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呈现的与未见的: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院史展

《建筑学报》2022年第10期(总647期)刊登了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李华教授的文章《呈现的与未见的: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院史展》,从现代建筑史的角度对中国院院史馆的展览内容作了介绍和分析。

文 / 李华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1952年5月,北京市东城区山老胡同7号内,由11个建筑设计机构合并成立的中央直属设计公司(全称: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总建筑处直属设计公司),正式投入运行。从那时起到现在,历经7次调整、重组,1次撤销,这个公司如今已成为一个拥有3000多名员工的国营大型建筑设计院。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下称“中国院”)院史陈列馆展示的即是这个国营大院成长和塑造的历程。
签章(1953年),中央直属设计公司更名为中央人民政府建筑工程部设计院(简称:中央设计院)
中国院院史陈列馆位于北京车公庄大街中国院1号楼地下一层,院史展由中国院总建筑师崔愷和文化传播中心名誉主任张广源策展,于2022年6月30日正式开幕。展览主要分为两大部分:荣誉陈列室和展示区。展示区由3个连续的空间组成:主展厅,主展厅后有如过廊的小展厅,位于楼上的上层展厅。
中国院院史陈列馆平面
如果说主展厅是以物品展示为主的话,小展厅营造的则是一种具有时间感的场景—工作台面对着新建的建筑工程部大院,台面上是手工绘图时期的各种工具—丁字尺、三角板、椭圆板、比例尺、红环针管笔等,身后是各个时期的建筑画,另一侧的展架上是不同时期的照相机、幻灯机、电脑、录音机……从“设计人员”的身后走过,楼上是在各种活动中留下的历史照片。几乎每位参观者都能在这里发现带着自己记忆的物品,以及物品背后的故事和时代。从这一点上说,不同的展品以不同的方式,呈现的不仅是一个机构的成果和成就,而且是一个共同体的工作状态。

小展厅中的工作场景

小展厅工作台背后的建筑画
为一个设计机构的院史展,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主展厅两侧展墙上的部分代表作品,共164项(含未建成方案),照片168幅,其中1979年之前81项。从1952年到2022 年,以时间顺序,涵盖了各个时期的重要项目,如:1950年代初期到中期,在北京的国家机构与单位建筑;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的工业建筑;1950年代中后期的大型公共建筑和国庆建筑;1976年、2008年、2013年唐山、汶川、玉树等地的震后重建项目;1980-1990年代的(涉外)宾馆和酒店,以及深圳特区的建筑;2008年的奥运项目;2017年起参与的雄安新区和北京副中心建设项目;2022年的冬奥会项目;几乎贯穿了整个时间段的集合住宅、援外与海外项目,等等。
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我们不仅可以直观地感受到现当代中国建筑的演化,而且可以从中读出建筑生产与其背景—不同阶段国家的建设重点、社会议程、重大事件、经济状况等—的关联。这个以时间为线索的简化描述,尽管难免挂一漏万,却反映出中国院作为国营大型设计院的一个属性,即其在社会生产中所担负的职能,在国家意志和社会组织的物质化与空间化中所起的中介作用。
的确,中国院作品的底色和特点之一,即是高度的社会性与专业性的结合。这尤其体现在一系列刻入历史中的公共建筑和机构性建筑作品中,如1950年代的北京展览馆(1954年)、建筑工程部办公楼(1954年)、首都剧场(1955年)、北京电报大楼(1957 年)、北京火车站(1959年)。
北京饭店西楼、北京展览馆

地安门机关宿舍楼、北京电报大楼

北京火车站、全国农业展览馆
这些作品规模较大,形象突出,是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在公共生活和日常生活中都承担着重要的功能;另一方面,就建筑本身而言,通过它们,某些公共性建筑的品质被逐渐塑造出来,如以重力为向度的均衡、端正,并体现在不同时期、不同类型、不同形式的建筑中,如北京师范大学教学楼(1954年)、国家图书馆(1987年)、北京国际艺苑皇冠假日饭店(1989年) 等。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品质。在同时期一些规模较小、标志性要求较低的建筑中,可以看到横向展开的方式,轻盈且富于变化,如小汤山疗养院(1953年)、康复疗养院(1963年) 等。
小汤山疗养院、康复疗养院

但无论是哪一类,它们中的很多作品都共享着一些共通的品质,如理性、得体、恰当,较少地带有个人化的色彩,更不囿于特定的风格,如唐山百货大楼(1983年)。造成这一状况的成因很多,值得通过个案深入探究。而其中恐怕关涉的一个议题是建筑的立场,即建筑是共性还是个性的表达,表达的是什么样的共性,以及个体的创造力在集体意志中的价值和体现。这既是建筑作为一项职业本身的定位问题,也曾是早期现代主义建筑师和建筑理论家们的一个关注点。前辈中国建筑师对此也有过思量,如杨廷宝就曾多次强调建筑的时代性。他认为建筑设计“要实事求是,不要求奇,要根据具体情况动脑筋,在现实基础上创新。建筑有强烈的社会性,有着它一定的经济和精神条件”。中国院前总建筑师林乐义在阐释自己的建筑哲学时,特别指出“(单体) 建筑不仅仅本身具有恰如其分的艺术性,而且它是整体建筑艺术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从而构成建筑艺术的整体性”。

唐山百货大楼

尽管展览中的一些作品有意无意地显现出某些共性,但整体上依然丰富、多元。除展墙上展示的作品,主展厅的中间展柜里还陈列了中国院1952-1956年间为中央广播事业局、中国科学院、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现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会、世界工联亚澳联络局等机构设计的项目影集;为纪念国庆十周年编辑的院项目影集和《新工程资料影集》等。其中既有国庆建筑、首都机场航站大厦之类的标志性建筑,也有当时被认为比较功能性的学校、住宅、疗养所、邮局等。作为建筑工程部北京工业建筑设计院(1955-1970年),其所设计的工业建筑占据相当大的比重,不仅遍及国内不同地区,也是国家对蒙古、朝鲜等国援外项目的一部分。

1952-1956年部分民用建筑相册

首都机场航站大厦(1955-1957年)

1952-1956年民用建筑相册中的学校和住宅建筑

援蒙工程图片集(1963年)
在建成作品之外,1954-1958年间的设计方案集更直接反映了当时设计思想的活跃情况。就方案记录来说,最为完整的恐怕是武汉长江大桥桥头堡方案(1954年):一等奖获奖方案的设计说明、平面、立面、剖面和透视图照片,及比较方案)。整个展览含作品照片在内,大约3/4的展品来自1950-1970年代,为我们更加贴近地触摸那个时期实践的现实状况提供了一个契机。

1954-1958年部分建筑

武汉长江大桥桥头堡方案(1954年)

事实上,将不同时期的作品置于同一个空间中,不仅使参观者从感知上获得了一种身处历史中的“时间感”,而且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的复杂性,言说与实践之间的关联与距离,并以此,检验既有的历史叙事。例如,如果阅读对1950-1980年代上半叶的建筑讨论,或许会形成这样一个印象,“民族形式”似乎主导了1950-1960年代的建筑实践,而“大屋顶”是这一时期民族形式的典型做法,这一印象又可能因北京“十大建筑”的建设而被加深。然而,这种基于言说力度和形象辨识度的概括,最多是一种认知,且仅仅是当时实践的一个侧面。纵观中国院那一时期的项目,虽然它贡献了一些颇具代表性的作品,如地安门机关宿舍大楼(1955年)、全国农业展览馆(1959年)等,但就总体数量而言,相当有限。不仅“民族形式”本身有多种表现,即使同一时期,也不乏颇具现代主义特征的建筑,如北京电影制片厂(1956年)、新华社办公大楼方案(1962年) 等。在现有的研究中,对这些特征的讨论大多集中在上海、广州等南方地区的实践,以及援外建筑与工业建筑上。但显然,事实不仅于此,且远不是“大屋顶”这个形象的说法和“民族形式”这个单一的概念所能概括。

部分作品照片(1953-1956年)

部分作品照片(1956-1959年)

北京体育学院田径馆内景(1955年)

新华社办公大楼方案(1962年) 

这些作品的同时呈现,形成了一种推动力,推动我们更深入地探究那些言说出的和没有言说出的意涵。1958 年,与很多建筑机构一样,中国院参与了北京国庆建筑的设计,其中人民电影宫方案( 未建) 和中国美术馆设计(1962年) 在当时引发了有关现代主义( 时称结构主义)、形式主义和复古主义的争议。

人民电影宫方案(1958年)
中国美术馆(1962年)


虽然针对这两个方案的争议没有公开,但从不同人在不同场合对这一争议的回应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争议的激烈与困惑,看到相同和不同的建筑观念,如对主义优先的默然抵制,对形式与功能、形式与环境、形式与意义的看法等,并为理解1959年5月召开的“住宅标准及建筑艺术座谈会”及刘秀峰在这次座谈会上的总结性发言“创造中国的社会主义的建筑新风格”,提供了相当直观的注脚。当然,我们可以由此生发出更多的讨论。但就“大屋顶”这个表面甚至片面的对一个时期、一种实践的形象化概括而言,更值得反思的是对建筑价值的评判标准,以及这些判断标准的由来及问题:除却形象化说法在使用上的“便捷”外,它受到过度关注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突出的形象吗?与使用大屋顶的建筑性质与类型有关吗?哪些建筑和做法被排除在外了?这一说法强化了什么、遮蔽了什么甚或误导了什么?它反复在历史中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不断地引发问题,的确是这个展览一个引人入胜之处:在时空对话、“物文互鉴”中,触摸、辨析和反思曾经的过往、那些以为的理所当然。

对于一个大型综合性建筑设计机构而言,虽然工程项目是其工作最重要的部分,但实际的工作内容却不仅于此。在展览中,参观者可以看到一系列结构新构件的试制试验,1960年代室内设计组开展的对明代家具的研究,1962年林乐义提出和领导的《建筑设计资料集》的编写,1965年参加第二次核试验中构筑物的搭建及相关数据和资料的采集,1976年对震后唐山的考察记录,等等。

结构设计工程试验(1958年)
《建筑设计资料集》1/2/3集( 第一版,1964-1978年)
或隐或显,它们支撑着实践中的工程项目,以及源自实践的行业自身的知识储备与更新。事实上,中国院院史展引发参观者兴趣的不只是作品,还有大量鲜为人知的其他类型的展品。
(1) 玻璃干板
1950-1960年代,重要建筑的设计图纸如何保存、复制?这个听起来不是问题的问题,被看到玻璃干板时的惊艳刷新。玻璃干板底片大多为8吋,也有6吋大小的,都是用已无存留的木座相机拍摄而成。黑底白线,精致、准确地记录了建设部大楼、北京饭店、北京电报大楼等一系列重要建筑的透视、平面、剖面。

北京饭店一层平面图,玻璃干板底片(1950年代)

(2) 木制和石膏模型

石膏模型照片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展品。这些模型有整体的、有单体的,也有剖切的,均制作精良。窗框的分隔、栏杆的装饰、天花的吊灯都一一做出……这些模型多大?如何制作?如何使用?虽然目前尚未看到具体的记载,但它们的存在本身昭示了当时的一些工作状态和工作方式。据林乐义总建筑师的儿子林铭述先生回忆,林总当年和模型师傅们的关系非常好,经常带着他去模型组观看模型制作。

石膏模型照片(1950年代)

(3) 国外建筑参考资料

1950-1960年代中国建筑和国际建筑的关系是怎样的?中国建筑师对国外建筑了解多少,关注些什么?曾经公开媒体上的一鳞半爪和近些年被重新挖掘的研究资料都表明,当时中国建筑与国外并没有表面上显现的那么隔绝。中国院在这一时期翻译、自编的各种国外建筑参考资料集正印证了这一点。这些资料集以翻拍的照片为主,辅以少量的文字说明和总结。它们有的按类型分,如公共建筑、水塔、工业建筑,有的按地域编,如非洲、南美、北欧等。这些资料集为研究当时中国建筑师对国际建筑的了解、发展趋势的判断,以及出现在中国的建筑现象,如在中国和国外几乎同一时期广泛使用的薄壳结构等,都提供了直观且具体的材料。

中国院自编的国外建筑资料集(1950-1960年代)

(4) 总建筑师和他们的物品

在主展厅中间的展柜中,有林乐义、陈登鳌、戴念慈、龚德顺几位中国院前任总建筑师的专柜。在这里,可以看到林总和龚总的工作笔记—有些是用中文记的,也有不少是用英文记录,并夹杂着随手勾画的草图;陈总保留的北京火车站资料;戴总的手稿和手绘草图;以及他们使用过的工具,计算器、计算尺、绘图笔、曲线板、照相机等。有些是我们熟悉的,更多的是意想不到。意想不到的不仅是这些物品,而且是由它们牵引出的那个我们尚不大了解的世界:他们曾经的工作、思想、环境和追求。

林乐义总建筑师展柜局部
戴念慈总建筑师手稿

龚德顺总建筑师笔记

(5) 职工名录

整个展览中最大的一个展品是“1952-2022入院的职工名录”。名录长7m多,由“1952-1999”和“2000-2022”两部分组成,共有7000多人名,以姓氏笔画排列。这些人里有在职的、有离职的、有退休的、有离世的。策展人之一崔愷在策展前言中写道,“中国院的历史呈现出那一位位不同时期在此工作过的人们,无论是历届领导还是总建、总工,无论是逝去的先贤巨匠还是后来的晚辈精英,每一位都在大院中成长,每一位都在大院中做过贡献,每一位都在院史中留下痕迹,值得纪念。”据另一位策展人张广源介绍,这个名录现已扩展到8560人。很多中国院的老员工来这里,总要找一找自己的名字。这或许就是这个名录的意义。在一个强调集体协作的大型机构里,依然可以看到并尊重每一个个体的价值。

职工名录

以上记述的只是展览中的一部分,有关展品和记忆中的观展经历,可以继续写下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展览所呈现的既是它所有的,也是它所“失”的。或者说,它同时也隐含了一个“空缺”的历史。1970年,中国院的前身建筑工程部北京工业建筑设计院奉命撤销,人员被分散,之前的项目图纸、档案资料因之基本散失殆尽。展览中1950-1960年代的照片、资料、玻璃干板、人员名录,大多是张广源主任多年来通过各种渠道收集、考证、积累而成,成为了中国院这段历史可触摸的证明。不过,在这个看上去几近完满的历史拼图中,依然留下了不少或隐或显的空白,和一些可能永远无法完满的缺失。照片中有些作品的设计者和背景不甚清楚,图纸几乎无从查找,甚至建筑物也已消失。可谁说缺失、遗憾与偶然不是历史的一部分?从心理学的角度说,空缺有两种几乎悖反的机制。一种与遗忘有关,是一种主动的自我保护。另一种与被动的丧失有关,它或是一种创伤,或是一种遮蔽。那么对历史研究来说,问题是不同类型的空缺意味着什么?它产生了什么?我们要如何对待它、研究它?

因此,中国院的院史展展现的不仅是一个国营大型建筑设计院成长的历史,在这里,我们可以读到一个国家的建设史、现当代中国建筑的演变史,和与之相关的个人史。其展品的独特性和展览所呈现出的丰富与多样,一方面,对我们更为直观地认知、补充和修正现当代中国建筑史的叙事提供了一个契机;另一方面,也在推动我们探究其中蕴含的历史问题和理论问题:如何认识国营大型建筑设计院这种中国独特的生产组织机构,如何看待建筑的立场与机构职能的关系,如何理解建筑生产过程中共性与个性、集体意志与个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看待历史的“空缺”,如何开展现当代中国建筑的研究,等等。而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事实上也在激发我们对建筑的当下与未来的思考。
在中国院的院史展上,看到的越多,想看到的越多。那些呈现出的,似乎在昭示一个更广、更深的未见的世界,那些人、物、事件正躺在过往的时间里,等待被湮没,或被发现。
(原文刊载于《建筑学报》2022年第10期,总第647期)
更多精彩文章,请点击
院庆系列活动 | 适老宜居环境建设研究与实践展

中国院作品 | 敦煌市消防救援特勤站


中国院作品 | 雄安郊野公园主场馆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