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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牟宗三:儒家的德化的治道

文礼书院 2021-07-04



儒家言治道,所以主德化,是由于孔子继承夏商周三代所累积而成之礼乐而言。礼乐,简名曰周文。礼乐本于人之性情,其于人与人间方面之根据,则在亲亲之杀,尊尊之等。亲亲尊尊亦本于性情。由亲亲尊尊之厘定,则人与人间不徒是泛然地个体之间的一段关系,而且进而举出其特殊的内容,此即是伦常。由伦常,性情,进而点出道德的心性,曰仁与义;至孟子则曰仁义礼智,而由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言之,则“道德的心性“尤显,而“德”之一概念遂完成。礼乐,若徒自外部看,犹只是外在的虚文,然若通过伦常﹑性情,而至道德的心性之“德”,则不是虚文而是实文,即一是皆“真实心”之流露。礼乐,若从其为文制方面看,则可随时斟酌损益,此可与民变革者。儒家之所以为儒家,不在死守这些文具。然由之所见之伦常﹑性情,乃至道德的心性(此亦即礼乐之所本),则不可与民变革,此是亘古之常道,定然之大经。儒家之所以为儒家,在点出这一点,亦即在完成这一个“德”。当时周文罢弊,儒家之以质救文,即在德性的觉醒。从德性的觉醒恢复人的真实心,人的真性情、真生命,藉以恢复礼乐、损益礼乐、创制礼乐。(这只是纳入的生活于礼中,总是维持着礼,而不是死守着某一套特殊的礼。)

儒家的“德”是以亲亲、尊尊、伦常、性情道德的心性(仁义礼智)来规定。它既不是道家的德,亦不是西方所讲的抽象的义务。所以礼乐之教即是性情之教,德化即是性情人格之完成。(性情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脾性,乃是指道德的真实心言。) 所以儒家于治道方面,我们概之三目以为体,此即亲亲、尊尊与尚贤。亲亲尊尊是维系人群的普遍底子,而尚贤则是一生动活跃之触角。前两者是伦常,后一者是人格。伦常是纲维网,而人格则是每一个体自己奋发向上完成其自身之德的事。春秋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此三讳即表示以亲亲、尊尊与尚贤为宗主。所以尚贤完全是紧就“德”而言。由此三目为体,再转就是“正德利用厚生”之三目。此三目较偏于用。而此用中,仍以“正德”为本。亲亲尊尊与尚贤皆正德中事。正德利用厚生即是王道,利用厚生是人民生活的幸褔,而讲幸褔不能离开德,不能一往是功利主义、唯物主义。当然王道亦不能只是德,必函重视人民的幸福。所以内圣必函外王。外王就须正德以开幸褔。从王道方面讲,正德必函厚生。正因为德是指道德的真实心、仁义心言,故一夫不获其所,不遂其生,便不是仁义心所能忍。从个人道德实践的立场上说,律已要严;从政治王道的立场上说,对人要宽、要恕。正德求诸己,利用厚生归诸人,而亦必教之以德性的觉醒。此正所以尊人尊生也。尊生不是尊其生物的生,而是尊其德性人格之生,尊其有成为德性人格的可能之生。若只注意其生物的生,则是犬马视之,非所以尊人也。故厚生必以正德为本。此是儒家言德治之大端。


故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篇) 此言“政”即指“治国安民之事”言。朱子注引程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又引范氏曰:“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此言以德为本,至简至易也。此简易无为乃系于德化讲,与道家之无为不同。非必一言“无为”即道家也,儒家德化亦非无“无为”之义。


孔子又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篇) 朱注:“政,谓法制禁令也。齐,所以一之也。免而无耻,谓苟免刑罚而无所羞愧。”此即由政刑之末反显德礼之本。德礼是从根上转化。唤醒其德性之心,使其自己悱启愤发,自能耻于为非作恶而向善。故德治是归于每一个人自身人格之站立及完成,以此为宗极则政刑只是助缘,乃原则上或目的上可以废除者。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篇) 朱注引程子曰:“至于夫子,则如天地之化工,付与万物,而己不劳焉。此圣人之所为也……先观二子之言,后观圣人之言,分明天地气象。”此是德治之极致。此极致之境界,可用易经干彖“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之语以尽之。儒家德化的治道,其最高最后之境界即是“各正性命”。故程子说孔子之志是“天地气象”。在天地气象,各正性命的境界中,视每一个人为一圆满具足之个体人格,此即人间天国境界。其所以能有此境界,原是根于其德治之开始,即视人人自身皆为一目的,由其德性的觉醒即可向上愤发,完成其自己。故其极至,即是各正性命。故此德化的治道,自始至终即是落足于具体的个人人格上。


儒家德治,由孔子定其型范。后来儒者以及政治上的基本观念一直遵守不渝。秦汉一统后,君主专制的政治形态(即政体) 成立,此“德治”一观念复随之用于其上而扩大,而其基本用心与最高境界仍不变。在大一统的君主专制之形态下,皇帝在权与位上是一个超越无限体。因为治权与政权不分,合一于一身,而其政权之取得又是由打天下而来,而儒者于此亦始终未想出一个办法使政权为公有。是即相应政权无政道。即使让政权寄托在一家世袭上,亦必须有一客观有效之法律轨道以限制之,使政权与治权分离。如是方能根绝打天下之路,而维持政权之定常永恒性于不坠。今则政权既不能由一道以为公有,即在一家世袭上,复不能有一道以使政权与治权离,是则打天下以取政权乃为不可免者。如是皇帝在权与位上乃一超越无限体,完全不能依一客观有效之法律轨道以客观化与理性化者。在无政道以客观化皇帝之情形下,儒者惟思自治道方面拿“德性”以客观化之。但是此种客观化是道德形态,不是政治法律的形态。儒者自觉地根据儒家的德治首先要德化皇帝与宰相。皇帝在权与位上是超越无限体,儒者即顺其为无限体而由德性以纯化之,以实之。由德性以纯化之以实之,这在古人便说是 “法天”。而法天的结果,则是物物各得其所,干道变化,各正性命。这便是孔子的天地气象。这是慎独上的大洒脱、大自在,全体放下的澈底推开。皓帝如此,方是尽君道。此为圣君,而相则期为贤相。圣、贤是德性上的名词,不是权位上的物质力量。大而化之之谓圣。化就是要你推开一步,让物物各得其所,各正性命。“德”不是空说的,也不是抽象的空挂的。它必须要落实。而它一落实,便落在个人人格上。所以德化必须“慎独”。这不是向外的抓紧把持,而是归于自己作德性的觉醒。个人生命完全是仁义礼智之德,这便纯粹是天理。如此方可说“法天”﹐方可说“天地气象”。个人生命纯粹是天理,这在亚里士多德便名曰“纯型式”、“纯实性”(pure form ,pure actuality),而无一毫隐曲之私。这便是神。圣人就是如此。儒者想皇帝依其本质须法天,亦必须如此。这个德化的人格到此境地,当然是个绝对,也是个无限。但此绝对是由慎独而成的德的绝对﹐其无限也是说其德之圆满自足而为无限。(纯型式﹐纯实性即是圆满自足﹐即是无限与绝对。) 此种绝对与无限必函大洒脱、大自在、大推开,物各付物而各得其所、各正性命。这完全是属于“慎独”的绝对与无限。


凡道德宗教上的绝对都是由慎独而成的德的绝对,不是由抓紧把持而成的“综体”(Totality) 之绝对。据我所知,中外传统文化中道德宗教上的绝对无一是此义者。上帝是绝对,但上帝不是综体。儒家的“仁”是绝对,但仁不是综体。“佛”是绝对,但佛不是综体。道家的“道”是绝对,但道不是综体。归依上帝的人,是要体上帝之德于其个人人格;成仁的人﹐是要体仁德于其个人人格;信佛的人,是要体佛德于其个人人格;修道的人,是要体道之德于其个人人格。这种绝对总是散开而体之于个人,故皆是属于慎独的事。父不能传之子,兄不能传之弟。何来极权独裁耶? 儒家讲德化的治道,使皇帝由德性的觉醒而完成其为纯德无限之人格以法天,正是要拆散他现实上权位之无限之抓紧把持与胶固,而使之让开一步。故前文总云大洒脱、大自在、大推开也。故德化的治道其结果反是对极权独裁的否定。征之于历史,儒者无一拥护独裁极权之暴君的。德化的治道,在使皇帝让开一步中,必函物各付物,各正性命。天地之德无不函盖、无不持载。这当然是无限而绝对。但天地之德并不把持独裁任何物,而却是让任何物皆各遂其生,各得其所。德化的治道,其极就是法天。故“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圣君贤相能如此,其德是天地之德。使人民忘掉他的权位,使他自己也忘掉他的权位。这就是庄子所说的“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儒家并不反对此义。忘掉他现实上权位之无限,而进至法天以成德之无限,当然不把持独裁任何物。


(节先自牟宗三《政道与治道》,学生书局,1996年4月增订新版5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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