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礼书院己亥秋季讲学,院长王财贵(季谦)先生欲讲解“巖巖英气句句真实的孟子”(点击文字查看讲学公告)。正式开讲前,本平台近期将陆续精选一些文章或片段,跟大家一起来做预习功课。本次选文牟宗三先生所著《历史哲学》第二部第二章第二节《全幅是精神通体是光辉表现“道德精神主体”之孟子》。
全幅是精神通体是光辉表现“道德精神主体”之孟子
逆之而于文化理想有肯定,在战国,惟推孟、荀也。逆之而溯其源,彻底通透者,为孟子。逆之而承周文(礼)之“价值层级之观念”以为经国定分,而极显其广度构造之义者,为荀子。此两人者,皆于尽物力之精神外,表现积极精神者也。而孟子尤殊特。
明儒罗近溪曰︰
“……其后,却亏了孟子,是个豪杰。他只见着孔子几句话头,便耳目爽朗,亲见如圣人在前,心思豁顺,就与圣人吻合。一气呵出,说道人性皆善。至点掇善处,惟是孩提之爱敬。达之天下,则曰道在迩,事在易,亲亲长长而天下平也。凭他在门高弟如何诤论,也不改一字;凭他列国君臣如何忿恶,也不动一毫。只是入孝出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看他直养无害,即浩然塞乎天地,万物皆备,而反身乐莫大焉。其气象较之颜子又不知如何。予尝窃谓孔子浑然是易,颜子庶几乎复,而孟子庶几乎乾。……”(《盱坛直诠》)。
“说到人性皆善”即是逆之而溯其源,彻底通透者。其所以为“庶几乎乾”,正因其握性善,通体透出,恢复人之所以为人而建体立极,故能壁立千仞,而为“乾造大始”者也。
程明道云︰
“颜子合下完具,只是小。要渐渐恢廓。孟子合下大,只是未粹。索学以充之。”(《二程语录》卷四)
其“合下大”,正因其“一气呵出,说道人性皆善”也。直下透体立极,故大。“未粹”,则是以孔子为标准,就圣贤气象言。
程子又云︰
“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无所不包。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有自然之和,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露其才,盖亦时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气象也。观其言,皆可以见之矣。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著。”
又曰︰
“孟子有功于道,为万世之师。其才雄。只见雄才,便是不及孔子处。人须当学颜子,便入圣人气象。”
又云︰
“孔子尽是明快人,颜子尽豈弟,孟子尽雄辩。”(《二程语录》卷六。但不定为明道语,抑为伊川语。)
此皆就圣贤气象言。程子此类话头甚多。不具引。品鉴精微,所言不谬。若就时代言,则孟子之为大为乾,为泰山巖巖,露才雄辩,其迹著,亦有其外在因缘。论圣贤人格之至不至,固不能全就外在因缘说,其内在性情与天资,皆有关。但不论外在因缘,或内在性情与天资,孟子之表现实于内外条件中树立起一“绝对之主体性”(一内在道德性) ,一“理之骨干”,此则就时代说为必须,就精神之表现说亦为必须也。其内外条件,是其主观的因缘,(论圣贤气象,大体与此有关,即须算在内。) 而其所树立之“内在道德性”,一“理之骨干”,则是客观的。其为乾为大,俱由此说;其“有功于道,为万世之师”,亦由此说。孟子实于精神之表现,彰著了其根源一面之型态,故为积极的,正面的。此根源一面之型态即由内在道德性而见绝对主体性,复由此而直下通透绝对精神即天地精神也。此由“尽心知性知天”一串工夫即可全体明白。(孟子尽心章︰“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精神表现之积极型态有三︰一、即此根源型态;二、纯粹理解(知性) 与外在自然之对立之型态;三、国家政治一面之“真实的客观化”之型态。孟子所表现者第一型态也。第二型态则缺。第三型态,固须于文化理想有肯定而复有赖于转出积极的时代精神始能实现,然于学术上,自觉地思及此,孟子亦欠缺。在根源型态中,直接点出性善,即是直接把握住“内在道德性”,此就是一个绝对的主体,此主体为一道德的主体。此“主体”一透露,即有“道德的主体自由”之可言。此“内在道德性”,即是壁立千仞的体,吾人即就此而说建体立极。故同时亦即为一“绝对主体性”。此主体性之透露,必须通过一个反身的自觉所显示之破裂,即,与“物质的自然”对立所成之破裂。此物质的自然是对道德的主体言,与对“知性主体”而言之自然,其意不同。就战国时代言,此“物质的自然”即是“尽物力的精神”。孟子处此衰世,重新于文化理想有所肯定,即必须否定此尽物力的精神。即在此否定上,遂显出一个破裂,同时亦因之而显出一个绝对主体性。拨云雾而见青天,则云雾必须被扫除被否定,或压下去。如是,孟子不能不雄辩,不能不露才,不能不著迹。非然者,破裂而显,因而道德的主体也不显。所以宋儒就圣贤气象对于孟子的一切品鉴,皆是由于这个“必然的破裂”而发。在孟子的担负上与其所处之时代上,皆必须有这个破裂。在孔子时,周文尚有效,或至少社会上尚普遍荡漾着此一文化理想与文人性命,故孔子尚可谐和于此大流中而安处,故其通体是文化生命,满腔是文化理想,化而为通体是德慧,其表现也,可无须此破裂。此固由于孔子合下是天地的圣人气象,而时代亦有关也。在孟子时,若其本人亦通体是文化生命,满腔是文化理想,则不能不与此物量精神截然割进。此种割离,是其文化生命之不容已。因此,破裂乃成了逼迫着“精神”出现之文化生命中之必然。惟通过此破裂,精神主体始能彰显。因此,泰山巖巖,浩然之气,为乾,为大,不改一字,不动一毫,俱从此精神主体处说。若徒有孔子之天地浑圆气象,而无孟子之破裂以显“主体”,则精神表现之理路即不具备,而精神之所以为精神亦终不彰显。故绝对主体性,道德的主体自由,皆因有孟子始可言也。孟子于此立下一个型范。此其所以有功于圣门处。中国学者以往讲学,特喜圆教。动辄以圣人天地气象,圆通境界,驰骋其玄谈。凭其直觉之一悟,遂直接迷恋于其中而不舍,所谓玩弄光景者是也。以人之能否忘言忘诠,无声无臭,为解悟之至不至;以人之能否浑化,不露声色,为修养工夫之到家不到家。视“圆境”为一易于企及者,而直接把握之。直下即是,而过程不显,则圆境亦成一平面。王弼注易,首先有忘象忘言,而有筌蹄之喻。佛教东来,禅宗兴起,亦有顿教渐教之分。至乎理学,亦动辄欣羡明道之高,而斥伊川为不通。王学兴起,王龙溪有四无之说,遂欣动阳明,有上根下根之别。夫圣人,人伦之至,圆教固其宗极。而迷离惝恍,悟此圆境,本非难事。圆境既悟,说空说有,说有说无,亦为极易之联想。以其轻率之心,而驰骋于此,视为窥破天机之大事。张皇恣肆,不可一世。人亦为其所欣动。固不知天地间有艰难困苦也。有实修实悟者,固亦有工夫之过程。如程朱陆王诸大儒,以及佛教中之大德,无论顿渐,上根下根,皆有苦工为其经历。云门禅师有三句之教︰一曰截断众流,二曰盖天盖地,三曰随波逐浪。随波逐浪,即至圆化之境。而其前必经之以截断众流,盖天盖地。此两句所说,即是一必然之破裂。然吾于此所注意者,彼诸大儒大德虽有工夫之经历,而此经历在彼乃徒有主观之意义,而无客观之意义:即,此经历隶属于其个人主体中而不凸出,吞没于其宗趣中而不彰著。此经历既不凸出不彰著,则其所宗趣之圆境亦隶属吞没于主体中而不彰著︰潜伏阴淡,只成为个人的,而不能客观化。此中病痛,关系不小。兹舍佛家不言,而言儒学。(以在佛家,关系犹小,在儒家,则关系甚大。)儒家肯定价值之层级,肯定一切社会活动与组织,如国家、政治、法律、经济等,皆为理想之实现,因而亦必皆为“精神”之表现,肯定仁与智之全体大用。在此种肯定下,工夫之经历必须使其彰著而具有客观之意义,夫如此而后精神之表现及其客观成果始可得而言。理学家于儒佛之根本差异有认识,于儒家最核心的一点骨髓坚守而不舍。其有功于人类,可谓千古不磨。惟于工夫之经历,则停在与佛家相同之形态上:隶属于个人主体而不能彰著其客观之意义,不能彰著其于精神表现上之本质性、法则性及成果性。彼虽知既悟得后,必须在事上磨练,必须措之于人伦而不离,然此种磨练与不离,在彼仍只是个人的,因而仍是吞没隶属于其个人之主体而为潜伏者。须知:工夫经历,首先通过反省自觉而显出破裂,乃是“精神透露”之本质的关键。当其与自然浑一之时,“精神”是不能凸出的,因而是潜伏的。故通过反省自觉而显之破裂是精神凸出之本质。如果此种破裂,由道德的自觉而来,则必显示精神主体为一道德的主体,为一内在道德性,因而其所成者即为道德的“主体之自由”:精神从其为潜伏的实体状态中彰著而为“主体的自由”,精神成其为精神。如果吾人了解此步破裂之本质性、法则性及其成果性,则顿时即可知︰此步破裂是仁且智的道德主体之树立,是精神主体之向上升,由此而上升,不能不下降。仁且智的精神主体不只要上升而为道德的,其由破裂而显之“自然”不只是为道德主体所要克服而转化之自然,而且亦要成为理解所对之自然,而仁且智的精神主体亦须从其上升而为道德的主体下降凝聚而为一“知性主体”,即思想主体。此步破裂是“精神转为理解”之本质,其成果为科学。
精神(心) 之“智性”不能永远吞没隶属于道德意志中而不彰著,亦不能永远浑化于仁心中而为直觉的。智要充分完成其为智,则不能不凝聚而为理解。否则,便是未取得其彰著而客观之地位,便是未能尽其用。同时,仁且智的“道德的精神主体”亦不能永远是个人的、道德的。若只如此,则破裂所显之精神主体即不能通出去。不能通出去,精神即停滞于孤明而为非精神,而为不明。所以它必须要披露于个人以外之社会及天地万物而充实其自己,彰著其自己。即,必须要客观化其自己,且绝对化其自己。客观化其自己,即须披露于国家政治及法律。依此,国家政治及法律即是精神之客观化,而为客观精神也。精神必须客观化,吾人始有国家政治一面之“主体的自由”。同时,由道德的精神主体而建体立极,而当下通于绝对,此只是绝对之引证,而不必为充实。绝对不能充实其自己,而永远停于个人的冥契中,则亦只是个人的引证,因而亦只隶属于个人,潜伏阴淡,贫泛空虚,而亦可转为非精神的。绝对由道德主体来引证,本不是阴淡的,然而道德主体放不开而流入孤明,则即转为阴淡而非精神的。且因而道德主体亦转为非道德的、非精神的。道德主体是光与热,其本性本不可能停滞而流于孤明,然而人之实践,为形气所累,随时可以停住而干枯,此时即为非道德的、非精神的。理学家能坚守“由道德主体而通绝对”之立场,然而其实践不能无限。人本为有限,此不足病。然而其于工夫经历之在精神表现上之本质性、法则性及成果性,却甚不能郑重认识之。因此流于阴淡,不能弘通精神之大用。绝对境界亦只成了一副清凉散,其自身之道德主体亦成空虚阴淡而无力。“如坐春风”之妙境只是一个平面的圆和。本讲实践,而落于非实践,本可有精神表现,而落于无表现。若知“绝对”必赖客观精神来充实,则必能把握工夫经历于精神表现上之本质性、法则性及成果性,如此必能开出精神表现之许多途径,而“即工夫即本体”亦不只是个人的、且亦不单属于上根人。此时吾人亦不必说顿渐,亦不说上根与下根,此并非重要者。要者乃在精神表现之法则与理路︰工夫经历,要从个人状态中拉出来,而就精神表现之法则与理路上说。如此,若不遵循此理路与法则而经历,则精神即不能成其为精神,亦无精神之成果可言。
孟子在战国时尽了他的责任,亦为精神表现立下一型范,然而后人不能识此型范之客观意义,而徒斤斤于圣贤气象,将工夫经历吞没于个人的主体中,而流于阴凉暗淡,成为阴柔宛转的虚灵体会,美妙欣赏。殊不知孔子之全,若不经由孟子所开示之精神表现之型范,以为其“全”立一精神之系统,则孔子之全亦被拖下来而成为疲软无力矣。吾人说孔子为通体是文化生命,满腔是文化理想,转化而为通体是德慧。现在则说︰孟子亦通体是文化生命,满腔是文化理想,然转化而为全幅是“精神”。仁义内在而道性善,是精神透露之第一关。浩然之气,配义与道,至大至刚,乃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是精神之透顶。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所存者神,所过者化,上下与天地同流。此是由精神主体建体立极而通于绝对,彻上彻下,彻里彻外,为一精神之披露,为一光辉之充实。而辟杨墨,贱仪秦,斥陈仲许行,不许以夷变夏,不许充仲子之操而为蚓,而好辩一章,则曰︰“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 。岂好辩哉? 多不得已也。”彼于精神之表现,已树立其客观之意义,彼之生命已客观化矣,此尚不可为型范与?其有功于圣门亦在斯耳。
【假若吾人了解孟子之文化生命转化而为“全幅是精神”,“通体是光辉”,则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这两句话,正可用来指谓孟子之人格。如是,程子所说的露才,英气,圭角,便不可作直接的了解。程子曰︰“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或曰︰英气见于甚处? 曰︰但以孔子之言比之,便可见。且如水与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程子说英气,圭角,是直接的了解。好像一个完美人格未发展成之缺陷。故云︰有些英气,英气甚害事。又云︰玉无许多灿耀。宋儒看颜子较高。明儒则尊孟。罗近溪说︰颜子庶几乎复﹐孟子庶几乎乾。便是对孟子作进一层的了解。假若“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一语正是孟子之写真,则进一层的了解,便是,不是有些英气,而乃全幅是英气。全幅是英气,便不害事。圭角亦如此解︰不是有一点圭角,而乃整个是一个圭角。犹如圆形或方形。孔子整个是圆形,孟子整个是方形。整个是一个圭角,亦不害事。此就是全幅是精神,通体是光辉之意。他所以如此,就因为他要反显一个主体,他要把尽物力的时代风气压下去。这里有一个破裂的对反。此时,若不作乡愿,便不可随便讲圆和。孟子要尽这个时代的责任,所以客观地说,就完成了“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一型范。他未至“大而化之之谓圣”的境地。客观地说︰在他要尽“破裂的对反”这个责任,他不能再进到“大而化之之谓圣”。个人地说︰当然是很可能的。但是﹐一个“有限的人”的生命,当其客观化而取得客观的意义,他便不能再退回来保持其“个人的”与“客观的”之双重性。宋儒只知就个人说,故为直接的了解。今则就客观意义说,故为进一层的间接了解。】
随季谦先生一起解孟子真意,养浩然正气,过坦荡开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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