼主，看看对方是什么意图。
楼主（给我）发来更多女生的照片，提出让我（也）写一写羞辱文字，还让我露出生殖器和女生照片进行合影。当时我假装生病了，没有拍。但他发了女生的裸照，明显是P的，衣服有一些纹理没去掉。
后来她发现盗图的人在不同帖子里发了5、6个女生的照片，有的是她高中同学。几个女生就一起调查，通过查看身边共同好友，很快确定大概是谁。为了钓鱼，她们还发了一条仅那人可见的说说，然后又跟这个男生去聊天。
具体说了什么我不太知道，中间没联系，当时我也没有很在意这个事情。
极昼：你们之后还有联系吗？
张硕：没几天到过年的时候，我跟她讲了一句新年快乐，问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她说等年后去报案。后来那个（盗图的）人被拘留了。
我很惊讶，觉得这件事情竟然值得去报案？
极昼：女生去报案让你很意外？
张硕：没料到。（提醒之前）没怎么想过她们会怎么样，也不觉得有多大伤害。没想到那个女生真的挺生气的，还去报了警。因为之前就是当网站看，单纯的色情。怎么说，不会联系到尊不尊重女生。
极昼：后来为什么提醒这么多人？
张硕：感觉帮了一个人，有成就感。再去看漂亮女生照片的时候，看到是盗图都会去提醒。不过，只有小部分照片留有水印的能联系到。
每一次提醒的时候，她们就是那种很无助的感觉，都是问我该怎么做，配一些哭的表情，让我感觉她们想要去做什么，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做。
极昼：虽然提醒了女性，但你也在看，她们会因此骂你吗？
张硕：基本没有，都是感谢。我最开始也有这种想法，觉得她们不会都把我当成是那种人吧？但是其实还好，她们都没有说过什么。
极昼：她们没有怀疑你的动机吗？
张硕：我觉得刚开始是不信任的。告诉她们图被盗，觉得我是骚扰，发了截图才信。刚开始一般都是先懵，不相信怎么会有人盗自己的图，又不是什么明星。懵完了才生气，着急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后来）有的删除微博或者隐藏微博，或者发微博说“盗图者死”之类的。
极昼：之后报案的多吗？
张硕：从去年2月开始，发出去六七十封私信，回复我的有三分之二。其中大多数都会去认真调查，但我知道报案的只有三例。后续（我都）没有聊了。
最后这位报案的女生似乎不是很愿意跟我透露调查信息，报案成功之后就把我删了。
极昼：在跟女生沟通中，还有哪些行为和想法让你没想到呢？
张硕：比如女生发现发图的是自己男朋友，会觉得被自己的男朋友出卖了，有一种背叛感。大部分男生不会把这种事情和出卖联系到一起。
通过跟这些女生的沟通，我现在对女生已经理解很多了。
极昼：女友理解你做这件事吗？
张硕：其实我没有问过她是怎么想的，她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极昼：那在后来的相处中，她会对你给她拍照有所介意吗？
张硕：我没察觉出来，可能会有，但是我没察觉出来。
极昼：这次事情上了新闻，群里有什么变化吗？
张硕：刚开始群里有人说（事情被公开了），有人回复了一句“啥也没干能给你逮起来啊”，就继续正常发图。
过了两天都在说群主好像跑了，有人建了新群，实行邀请制，不是之前点开就能加入、没有任何审核的了。
还有人把B站播主支持被盗图女生的视频改了字幕，并用AI换脸P到了各种色情图片上。
极昼：他们意识到自己违法了么？
张硕：他们觉得只是侵犯肖像权，问题不大。我觉得群里的人，很多都不认为自己侮辱别人。就像这次新闻里说的这个女孩，盗她图的朋友一边在群里发她的照片，同时还跟她聊着天。后来他赔偿了（这女生）8000块钱，说“这下不欠你什么了”。我觉得他的想法就是，我已经花了钱了，表示已经完结了，就像闯红灯被罚款就没事了。
极昼：女生觉得完结了吗？
张硕：我跟那个女生聊，她说这种现象虽然可能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但是就感觉生活在一个不安的社会环境里，随时都可能被刀捅。
我问过去年第一次帮助的那个女生，为什么后来已经不发QQ空间那些东西了，是不是受了这个影响？她说是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女生的想法，就表现来看是受到了伤害。她们本可以光明正大发动态、晒生活，这么一个正常的举动如今都要细细思考。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极昼：这事会引发性别对立的舆论，你当时想到过吗？
张硕：一开始肯定是没想到的，后来给别人提醒的时候，看到她们说，“这些男人是傻逼”，就警觉起来。后来在帮助完每一位女生之后，我都会说一句“希望你能够加强对男生的防范，同时也希望你不会加大对男生的仇恨”。
这次看到女孩朋友写的关于他们调查这件事的文章，下面有评论比如“这些傻逼男的怎么可以做这些事情”。这里指的是做了这些事的男性，但是有些男性就会理解为，（这是说）所有男性都是傻逼。可能男女存在一些理解上的误差。
极昼：你现在站到一部分男性的对立面了？
张硕：现在我觉得我经常站在这些人的对面，就像现在随便看一篇男女对立的微博，下面很多男的在玩梗打拳，嘲讽网络女权。女生发表一些维护自己的言论，很多男生都会觉得胡来。在这方面，我还是挺支持女性的。
极昼：你会担心这样引起他们再围攻你吗？
张硕：我也是会害怕的。比如提到的被人肉（注：指B站女博主事件），其实我还是蛮怕的。
极昼：你觉得这是很不合理的吗？
张硕： 实际上是会侵犯别人的权益，也会造成女性的不安全感，仿佛生活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侵犯的环境中。男女之间互相尊重理解的教育、性教育等的缺少造成了现象的产生。
极昼：现在，你在对待女生上会有变化吗？比如和女朋友相处。
张硕：我也不知道，可能多少是有点变化，当局者迷，不过感觉我还是经常惹女朋友生气。
极昼：女友的态度有变化吗？
张硕：这次新闻出来后，我问她“我这件事做的到底对不对？”她说肯定支持我。我又说希望不会让你感到恐男，但是她说“已经开始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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