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谈六五文集的三个背景
编者按
戊戌年冬月,季谦先生参与文礼书院内部职工读书会,介绍65文集的三个背景。现将讲话录音整理,分享如下。
文礼书院教职员工晚间共读65文集
最近我们内部,好像兴起了一种说要读《王财贵65文集》(按:以下简称六五文集)的呼吁。不知道是从谁开始,但是我听好几个人这样讲。也有一些朋友告诉我说他读了六五文集,有许多感悟。我听了当然都很高兴,但是我不方便跟别人说,尤其不方便跟这么多人说,因为这似乎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这个固然我姓王,可以“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一番,但真正卖起瓜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众笑)
我常介绍并且鼓励朋友们去读前辈的书,比如去读牟宗三先生的书,读唐君毅先生的书,或是徐复观先生的书。甚至读钱宾四(钱穆)先生的书,还有去读熊十力先生,马一浮先生的书。这一批都是近代100年以内的人。他们是我的前辈。不过呢,大部分的人一开始读他们的书,总觉得距离稍远,不很容易契入,有一种“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于是废书而叹,望而却步。但如果从六五文集读起,应该是比较容易接近的。
而如果读了六五文集,要进而读这些前辈的书,就会很顺当,很容易入门了。入了门之后,我的书就不必再读了,因为我的书只是敲门砖,敲开了门,这砖就要丢掉了,因为它没有什么价值了,前辈们的书才是有真正价值的。所以如果听说大家要读六五文集,我总认为他们是想通过六五文集再引到更高层次的研读,这样,我便可以鼓励他们,我就比较不会不好意思了。在我们书院,确实已经有不少人读过六五文集而有受用,他们现在也尝试去读牟宗三先生的书,果然能够接得上,至少读起来不会太陌生,还会有一种通畅、喜悦的感受。如果我的六五文集能够起到这种作用,那我已经就很安慰了。
尤其六五文集中几乎有一半,甚至可以说三分之二,或者可以说是90%都在讲读经教育。因为我讲读经教育的时候固然是在讲读经教育,我不是讲读经教育的时候也在讲读经教育。这是大家读我的书、听我讲话的共同感觉。那我们既然要从事这种号称教育理想的读经教育,我们一定要把读经教育认识清楚。要认清楚读经教育,不只是把读经教育本身认清楚,重要的一点是要把读经教育背后的原理也认清楚,这样,你对读经本身才真正清楚。所以不只是知道读经教育是什么意思,怎么操作,而且还要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来推动这种教育。各位或许不只是在做读经教育的推广工作,或许你自己的家里的孩子也正在接受读经教育,你如果对于读经教育的道理——就是对为何而读经,没有很清楚的观念,其实你也不是很安然的。所以孔子说除了“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之外,还要“察其所安”,你要有你安得住的理由,你的心才肯安。安是安于一个客观的道理上,你对道理明白了,才能安于这条路。这条路走着走着,你觉得非常的笃定,而且越走越笃定,要到这个地步,你的推广,你的家庭教育才算可以放心了,要不然都还是这山望见那山高。如果这样你是摇摆不定的,你的教育纵使糊里糊涂地走对了路,但还不是最理想的状况。所以这个六五文集的阅读,对于我们各位也有现实的益处。
文礼书院子弟部师友共读65文集
现在这么多人在实践读经教育,在推广读经教育,但是说他能够了解到多么精深,那是很难说的。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读完六五文集,他对读经教育还是一知半解的。我们既然在文礼书院,这是一个读经教育推广的基地,大家在这个地方工作,其实除了自己受用之外,还要有一点责任感。假如你对读经教育的认识都还不那么透彻,你怎么来参与文礼书院这个团体呢?所以从各方面来说,你都应该是很深入的了解。深入了解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看看六五文集。不只是看看,要全套都看。而且不只是看一遍,最好是多看两遍三遍,除非你看了真觉得索然无味,就可以不看了。其实有很多人都说,看了以后,比如说他不是读整部,他是读某一篇,他以前就读过这一篇了,甚至看过不只是两遍三遍五遍的,甚至还看过视频了,他后来隔了几年再读再看,他都觉得还是有所启发、有所感动。
曾经有一次,一位推广读经的前辈赵伯毅老师问我说:他觉得很奇怪,他读我的文章,大部分就是读经啊,很简单啊,他都懂啊!但他每一次看,每一次都会觉得还是有一些以前没有体会的意思,好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他问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当时跟他说——因为对自己人我才这样讲,我在外面是不敢这样讲的——我说,我讲读经,其实是在讲教育;我讲教育,其实是在讲文化;而我讲文化,其实是在讲人性;我讲人性,其实是在讲天理。你表面上看是一个样子,其实我是有背景的。所以为什么读我的书会觉得像泉水一直流一直流出来呢?因为我是有源头的。大家就问我源头在哪里?我就说有三个背景:第一,就是儒家的理想;第二,就是康德的哲学;第三,就是天台的判教。
儒家的理想
我不敢说自己是儒家之徒,但是有这种向往,已经几十年了。而且自己认为是相当诚恳的,诚恳到我觉得人生只有一条路,就是走儒家的路。我认为如果没有到这个地步,就代表还不了解什么叫儒家。儒家是有理想的,而且儒家的理想是真实的理想,而真实的理想就只有一个,因为天地之间只有一个道理。你去思考那个道理,或者说你因着道理而思考,就会渐渐发现那个道理就只有一条。天下没有两个道理,所以你如果还没有达到说,“这一家就是唯一的”,你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地步,可见你还不能了解这一家。我不管你什么家,或什么学派,或者说信什么教,你如果没有到达人生就只有这条路这个地步,你都还是糊涂的,或者说你就不应该跟着那家走。当然了,世间的人,往往都是糊涂的,有几个清楚的人呢?很少的。你要尽量的让你的生命清楚起来,清楚起来就是知道人生的道理在哪里,知道自己应该走哪条路。当然你要以追求道理的精神来找到你的路。如果你认为你找到的路是合乎道理的,那么必然会有一些附带的条件。什么附带条件呢?就是你认为你所走的路是唯一的,但是别人所走的路,它即使不是唯一的,它也是有价值的,相当好的,也是你应当尊重的。如果用另外一个词语来说,你要有相当的悲悯心。讲悲悯是不好的,讲悲悯就好像我比你高,我来照顾你,所以悲悯这个词不要常用。但这里确实是一种悲悯,因为你以为你走的那条路是对的,而别人却不能像你一样走上那条路,虽然你尊重他,但他毕竟白费了他的人生,人生没有走上路,是很可怜的。
古人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们曾经仿照说“孩子怕投错胎”。一个人如果投到不让他读经的家里,他这辈子岂不就很难读经了吗?这就叫投错胎。但长大以后,人生之路,就是自己选择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决定过你人生的路,你认为它就是你要走的,而且你愿意走上去,而且是走一辈子的?如果能够选到这条路的人,是很幸福的。这种福气是自己造的,因为你有了路,你会拿出你的真生命,会用真工夫,去探求真智慧。有了工夫,有了智慧,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是为自己而活,而且你知道这样活是对的,是应该的,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所以各位一定要想,你了解不了解你自己现在正在走的路?
如果依照我们刚才所念的院长寄语,一直讲儒家、新儒家,其实新儒家就是儒家,是儒家在现代应该有的表现。注意啊!这里有一个词语很重要:“应该”。儒家如果是一个人生真正可遵循之道的话,它应该可以面对各个时代而都有其不同的表现。虽然表现不同,但是它那“应该”的恰当性是永远的。天下只有一个应该,只是针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表现,最后还是应该。这个应该本身就是唯一的,所以儒家就讲一个应该,讲应该的学派是唯一的。你如果有所疑惑,说别人也可以讲它的学问是应该的,是唯一的啊。其实,是不可以的。天下没有任何其他学问可以再讲应该了。应该是客观的,是必然的,也是绝对的。天下只有一个应该,追求应该的学问,叫做儒家。
如果有人说他也追求应该,那我就很高兴。我就说:那你也是儒家了。他如果想清楚了,会说,对,他也是儒家。如果他追求应该,而以为他是别的家,那他就是糊涂的。所以到最后人生只有一条路——应该。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像这样子的理想至少我自己是很自觉的,我从很早就有这个自觉,我要追求这种人生。那么我们所做的读经的教育,也是因为教育应该这么做。假如你没有认识到教育就应该这么做,你就还要再去探讨,要不然你是糊涂的,对不对?你还没有知道教育应该怎么做,你就开始做了,至于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你说因为别人都这么做啊!这样,你对得起你的孩子吗?那到底要怎么回答呢?一般人大概都不敢想这个问题,他一想到这个问题头就痛,于是他就不敢想了。世界上很少人去想教育应该怎么做的问题,这是相当严重的问题,是整个世界之所以不得清明的最重要的原因。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教育自己,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教育孩子,人生就在这里迷失了,这想起来,不是很可怕吗?所以,人生很艰难的,人生很难走向一条路。你纵使走向读经了,你也要自己反省一下,你是听别人跟你宣传,说读经好,所以你让孩子读经?譬如有人跟你宣传,他的孩子八岁就背《孟子》了,于是你眼睛亮起来了,赶快教孩子读经?你这样是不算真懂的。或者听人说读经的孩子可以变得很聪明,所以你赶快教你的孩子读经,这样也是不算是真懂的。或者你听人说读经的孩子可以变得很善良很孝顺,所以你就开始教你的孩子读经,这样也是不算是真懂的。等等,等等。那要怎么办才好呢?就是应该这样做才这样做啊!教育就是应该读经啊!这样,你就对了。你如果说,如果没有效果可以看,这样多没有依靠啊!如果你要看效果,你要有依靠,就不是真正在做教育了,你是在做依靠跟效果。要记住:教育只是为了应该这样做而这样做。
文礼书院国际部师友共读65文集
孔子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人,我们可以理解成在外面做人,凡是看效果,讲成败,也都是在外面做人。只有从真生命出来的——应该,才是为自己做人。我这样讲,或许让你心里很慌张,因为这还得了吗?这样做教育,不是要放下一切吗?对,你要放下一切。当你放下一切的时候,你才可能得到一切,因为你做对了,你做了应当做的事情,而且你真明白了,才能“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就是儒家的理想。所以读经背后是有一个儒家理想的,这个儒家的理想就是教人要把应该不应该的问题想透,想透了,你才知道什么叫读经。
康德的哲学
我说读经理论的背后,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康德的哲学。那康德的哲学有什么特色呢?康德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康德的学问很类似儒家。但现在要说的不是他类似儒家这一部分,而是取他对于任何学问、任何事物的道理,他都一五一十探求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没有接触到的学问不说,只要让他一接触到,他一定把这一种学问的来龙去脉、里里外外、本末轻重,完全讲得明白。我也希望我自己能够有这样的能力,谈到问题的时候,能够把一个问题,甚至一个观念,都原原本本、里里外外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讲得不清不楚,不一定不对,但一定是糊涂的,而糊涂的往往是不对的。所以我希望把道理讲得既对又清楚,比如刚才讲到教育的“应该”,我希望能把这个观念讲得清楚,让人没有一点疑惑,即使有疑惑,我也不会替自己隐瞒,大家可以拿出来清清楚楚地讨论。
假如你所了解的读经教育还不够清楚,或者你讲不清楚,那你让你的孩子读经,你去宣导读经,你还是有问题的。我们要勉励自己,每一个人要自我训练,要自己清楚,最好能讲得让别人清楚。训练的方法就是多看六五文集,你会渐渐清楚明白起来,而且可以跟人宣导,也讲得清楚明白。只要你讲得明白,天下还是有明白人的人会接受的。
比如刚才我说儒家是人生唯一的路。那你如果问为什么?我可以讲得清楚明白。如果想要了解这个问题可以讲得多清楚明白,你可以去参看我那篇文章——《诸子出于儒家论》。说诸子百家都出于儒家,这里所谓的“诸子百家”是指在中国先秦时期的诸多学派。但当我们说诸子都出于儒家时,你心里面是不是马上有一个疑问:除了中国之外,世界上还有很多民族,有很多学问、很多智慧表现啊。它们的学问又出于哪里?民国初年的新儒家三圣之一——三圣就是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马一浮先生就说“天下学问出于六经”。所谓天下学问的意思,可以是指全中国,也可以指全世界。也就是古今中外的学问都出于六经,也就是都出于儒家的意思。这种讲法是很令人惊讶的——我说诸子出于儒家,已经是一个令人很惊讶的讲法了,何况说天下学问都归于六经?但是这些讲法能不能成立?要一五一十摆出道理来,假如有道理,我们就可以承认。而且道理如果讲得是非常清楚,那么任何人不得不承认。
我们思考问题,乃至我们讲话,最好都能够讲到这个地步,一定永定。应这样讲就这样讲,永远不能改变,你再变都没有用,所以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辩,本来就是要把道理讲明。孟子自信对道理是明白的,对别人说不明白的,孟子会告诉他,让他明白。而孟子说出去的,已经很明白,希望别人了解,就不必再来辩了。所以,凡有所辩,是别人跟孟子辩,不是孟子跟别人辩,所以孟子说他是不得已啊。一般人的辩,大概都是自己不大对,却要争个胜。孟子不是要跟人争胜啊,孟子为什么要跟人家辩呢?孟子只是把对的讲出来,他跟人家辩,是他认为——我这样讲是对的,而你们都是糊涂的,都是偏见。你们不了解我的讲法,所以我要把我的讲法讲清楚,你如果认为我讲清楚就是辩,那我就是辩个明白而已。
所以千万不要认为孟子好辩,是想要服人之口,想要胜过别人,不是的,孟子没有那么无聊,就是把道理说明白,道理一说明白,这道理在世间就定了。大家想一想,孟子的主张是已经定了吗?还是你看到中国两千多年来,到现在,还有很多学者还在讨论孟子,有的还不赞成,所以你认为孟子的主张还没定案?那如果你说将来中国文化要传到全世界,请问你怎么传?——中国文化本来应该传到全世界的,东西方文化交往已经一百多年了,但是中国文化还没有传到世界上,虽然有人说,外国人也在读中国书,也有中国人在外国讲课之类,但是中国文化并没有真正传出去。因为中国文化的根本之道,西方人还根本看不到,接触不到。或许不是他们没有接触到,是我们中国人还没有把它讲出去,或者说也没有人会讲。依我看,如果没有把握到孟子的真学问,中国文化是很难传出去的,传出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孟子的主张,在两千多年前就定了,到现在都是定的,乃至于到未来,还是定的,这叫“一定永定”。
我们说孟子讲话,一定永定。孟子是可以把自己讲清楚的,而且孟子已经把成德之教讲清楚了。不过孟子是用他的方式讲清楚的,那我们现在呢?假如我们不能以他的方式讲清楚,那么我们对现代的人还要用我们现代方式来讲清楚。如果孟子的学问是应当有的,它是对的、合理的,那就应该可以在任何时代用任何方式讲清楚。我还有另外一篇文章,就讲这个问题——《为什么孟子的性善论是不容反驳的?》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请你去看看,一面看,要一面想,有没有讲清楚了?你如果读书时常常做这样清楚明白的训练,你就会知道原来许多含含糊糊的观念,是可以一五一十地确定的。而这个确定不是谁好辩,也不是谁学问大,文章写得好,以智来诈愚。不是的,天下道理本来就是可以讲清楚的。那讲清楚的能力,以康德为第一,如果我们学学康德,是比较能够得到训练的,我们就可以把一个观念里里外外讲明白。
所以我自己立定决心,在我写文章或讲课的时候,在我推广读经的时候,任何一个观念都要讲得很清楚、很明白。只是有些人不愿意好好地听、好好地看,有些人只是模模糊糊就知道“读经”一个辞。一听到“读经”,就认为迂腐、复古、封建等等,就一概排除。其实他应该好好来读,如果别人不读,而你却想要读,那么我希望你在读六五文集的时候,你的心灵要活泼一点,除了了解其中的意思之外,也请你稍微注意从一五一十摆列出来的内容中,去反省其中论述的方法,看是从哪一个观点上来讲问题,经过什么程序把问题解决。这样,不仅可以了解内容本身,也可以训练思考。
有许多推广读经的朋友,在推广读经的过程中,因为他认真地听过我介绍读经理念的演讲并看过我的文章,无形中,他的心灵越来越活泼,他的思考力越来越强,渐渐他也能够分辨问题,解决问题。因此我说读经的理论背后有康德的哲学,就是它的分辨的能力,说明的技巧。能够把读经的理论与实践清楚地表达出来,进而能够把人生的理想也清楚表达出来;能够把时代的感受也清楚表达出来;慢慢地,能够把日常的工作做出清楚的规划。这样,我们的理论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天台的判教
那第三个背景,就是天台的判教。判教的意思就是能够立一个宗旨,立一个最高的标准,或是最原初的一个原则。用这个最高的标准原则去衡量所有其他的学问,而给予其他学问做一个定位。定位的意思,是一方面要这家学问,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发挥它的功能,而不要随便的泛滥,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再去跟别家互相的攻击。因为他有他的位置,别人有别人的位置,站在自己的位置,就有自己的观点,但要知道,别人站在他的位置,也有他的观点,如果你不能设身处地,你便不能了解别人位置下的观点。自己的观点有自己所知的功能,别人的观点也有别人所知的功能,如果各守己见,不能相知,人间就会有许多的观念、言语、学派的混淆。判教的意思是分判每一个教门的位置,再把它们全部收摄起来,成为一个大的系统。所以有判教精神的人,可以欣赏包容所有的见解。当今世界最是群言淆乱的世界,如果我们期待世界回归平正祥和,我认为这种判教精神是一帖良方。
文礼书院餐饮部师友共读65文集
现在,我们要做教育,在教育的世界中,有许许多多种教育理论,请问,你怎么看它们?有些人认为我们推广读经,常去排斥别人,如果没道理而排斥,是不对的。但是如果不是排斥,而是想清楚说清楚哪一种教育是片面的、是偏见——说人偏见,不是排斥。什么叫排斥呢?不分青红皂白,一笔勾销,叫排斥。我们只会说哪一家是偏见——所谓偏见偏见,其“偏”是不对的,而其“见”倒是对的。我们说哪一个人有偏见,是要他好好安在它“偏”的地方,而我们则可以用他的所“见”。所以我们遇到偏见,千万不要一下子就否定,因为“虽小道,必有可观”啊,但要防范“致远恐泥”,所以一个君子不会埋着头跟着走。但是君子也要承认它是小道,小道虽小,但是它也有其道,不是吗?所以你看到小道,不要只看到小那一面,你要看到它是道的那一面。这样待人处世的眼光,就是天台判教的精神,也就是包容的精神。但是包容,不是糊里糊涂,一锅粥,都对,都好。纵使都对都好,你心中也要明白它对在哪里好在哪里。当我们问它对在哪里,好在哪里的时候,我们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它的对,只有在某个层次上说是对的,原来它的好,是只有在某方面是好的,其它就不行了。当你的心灵这样清明的时候,你既能够用它,又不被它所用。现在,尤其近一百年来的中国,在教育上,就是丧失了判教的能力,也可以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看到别人的任何道理——尤其是西方,更尤其是美国,看到他们讲任何的话,都一概不分是非地崇拜,只要西方的就是对的,只要美国就是对的,只要国际化的就是对的。其实照刚才讲下来,我们没有说他们不对,但是你要知道他们对了多少。各位,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这种能力或许也可以在读六五文集的时候训练出来,因为我随时会提醒,我说了某一观念的价值后,常常会马上指出它是不够的。又说了那种学问不对之后,常常会说它虽然不对,但不必完全否定,我会指出那种学问的缺点,但也会维护它的优点。只是有的学问,缺点大优点小;有的学问,优点大缺点小,你要衡量得非常地清楚明白。当以这样的态度读书做人,你不仅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且还能够通融其他的学问,大道小道都归你用,而不被小道所牵引,这样的学问才算完整。
以上是我一直这样想,所以当时这样讲,但是我不敢跟各位保证我已经达到这样的境界,就算是我的理想吧。我的理想就是:一个人的学问要有儒家的理想、要有康德的哲学、要有天台的判教精神。这是我的理想,理想的意思是一种向往,我是不是能够达到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是一心向往之。那大家如果能够也激发起这一心向往之情,已经不错了,不一定要立刻真的达成。而你只要稍微有所体会,一心有所向往,你再去读别的书,就高下立判,就不会被人牵着走了。而若能以此向往之情做人处事,将会心胸坦荡,智慧日生,而泛应曲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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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校|子玉、黄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