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知识很多,学问很少;老师很多,有道者很少
吴梅,作家,资深媒体人,成都允元小学馆创办人。早年任职《教育家》杂志,曾对读经教育有过客观深入的报道。受邀参加2016年12月文礼书院在温州举办的“文化的根源与生命的学问”讲学。
本文为吴梅老师为此次“儒家心学传统与王阳明致良知教”讲学活动而作,原标题为《珍惜》。
季谦先生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世人有可能错认了他。我的意思是,季谦先生作为读经推广人的声名,有可能遮蔽了他作为学问家、思想家的声名,以至于后者几乎不为人所知、所认。
这种错认,季谦先生自己大概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和读经这件大事比起来,个人的荣辱声名不值一提。但,作为一个受益于他的学问的人,我深觉可惜。就好比,近年先生几次颇有深度的学术讲习,未能引来更大层面的关注,而我向人们推荐这些讲学的时候,人们常常一笑了之,私下或不免认为我故作惊人之语。一个热心的、悲悯的、固执的社会活动家而已,人们不认为他有多大学问。
季谦先生的学问,我自己也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逐次认识到的。我理解人们的错认。毕竟,他早年推广读经,自草根翻搅而起。
屯卦卦象
季谦先生喜欢以《易经》破题。有一天,读《易经·屯卦》,我在想,当初季谦先生决定以这样自底层草根发动的方式推广读经,是否曾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屯卦?“屯”,仅次乾坤,列六十四卦第三,正是天地初开,物始生而未通之时,象屮(草)穿地,刚刚冒出地面而未能申出。这是一个困难的起脚时刻,被称为“屯难”,犹如中国文化百年断丧后先生以一己之身初出江湖呼吁呐喊读经于天下之时。
如何济屯?细味六爻,意味深长:卦的六爻,有初九、九五两个阳爻,但成卦之主的,不是通常地位更高更重要的九五,而是地位最低的初九。对此,一个叫项安世的古人解释道:“天造草昧,皆自下起,五能主事,则不屯矣。”意思是说,物始生之时,好比天造草昧,都是自下起的,如果五这个位子的力量能主事,也就不成其为“屯”卦了。屯之所以为屯,恰恰是因为那些处于九五这个地位的人事你指望不上。既然九五这些上层力量你指望不上,你便只能以阳下阴,靠广土草民。毛泽东当年“打土豪分田地”,季谦先生“小朋友,跟我读”,都是这个意思了。不管有没有想过“屯”,读经初起,靠上层和靠知识分子是靠不住的,这大概是季谦先生当年的一个基本判断。
季谦先生的行事风格便这样带上了草根的色彩,他以最浅显的言辞说话,以最方便的法门推广,直面的,也是最广大最基层的父母,以至于那些自认有知识的人,侧目于其简陋,轻看小看了他,连同他的学问和他所行的这项事业。
对此,季谦先生是“求仁得仁”。有失的是我们这些求学者。
年前,造访文礼师范学校张丽华校长,曾作倾心之谈。丽华老师回忆自己年轻时放下一切追随季谦先生学习的一段经历,像是一个古代的师徒故事,让人心生向往。她说,她很幸运,赶上了先生学问成熟广富、最爱讲谈的一个时期,如今,先生很少讲了,人们要想听先生那样成规模的讲学,不易得了。
我读过季谦先生的《易经讲课录》,读得很愉快,也很遗憾:这或许就是当年给丽华老师他们这批学生讲《易经》的片段,然而,讲课的大部分没有保留,录下来的只是一部分。对于当年那些没能被记录下来的讲课,我的不平,就像当初对《红楼梦》八十回以后残缺部分的不平——我们或许再也不可得闻。
人们或许觉得夸张,但事实确实是:时至今日,季谦先生身边的人,无论是书院学生,还是先生诸入室弟子,亦或仅仅是书院普通工作人员,听季谦先生谈话时,都会自觉打开录音笔,或开启手机的录音功能。这是一种珍惜。
爱新觉罗·毓鋆(1906—2011),自幼受宫庭教育,习经史子集之学。在台湾宣扬中华文化六十余年,述而不作。
数月前,给允元小学馆读书会诸友介绍毓鋆,说,老先生2011年过世,终年105岁。随着他的过世,一个时代结束了。旧时的学问风度,连同一代人一起消逝,不复可求。
那天丽华老师也谈到毓老。她曾起心向毓老求学,终因学力浅薄,未获入室。谈起这段,丽华老师深感遗憾。丽华老师还谈到她与牟宗三先生的错过,其沉痛,隔着空气亦可感。她当日留学美国,终于下决心回台湾向牟先生求学时,牟先生已过世,她赶上了他的葬礼。所以,当她遇到季谦先生时,极珍惜,一分一秒都不肯放过。她甚至在季谦先生家的客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日日追随。
所以,我每每对我那些志于学的朋友说:遇到季谦先生讲学的机会,你们一定要去。有时且珍惜。
知识很多,学问很少;老师很多,有道者很少。
不要以为良师很多。不要以为良师会一直等在那里。
季谦先生老师隐者掌牧民先生。季谦先生曾言:吾平生有两位恩师:一者掌牧民先生,示我古儒教化实况;一者牟宗三先生,指我中西学问大道。
我读过季谦先生很多讲座文录,但亲聆他讲学的次数不多,正式讲学,听过两次,一次是在北京,听季谦先生讲“诸子出自儒家”,一次是去年冬天在温州听他讲“中西会通”。两次都由衷喜悦,自觉洞开了一点聪明。温州讲学,我后来写过一篇回忆文章,听过季谦先生讲学的人读了觉得颇写实。现附文如下——
《季谦先生的方式》
一
我是一个不受教的人,是不轻易服人的,凡事喜欢自己去捏。
所以,多年没听讲了。这次我抛下我的学生,去当学生,听讲。向孩子们告假时我很惭愧,但这次出行不容迟疑。有些事情是不容迟疑的。之前,怕耽搁孩子们的课,我已经放过了季谦先生两次讲学。收到怀仁老师发来的文礼书院嘉宾邀请函,我当下是脸红了,为自己的轻慢。没有让书院破费,我自己买了机票。
二
季谦先生进来的时候,全场的人肃立,之后,是掌声。季谦先生与前排嘉宾一一握手,落座。先生落座,大家才坐下。敬意是由衷的。先生好似胖了点,容色亮了。前些年他到成都演讲,面色蜡黄,似有病意,让人揪心。67岁的老人了。
2016年12月9日,三天的讲学正式开始。主题,是中西文化及其会通。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看课表就知道,五个讲题,儒释道西,皆涵盖了,最后,落脚在中西会通,从全盘西化,到全盘化西。
这是2016年6月以来,季谦先生“文化的根源与生命的学问”讲学活动的第三场。地点是浙江温州。眼目所见,约有五六百名学员,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私塾学堂的堂主、老师,也有家长,还有一些关心文化的爱好者,包括企业家、政府官员。他们热切地铺满会场,蔚为可观。
三
近三小时的课,季谦先生“被规定”中途休息一次,但他自己是颇想一口气讲下去的,事实上后面两天确实是一口气讲下去了。而且还超时,以至有两次午餐延后。大家都拿他没办法,他也拿自己没办法。季谦先生就是这样,一开口时间就不够了。时间到了,而他只讲了一个开头。
好比第一天上午,讲“概述与纲要”,他谦虚地说,自己学问不够,不好说这就是“讲学”了,只是“讲习”吧。然后,他开始解“讲习”二字,从《易经》“兑”卦讲起,“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讲习”二字即出自该卦……这样一讲就讲了45分钟,45分钟只讲了两个字:讲习。他什么时候进入主题的你也不知道,你当他还在讲“讲习”呢,但他进入主题已经很久了,你只是一哆嗦,才突然明白过来:他已经进主题了。但他确实又还在讲“讲习”,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大江大河,滔滔滚滚,季谦先生逻辑昭昭,将线头一一布下,之后,戛然而止。你自己去扯线头。
就像这样,一首交响乐,前奏很长,很长,前奏刚完,整首曲子就结束了。然而,也完满了。事后,你还可以分出乐章,它们赫然就在那里。
四
先生说,这叫“一以贯之”。一就是多,多就是一。他讲了很多话,但他统共只讲了一句话。
事实上一开始他就发出了警告,他说:这次,“我想用一种比较特别的方式来讲,或者说,很大的特别,大到可能至少一半以上的人不曾有过这样思考的方式。孔子讲学,也有一个特别的方式。但这几乎不能说,因为没有人了解,自从颜渊死了以后,只有一个人懂。”
曾子。孔子有一天对曾子说:“参啊,吾道一以贯之。”曾子听了之后就说:“唯。”就是哦了一声。这样就完了。季谦先生希望这三天,我们也能如这般,哦一声,与他相应。
“读《论语》要知道孔子有这种特别的讲学方式。程明道读《论语》有一个心得,他说:‘言忠信,行笃敬,是彻上彻下语。’什么叫彻上彻下?就是下学而上达。什么叫下学而上达?一个解法是,从下学一直累积累积慢慢地上涨以至上达,但是,也有另外一个解法,就是,下学处即是上达。上达之天理,就在平常的人事中完成。这叫作‘下学而上达’,这叫作‘不怨天不尤人’,这叫作‘知我者其天乎’。圣人原无二语。这就是孔子讲学的精神。而程明道能读出孔子,这叫作‘读书’,叫作‘学问’。这三天,我就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讲,你们就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来听。”
先生又举佛家的例子。“佛每次说法都有不同的法门,法门与法门之间,可能都有所异同,乃至于相冲突,这叫可诤法,是可以辩论的。但佛说有一种法,是不可诤法,不可辩论的,它是不同于八万四千法门的法门,因为它不与其他法门相对立,而是大家共通的法门。这叫异法门。学问,一般地看,有很多种学问。但用异法门说,只有一种学问。所有的纷争,如果能够用异法门来看待,就不再纷争。‘一’是不可争辩的,‘一’不与‘多’冲突,因为‘一’不与‘多’同在一个层次上。”
此处有警示,学者当深味。我自己的体会,我于季谦先生处,所获最大的,便是先生的这样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我从2011年底始读先生文时即察觉,当时深处一哆嗦,好像什么东西接通了。以后的五年,我反复读先生的各种讲话、文章,反复哆嗦,哆嗦了几次以后,渐渐开启了一点智慧,世界也在眼前渐渐明晰起来。
后来知道,这种方式,可以叫作“圆教”的方式。以牟宗三先生为代表的新儒家,其宏愿,即是用这样一种圆教的方式判教,继而统摄中西一切学问。
而季谦先生读经理论之提出背后,耸立的,也是这样一种“圆教”的精神。当然,你永远驳他不倒。因为,这是不可诤法。
五
以下三天,果真如此。不多说了,听过自知道。
有一个疯狂的家伙,叫董可贤,是黄河孔子学堂的堂主,已经连听了三轮季谦先生这个讲座,每次还都特认真地记笔记。事实上季谦先生所有的课他都不曾落下。这样的疯子,现场有好几个。这叫高手。
经济学家张五常回忆自己年轻时在大学从不缺课,等听得所有要考的试都考过了,他就转作旁听生,继续听。有一次,教授赫舒拉发跑来问他:“你旁听了我六个学期,难道我所知的经济学你还没学全吗?”张五常说:“您的经济学我早从您的著作中学会了,我听您的课与经济学无关——我要学的是您思考的方法。”这叫高手。
季谦先生自己,也是这样听老师牟宗三的课的。牟先生在台湾讲课,季谦先生只是旁听生,但一连四五年每堂必到地听。牟先生回香港,季谦先生跟到香港,从游两年。后来牟先生受聘东海大学两年,中央大学、师大三年,季谦先生也都跑去听,一场不落,且每讲皆录音保存,十多年下来累积了五六百卷录音带。这叫高手。
而我,很惭愧,终究只是个低手。我懂得受教太晚。从认为王财贵是个骗子,到“这个人还不错,但是为什么非要那么偏执呢”,到“嗯,这个人还是懂教育的,算个教育家吧”,到“不简单,学问高深”,到“先生,哲人也、大德也”,我用了二十三年。罢了,死马当活马医。
六
讲一个段子,由北大赵延风老师所创。赵老师也是此次学员,且连续听了两轮了。她在分享学习心得时讲了一个自己的笑话。作为北大的副教授、日本一所孔子学院的前中方院长,赵延风老师是读过书见过世面不轻易许人的。她早先跟先生聊过一次天,觉得王教授这个人还不错。后来有机会听了一次先生的讲座,有些惊艳,心想:王教授进步了!赵延风讲到这里,台下已是一片笑声。赵延风也笑,继续说:后来听先生讲学,我才明白,不是王教授进步了,是我自己进步了。
这便是一个高手老师给学生的:学生每每觉得,老师又进步了。其实,老师一直在那里,一直是那样,只是看你叩得小声,还是叩得大声。小叩小鸣,大叩大鸣。先生的话是一步说到位了,但看你解到哪一层。
“王教授进步了”于是在这次讲学活动中成为段子,当一个学员觉得自己听讲有所收获的时候,就会说:我发现,王教授进步了!有一次跟先生吃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先生进步了!”季谦先生一脸呆萌地看着哧哧笑出的我们——他不知道这个段子。
就在刚才,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把这次讲学的录音又翻出来听了一遍,欣喜地发现,季谦先生确实又进步了。
(附文原载于《教育家》杂志2017年3月刊)
本文作者吴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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