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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生理想而讲——季谦先生谈讲学

季谦先生 文礼书院 2021-07-04


编者按

“讲学”一辞对于现在的人已经相当陌生,即便偶有听说或提及,也很少有人能体会其中的深意。季谦先生在此时代开风气之先,重提讲学之意义,并决定每年开办四次讲学活动。2018年王财贵教授(季谦先生)“儒家之大成——先秦诸子与孔孟之教”春季讲学活动将于4月6日-4月9日在浙江温州举办,现正在火热报名中。详情请点击【场地变更,开放报名!】戊戌春|文礼书院“儒家之大成——先秦诸子与孔孟之教”讲学最新活动公告。望大家踊跃参加。


(本文刊载于《读经》杂志2018年第1期“讲学何为”专题中)



▍记者:现在社会上各类国学、传统文化的课程很多,您觉得什么样的课程才能称为讲学?


▍季谦先生:要称为讲学其实也都可以,这要看怎么定义讲学。定义讲学主要是怎么定义这个“学”。所谓“学”可以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就是一切的学问,“讲”就是不以文章的方式表达,而是以口头方式讲出来,这样叫做讲学。这是最广泛的意义。


如果再问有没有狭义的意义?什么样的方式和内容才叫讲学?这就要提到“讲学”一辞的来源。《论语》中孔子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其中的“学之不讲”一句,应该就是“讲学”一语的出处。孔子当时教学生,大体是用口讲的方式。所以,孔子的教学,一般都称作“杏坛讲学”。当然,这里的“讲”字,也可以引申为“讲究”。但讲究也是从讲论中来,《论语》就是孔子和弟子讲论的记录。后来两汉儒者传授经学,也都称为讲学,如马融就有很出名的“绛帐讲学”。但现在我们一提到“讲学”,很容易想到宋明书院的教学模式。


一般都说书院是讲学的场所。如果从孔子“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和两汉以及宋明书院的传统来看,“讲学”这个“学”字,就带有一些特殊的意义。这特殊的意义,主要是在讲的内容上。所谓的“讲学论道”,讲学是为了论道。这就关系到所谓的“道统”问题。如果为了道统而讲,就可以叫做“讲学”,如果不是为了道统而讲,那就不能称为讲学了。


那什么是道统呢?道统就是道的统绪,而什么叫做道呢?像佛家也是用语言来教导徒众,佛家也有佛家的道,但是一般人并不是说他们在“讲学”,而是说在“传法”或“开示”,基督教的牧师也讲他们的道,但也不叫“讲学”,而说是“讲道”或“传福音”。所以讲学确实是“儒家式”的。讲学所讲的不是宗教之道,而是儒家的道。这样说讲学,讲学的意义就是狭义的。总之,一方面要看讲授的目的是不是在传道,而所传之道是不是儒家之义理。现在一般的国学课程很少称为讲学,因为一般国学课程或者是从蒙学教起,只是学问的预备,还未进入到道的层次,或许其讲授是以知识才学为主,不是为了道统而讲。韩愈曾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自古以来的教学,有传道和授业两部分,但以授业为多,传道为少,这在韩愈那时,已经是如此了。


▍记者:如果用一句话总结,讲学讲的是什么?


▍季谦先生:讲圣人之学,传圣人之道。


▍记者:刚才您提到“讲学”一辞的由来是《论语》中“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但是我们现在一般印象中孔子的时代有讲学,宋明儒有讲学,其余的时代似乎不太强调讲学。中国历史上讲学的传统是怎样的?


▍季谦先生:两汉的儒者所讲的是儒家之道,大概也称为讲学。比如郑玄、马融,他们讲学的目的是“传经”,经就代表“道”。到了魏晋时代的名士,在一起也会讲论,但他们讲论的主要内容就不是儒家的经典了,而是叫做“清谈”,谈玄说妙。到了隋唐,佛教大盛,也比较少有讲学这样的说法,只有唐初的文中子,以道自任,他的聚徒传授一般称为讲学。


到了宋明儒者,都认为自己的讲授是在讲学,所以宋明书院的教学,都叫做讲学,纵使不在书院,凡师徒相聚讲论,也都叫讲学。阳明曾经跟弟子说:“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因为阳明自己认为他的致良知教是“千圣相传一点滴骨血”,当然,传他的致良知教,是在传圣人之道,所以叫做讲学,当之无愧。



▍记者:每次您开始讲学时都会对此有一番解释,自谦为“讲习”取《易经》“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之意,您是认为“讲学”和“讲习”真的有本质的区别,还是只是从讲者和听者不同角度的说法而已?


▍季谦先生:没有实质的差异。从听者的角度,他认为听到的是圣人之学,则可以称为“讲学”。但从讲者来讲,我不敢说自己是在传道所以我不敢说是“讲学”,而是跟朋友互相学习,所以引用了《易经》中的这句话,说是“讲习”,是比较切合我的身份的。


▍记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解:传道者要有一种谦恭的态度,而闻道者要对这种学问有一种恭敬,这是做学问时两方面的人应该有的两种态度?


▍季谦先生:是的,就是各安其位,各得其所。


▍记者:您认为讲学在当代意义是什么?


▍季谦先生:只要是人,就需要习。“学”才能使一个人能成其为一个“人”。人之要成为人就要有为人之道,要有人生的智慧。讲学,就是讲这个为人之道的智慧。人道之极,就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就是为人的标准,除圣人之道外,别无真学问可讲。讲人道以教化后人,叫做“人文教化”,简称“文化”,其传授必有统绪,称为文化传统。


所以,不只是我们这个时代,凡是有人的地方,就要讲明此学,只要是人类,只要哪一个民族有文化的传统,那必定有人念念不忘于这种为人之学、圣人之道。这种为人之学圣人之道,虽然人人天生性中本具,但毕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毕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要开发出人性之真实,是不容易的。


张横渠说“为往圣继绝学”,就是说圣人之道是很容易断绝的,因为人很难成其为“人”。人性有现实性和超越性两面,顺着现实性走,就是荀子所说的“性恶”,是不必用力就可以学会的。但不顺着现实走,要有超越的向往,超越性是人人本具的,而且自然会呈现出来,可以说是人的愤悱之情。而愤悱之情就需要启发,讲学就是在愤悱之情的基础上加以启发,而不是讲一个莫须有的非常态的东西,不是讲一个与现实社会和人生不相应的东西,是讲人生的正道。


所以这种学问就必须讲,时时讲,才能传承下去。所以讲学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除非这个时代丧失了对人生智慧的追求。但任何人都向往于智慧,任何人也都应该认为他所处的时代应该是有文化的时代,至少是向往于文化、向往于圣道的时代,所以教不可以已,学不可以已,不论我们处在任何时代,讲学是不能停止的。


讲学是时时都应该讲,人人都应该听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就在讲学,以发明圣人之道。发明圣人之道其实就是发明人生本来当行之理,这才是讲学的核心意义。所以讲学讲得好不好,就看他所讲的内容中其圣人之道和人生之理的含量有多少。含量高,必定能够动人,因为人的本性都是相同的。所以讲学没有别的,就是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此心此性此理讲出来,既然是人人皆同的,就必定动人。



▍记者:但是现代人生活的特点是比较注重实用性,而且比较缺乏耐心。比如现在网络上流行的课程会有如何摄影、如何使用软件这种,受众往往很多。一是实用性强,二是碎片化,您讲学时一节课就是三个小时,但是这种网课一节可能只有十几分钟到半小时。那么讲学这种形式会不会让现代人难以接受,反而离道越来越远了?


▍季谦先生:如果照广义的学,学习摄影和电脑软件也是一种学习,也不离圣人之道。


因为所有的学问都是哲学——明理之学,都是为爱智慧而开的,都不离圣人之教。所以任何学问只要是有益于人生的,都是好的,都是人类需要的。一般人如果乐于这种学问,他也一定乐于圣人之学,因为它与圣人之学是不相妨碍的,只是一般人没有把它们联系在一起而已。尤其有了智慧之学,更会主动去追求现实的学问。


所以我说狭义的讲学是讲圣人之道,讲一个超越的理,但明白了超越的理,更能协助一个人做好现实的学问,过好现实的人生。如果世间所有学问,在讲者和学者心中,都为了真理而学,则不论大小学问,都是广义的讲学。


至于一节课的时间长短,那是不一定的,我讲课常常是为把一个观念说清楚,或者为了建构一个系统,要求有个完整性,所以才一口气讲几个小时。至于听讲的人,要专心地两三个小时中跟着思路前进,确实是很高的要求,但这能力是可以训练的。


不过,我想,讲的人如果讲得入理,听的人也会听得入神。我只怕我讲得不好,不怕听众不能接受。何况学问也不是一天做成的,一时不能全部领会,只要听懂其中几句,有了心得,也就有功效了。


▍记者:刚才您也讲到书院是讲学论道的地方。您现在创办了文礼书院,对于文礼书院未来讲学的构想是什么样的?


▍季谦先生:书院如果以宋明为标准的话,就是传儒家之学的地方。现在社会上也有许多有志之士开办了很多书院,不一定所有的书院都是以宋明式的书院为目的,都有其价值所在。但我开办文礼书院确实是以继承宋明书院的精神为目的,而且是惟一目的,就是要传圣人之道。


而依照儒家的理想,所谓圣人之道就是“内圣外王”,学问从超越到内在,从明明德到亲民,无所不包。本来书院的教学也应该是无所不包的,但是应该有本末之分,最重要的还是传承本质的学问。


书院的教学就是要立本,立学问之本,有了本也鼓励去开末。将来这些学生也是以儒家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为学问和人生的理想,所以我拟定书院院训的第一句话就是“志道乐学”,书院的一切教学都可以通称为“讲学”。不一定是口头讲,即使让他们读古人或现代人有关论道的文章也算作讲学吧,这是教学方式上广义的讲学。


总之,书院是学生求道学道的地方,有这种志气的学生才来。而老师也要以道为本,传授向往于道的学问。有这种理想性的老师,我们才会请他来授课。



▍记者:从您的求学经历来讲,听过的哪些课程可以算作是您所讲的“狭义的讲学”?


▍季谦先生:如果按刚才说的标准,我所接触到能称为讲学的老师就是掌老师和牟先生,还有牟先生的学生,像戴琏璋老师和蔡仁厚老师。其他的老师本来就不是抱着道的意愿而来的,我们在学校里修学分,都说去“上课”。但是我们不会说去上掌老师的课,不会说去上牟先生的课,都说“我们去听牟先生讲学”,因为我们心里就认定牟先生有传道之心。


但犹如刚才所说,虽说讲学是传圣人之教,但不是只有儒家孔孟的传统才叫做“圣人之教”,凡是念兹在兹有益于人生,尤其是为人类理性而奋斗的,从人性发出的文化传统都可以叫做圣人之教。所以我们听牟先生讲中国的学问,讲儒家的学问是讲学,讲道家的学问是讲学,讲佛家的学问——因为他不是来这里传法——我们认为也是在讲学,他讲西方的学问我们也认为是在讲学。为什么呢?这就要看讲者他是为什么而讲,有没有道,有没有向往人生的理想,如果有,讲任何学问都可以称之为“讲学”。


何况孔子所说“学而时习之”的“学”是无所限制的,如果引用康德对哲学的定义,“爱智慧”,就是爱最高的真理,爱最高的善德,一切都从善德而发,一切都归于善德。如果对于善德有深度的体会,而以善德为中心,他所开出的学问都叫做讲学,而讲这样的学问时自己本人心中有向往,对学生有所提撕,归于人生的理想,这样不管讲什么,都叫讲学。


所以像刚才说,就算是学打电脑,如果是基于对人生的理想而学习,那个老师所讲也可以称为讲学。那如果老师不是为人生的理想而讲,学生不是为人生理想而学,老师只是为知识而讲,学生只是为学分就业而学,那就不可以叫讲学。所以讲学有时可以从客观的内容上看,有时也可以从主观的态度上看,从这两方面来看。


牟先生的传记里都会记载“某年讲学于哪里”,而别的教授只会说“应聘于哪里”,所以人们默默中有一种共识,是不是讲学还是取决于是否有传道的意愿。如果没有,纵使讲儒家,也不是在讲学。


▍记者:您的几次讲学有讲过“中西文化根源及其会通”“清明的思考与智慧的人生”“儒家心学传统与王阳明致良知教”这些题目,未来还计划会讲哪些其他的题目吗?


▍季谦先生:我也没有其他题目可讲,就是儒释道西四家的学问。只是每一次有的部分详细一点,有的地方粗略一点,就换一换题目而已。不离道本,讲的所有就是这些。以“儒释道西基本原理”为题目,是一次讲完,比较大略。其他题目,则各有侧重。


或许以后可以放开来仔细一点讲。比如一年里讲四次:第一讲就讲儒家,集中讲四书,以“论孟”为主,兼带“学庸”;第二讲讲道家,以老庄为主;第三讲就讲宋明儒,以《传习录》为主,连带着讲《近思录》;第四讲讲佛学,以《六祖坛经》为主,兼带讲佛学原理及其发展。


如果这样的话,也完成了一个整体,就是钱宾四(钱穆)先生所说的“中国文化七书”:《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近思录》《传习录》《六祖坛经》。一年四次,完成中国文化系列,或许每年都可以这样循环地讲一遍。


总之,做学问是为理想而做,开书院是为理想而开,讲学是为理想而讲,这是我平生的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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