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和中国,何处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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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和中国,何处安身立命?
文/薛仁明 台湾学者,著有《人间随喜》《孔子随喜》《天地之始》等。
本文作者
我先谈一件比较远的事情。那回我父亲突发脑中风,送到台湾台南的成大医院。
当天下午,我弟弟先收到一张病危通知单;晚上赶到时,我又收到一次病危通知单。早先医生告诉我母亲,我爸非得动手术不可。
但是,即使动了手术,要不,仍救不回来;要不,也可能成为植物人。我们商量之后,决定不手术,也不插管。医院随即希望我父亲转到加护病房,我们也拒绝。
我们坚持要待在一般病房,这样才能亲眼看到我爸。我们相信,如果我父亲还有一点意识,他会很在意旁边有没有他的亲人。
后来,医院要插鼻胃管,我们也拒绝了。医师说不可进食,我弟弟却尝试先让父亲唇边沾点水,再慢慢沾点藕粉;为了此事,主治大夫还严厉地骂了我弟弟一顿。
我内人本行学医,她觉得医院在输液里放了太多的消炎药,一直跟医生反映。结果,医生说,你懂什么?我内人回他,我懂!你们放太多了,我们不希望放那么多!病人是我的公公,你跟他的关系,没有我们亲!
之后,医院坚持我父亲是脑血管破裂,一定得动刀。我内人问医师,动刀之后,结果会怎么样?
医生一直语焉不详,怎么都说不清。于是,我父亲在医院待了八、九天之后,就出院了。出院后,我弟弟找了一位针灸师傅,开始帮我父亲针灸。
后来我又带父亲到台北找一位熟识的中医朋友,请他诊脉、开药。中药配合着针灸,双管齐下,至今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父亲的静脉血块虽没有完全打开,不时还会头晕,也不太愿意讲话,但是,他的肢体灵活度,已大致恢复,至少,走路已经可以快到让我小孩都跟不上了。
我特别提这事,其实是要谈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前段时间,我在上海《东方早报》看到一则新闻,上海有群人又开起中医批判大会。
据我所知,对中医的类似批判,这些年来,在大陆一直没有停过,批判的声音也非常响亮。但是,我在台湾所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
现在的台湾,有许多人越来越不相信西医。我认识一群五、六十岁的知识分子,年轻时,每个人都是自由主义者,每个人都是全盘西化派,因此,也没几个人愿意看中医。
等年过50之后,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几乎都不看西医了,一个个,都在读中医、谈中医、看中医。
在他们眼里,西医只适合特殊的情况,譬如需要开刀之类的。如果是慢性病,大概就没几个人会去看西医;大家都知道,看了多半也是白看。
至于大陆现在对中医的批判,简单地说,就是因为大陆的中医不行了。中医之所以不行,说得更具体,其实就是厉害的中医师变少了。
相反地,台湾今天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看中医,恰恰就是因为,很多人遇到了蛮厉害的中医。
看病这事,最不需要理论先行;只要会看病,再不会说理论,都无所谓。
多年以来,台湾的医学教育一面倒,彻底西化,中小学的教科书里,连个中医的字眼也没有。
换句话说,台湾人被西医彻底统治,对于西医的概念也视为理所当然。至于中医,在台湾则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非常不景气。
首先,在日据时代,日本人就是采用西医教育,台湾的中医传承当时就遇到了困难,等光复之后,国民党又持续西医教育,中医根本没啥发展空间。
除此之外,在两岸还没有开放之前,台湾自产的中药材极其有限,转口贸易又成本极高,当时的中药材几乎是天价,这当然也不利于中医的发展。
因此,在两岸还没开放交流之前,台湾像样的中医有限,所以中医缺乏说服力,习惯找中医师看诊的人也非常少。
我自己在三十岁之前,就压根没看过中医,一次都没有。但是,等到两岸开放之后,有些医师来大陆学习,当时大陆还有一些老中医,学成返台后,早先药材的问题也解决了,所以,就开始有一群有说服力的大夫,台湾人对中医的信任也就逐年攀升了。
至于大陆这边,为什么反而像样的中医越来越少了?
我想,这恰恰就是今天要谈的主题。一言以蔽之,好中医之所以越来越少,最关键的原因,就是目前的中医药教育体系没办法培养出好的中医,为什么?
因为目前中医药大学的教育,全部都以中医药为名,骨子里却用西医的概念来训练。
当初中医之所以会用西医概念来教育,正是因为我们百年来有个最大的迷信。迷信什么?迷信科学。
当时觉得中医不科学,所以我们便开始把中医科学化,引进那些很“科学” 的西医概念,把中医所有的名词全部用西医的概念来理解与分析。
结果,经过这么一分析,中医似乎可以被“客观理解”了,但是,当中医科学化之后,中医就失去真正的生命力,当然培养不出像样的中医。
除了中医之外,中国音乐与中国美术也一模一样。前阵子我去龚琳娜家,听她说她先生老锣常与中国音乐学院一群教授舌战群儒,因为,那些中国音乐学院教授口中的中国音乐,与老锣心里面的中国音乐,完全是两码子事。
那些中国音乐学院的教授整天忙着用西乐的概念来理解中国音乐,再把中国音乐改造成西乐那样的标准,结果,遇到一个对中国音乐特有感觉、掌握精准的老锣,反而都认为是老锣不懂中国音乐。
那天我听琳娜和老锣说了一会儿,立刻就明白,真正不懂中国音乐的,当然是那些音乐学院的教授。
同样地,去年(2013年)8月,我在中国美术学院,有个朋友跟我说,当年美院成立时,请了近代史上排名前三的画家黄宾虹(黄宾虹与齐白石号称“南黄北齐”)来美院当教授,但是,他们却从不让黄宾虹真正上课。
为什么?他们担心黄宾虹“误人子弟”。黄宾虹讲的那一套,跟中国美术学院当时的那套,完全是相背离的。
当时美院只是借黄宾虹的名声,如果真让他来讲,岂不是乱套了吗?也正因如此,大家可以看看后来美院的老师与学生所画的“中国画”,如果跟黄宾虹做个比较,是不是压根两回事?
我必须要诚实地说一句话:数十年来,两岸大学里的人,都不太有资格谈中国的东西,包括中医、中国音乐、中国美术、还有所有的中国经典。
即使他们可以谈得头头是道,但他们谈的东西并没有真正的生命力。他们会把中医的力道削弱,会把中国音乐的美感混淆,还会让中国美术异化,更会把所有的中国经典弄得越来越远离我们的生命。
正因为中国学问的每一个环节,统统都遇到同样的困境,所以今天的题目,准确来说,不是“以书院取代大学文科”,我真正的看法,很简单,中医、中国音乐、中国美术,以及所有的中国学问,统统都应该撤离大学体系,另外成立一个体系。
我们把大学还给西方学问,也把大学还给现代的实用学问。中国的高等教育必须要有两个系统,实施双轨制,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方法。
别人且不说,我先来谈谈自己。我是台大历史系毕业,高中时怀着对中国历史的憧憬,被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打动,结果,等真正读了历史系,四年下来,读了越多的书,却是离“天人之际”越远。
为什么?从我进历史系开始,学史学导论,老师就教我们怎么写论文,怎么分析,怎么批判。
后来回头想想,当时我们连书都还没有好好读过,怎么就开始批判了?太可笑了吧!可是,每个老师都表情严肃,说得很认真。
然后,老师又教我们怎么做卡片,怎么引用资料,换句话说,所有的书,都只是写论文的资料;学了半天, 全部都是在分析、整理、比对。
大学没教我们要好好地、虚心地、慢慢地读书,也没教我们要如何从中受益,更没教我们该如何改变自己的生命状态。
幸运的是,后来我确实受不了了,大四那年,终于决定不再读研究所。当时,有一门《宋元学案》,老师是个中研院的研究员,他在课堂上言道,只要抓住几条重要的线索,大家就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读《宋元学案》。
我听了难受,下课后,大家走了,我独自一人在文学院的院子徘徊许久,那时,夕阳余晖洒在整个院子,有棵黄檀树,绿荫葱葱,光影斑驳,我看了看,心中有种凄凉,原来,当初我来此地的满怀憧憬,其实,是搞错了。
就在那一刻,我才总算清楚,如果我还要继续在大学读所谓的中国学问,那就是自欺欺人。
事实上,台大文学院有几位很好的老师,人品学问俱优,但是,他们注定要被牺牲,注定要受困于这所“学术殿堂”。他们有心,却使不上力;他们满怀理想、认真教学,却很难看到成果。因为,他们待错地方了。
后来我越来越清楚,即使再聪明、再有心、再有智慧的人,一旦进入这个学术体制,都必然会做得非常牵强,越到后来,就离初衷越远。时间一久,啥事都一桩桩变成事与愿违。即便众人眼中的“大师”,譬如唐君毅、牟宗三、钱穆,也统统一样。大家不妨去看看,当初这几位“大师”所擘画出来的新亚研究所,到了如今,又是何等光景?
大家也不妨读读唐君毅晚年的书信集,他是个很诚恳的人,对于学院的真实困境,说得非常痛切。
事实上,整个学院体制本来就是为西方学问而设计,把中国学问摆在这种地方,根本就摆错了。
为什么?西方学问的根本体质,必然是站在客观、分析的角度。中国学问呢?中国学问讲究感同身受、通情达理,更讲究应机、应缘,简言之,就是俗话所说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如果把话说到别人听不懂,固然可以指责对方程度不佳,但其实自己才更有问题。现在学院里有许多的博学硕儒,只要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更是满嘴的学术名词;别人听不懂,还一直老抱怨着对方,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如果是孔子,他跟别人说话,会不会说到别人听不懂呢?当然不可能。他不可能会“目中无人”到此地步。
孔子不只跟有学问的人讲话,他与当时许多许多的人也都谈得上话。一个人的学问,如果只能跟少数有学问的人讲,那就不是中国学问,而是西方意义下学者的概念性学问。
大学是西方产物,是所谓的知识殿堂。知识殿堂里的学者,总习惯抱着胸,身体微微向后靠,以一种疏离的姿态,与所有的事物保持距离,以便“客观”地分析、“客观”地批判。
这就是西方的学问。因此,做西方学问时,写论文忌讳有个“我”字,也不能有个人的情感,越冷静越好,尽可能要多引别人的观点、多讲别人讲过的话。写论文若不征引,单单只说自己的话,肯定要被退回去的。
今天,如果我们在这种要求客观、论据、逻辑分明的地方来谈中国学问,就必然要把中国的学问进行“改造”,才有办法纳入这个架构,以获得承认。
大家知道,港台的学院里,有个“新儒家”学派,他们就是把儒释道三家用康德或黑格尔的哲学语言,建立了一套庞大的理论架构,因此取得了西方的认可,开始能够以哲学之名与西方进行所谓的对话,从此在学院占有一席之地。
直至如今,港台谈中国哲学的学者,仍多半是“新儒家”的弟子与再传弟子。
问题是,儒家的基点,原在于淑世之理想;儒者的本务,则是如何对应现实的形势,但到后来,这些充满理想、最标榜中国文化的“新儒家”,却一个个只能困守在学院,尽谈些于世道人心丝毫无补的哲学语言。
他们连说话,一般人都很难听得懂;李敖就曾说过,牟宗三写的,是“有字天书”。现今台湾一批“新儒家”学者,除了开开会、写写论文之外,对社会几乎没影响力,既昧于形势,又拙于对应,更少有行动力,真不知何以言儒?
就这样,他们为了纳入学院的架构,经过一番“改造”之后,儒释道三家的能量,就从此消失掉了。大家读半天的儒释道,就只剩下一个个抽象名词,一个个哲学概念,尽管说得头头是道,可真正的力道,就再也不见了。
学院这样的说法,简单地讲,四个字,“西体中用”。把中国的学问纳入西方的架构来说,这样子的西体中用,不论是学术界,或者是文化界,一直是主流。
所有被认可的,几乎全都是“西体中用”的东西。外表是中国,骨子是西方。所谓中国文化,当然会只剩下一个空壳。
当中医、中国音乐、中国美术以及儒释道三家等等中国学问在大学体系都已然没出路时,如果我们真的从大学撤离开来,另外成立一个体系,接下来的问题是:这姑且称之为书院的体系 (来日名称如何,还可再议),到底该怎么操作?面貌又是如何?
首先,要先确立中国学问的根本体质。西方学问将情感抽离,用客观理性的态度进行分析,中国学问则是先感后知,先有感觉,先有体会,还要先清楚学问后头的人儿。
中国学问的重点在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做为学问的承载者,“人师”比“经师”重要;一个真实的大生命,也远比严密的理论更要紧。
譬如我们读《论语》,重点不在于学院反复强调的孔子的哲学思想,而在于体会孔子的生命气象。我们要先“感”得孔子这个人,心生欢喜,有所欣羡,进而再向他学习,这才是中国的学问。
因此,书院的关键,在人。“有真人,才有真学问”,这是中国学问的特质。这就好比佛教,重点不在于寺庙,而在于有没有大和尚。
书院着重师徒之间生命的相感相应,可以逐渐恢复传统的师徒制。以此为基础,学问要建立在感觉系统的恢复之上,以“感通”为学问根本,结合“修行”,使学问有着源头活水。
现今,两岸书院的数量非常庞大,但实际的操作,恐怕都还不尽人意。这些书院,多半标榜宋明的书院形式,且不论实际已做到甚么程度,即使是这样的标榜,其实都还有些问题。
大家知道,整个中国文化的格局与气象是从宋代之后开始萎缩的,做为教育文化的承担者,书院固然有功于文化传播,可是,整体格局与气象的不足,却也助长了日后中国文化的萎缩。
换句话说,文献所载的宋明书院形式,只能做参考,不宜全沿袭。除了文献的书院模式之外,我们还得再尝试更合适的形式。
目前两岸的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处处都在进行尝试。我觉得可以提出来供大家参考的,是我目前上课的两个地方:一是在台湾的台北书院,另外,就是我这几天所待的北京辛庄师范。
我先谈台北书院。台北书院大概有10个左右的老师开课,学员根据兴趣,选择课程,缴费上课。
老师上课,通常一星期也就两个小时。整体说来,算是比较松散。但是,台北书院上课的内容、师资,还有环境,却很值得参考。
先说环境。台北书院的气场很好,尤其晚上,整个空间让人感觉像是唐宋古画的画境,雅致清润、疏朗大气,一走进去,就觉得身心放下,顿时就安稳平静了。
书院的走道两侧,有学员所插的花艺作品,上头流泄着中国音乐,走着走着,还会闻到一阵阵的茶香。记得北京有位美术编辑初到台湾,我带她去台北书院,一见了书院的讲堂,当下就说,好想在这边上一次课呀!
我们试想,今天如果走进北大现在这种单调的西式教室,大家会不会有种沉静感?会不会特别想坐下来上堂课?不会吧!
至于台北书院上课的内容,大致可分成两大块。第一块讲经典。台北书院儒释道三家齐扬,不像一般的书院多集中在儒家经典。经典的讲授方式,也和一般大学的讲法截然不同。既不进行分析论证,也没有寻章摘句,更不做考证工作。
讲经典,就是直扣着生命来谈。除此之外,枝枝节节的问题都一概不谈。换句话说,书院的谈法,是绝对没办法拿来写论文的。可是,听着听着,生命会被触动,气象会被打开。
其次,台北书院标举“道艺一体”,除了学问之外,很重视艺的课程。他们请了德术兼修的中医名师,也请了创作与美学都能掌握的水墨大家,还请了两位标竿性的书法大家,谈书法与生命的连结,此外,还有一位台湾最好的京剧小生来教戏曲实作与美学。
艺不牵涉抽象思维,与逻辑分析无关,完全是感觉之事。台北书院借着这些经典与诸艺的课程,就是要把学问拉回“修行”与“感通”的原点。
除此之外,台北书院的师资还有个特色,从一开始,山长林谷芳先生就特别强调,台北书院的老师除了是经师之外,更必须是人师。
所谓人师,就在于老师的生命厚度与通透程度都必须担当“人能弘道”的学问原点,也回到“有真人,才有真学问”的中国传统。
至于北京的辛庄师范,则和台北书院很不一样。顾名思义,辛庄师范原本是个师资培训的学校,培训华德福的中学师资。(华德福是源自于德国的一套教育体系,强调实作,强调先感后知,背后的理论深受老子的影响。)
可就目前的实际操作来看,辛庄师范的目标,远远不只是师资培训,显然是要尝试中国式书院教育的可能性。这个尝试非常有意思,可能比两岸其他的书院更具有可操作性,也更具有启发性。
辛庄师范是个全日制学校,学员要集体住宿。所招收的学员,从20几岁到40来岁,许多人在外面都曾当过多年的老师,可到了这里,一切归零,重新当学生,过团体生活。每天早上5:30起床,6点开始站桩、练武术,7点吃早餐。
这个学校没有厨房员工,所有的学生,都要轮流下厨;这个学校也没有打扫工人,所有的学生,也必须轮班打扫。创办人黄明雨说,这些人将来要当老师;要当老师之前,就得自己先会生活。就这点而言,辛庄师范受了陶行知当年晓庄师范的一定影响。
早餐之后,他们上板块式的中国文化主课,包括了经典、佛学、古乐等等,将来还有长达一周的辟谷课程。
中国文化主课第一个邀请的,是台湾的王镇华先生,谈中国文化的精神。王镇华先生是个极清严、极端正的人,他讲的某些内容,未必人人都能认可,但他坐在那儿,自然就有种说服力。这应该是辛庄师范想达到的一个目标:人要能保证学问,人也要比学问大。
至于我,上半年讲《史记》,下半年则是上《论语》。不管谈哪本书,都是谈怎么跟生命连结,怎么对应当代社会。
上完《史记》之后,有一个小时,我带着学员看京剧,让他们重新感觉中国人的身体线条、中国人的声音、中国人的美感,以及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中午他们做完饭、用过餐后,到了下午,除了上一门课之外,他们还要去田里种地。晚饭后禅修,最后再自习读一个小时书,10点30分准时就寝。
辛庄师范这样的集体生活,当然与台北书院的松散状态很不相同。相较起来,辛庄师范更接地气。但是,他们的课程都有个共同特色:不空谈,不谈抽象的道理,不谈与生命无关的东西。他们都重视“感通”与“修行”。
林谷芳先生在创办台北书院时特别强调,台北书院所谈的,是“立命之学”,安身立命的学问。辛庄师范所教的,也同样是这样的安身立命之学。
当下中国的大学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完全没有能力处理学生的安身立命,事实上,是连老师自己的安身立命都已成了问题。于是,在这样的地方待得越久,常常越是惶恐,生命也越不安。
即使有某些人看似安稳,常常也是来自于外在的肯定、社会的认可,而不是在这边真正学到了什么安身立命之道。在这样的大学体系里,能给学生哪些安稳的力量?哪些生命的指点?很难吧!
而事实上,所有的中国传统学问,最关心的,正是这个安身立命之道。因此,将来中国学问回归到书院这个系统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直接面对这个大问题。这是重中之重。
现今整个中国最迫切的大问题,就是人心不安。南怀瑾先生不是讲过吗?二十一世纪全世界最大的疾病,就是精神病。
记得前年我来北大讲座时,题目是“躁郁时代的读书人”,后来有好几个人跟我说,他们之前没看过我的书,也没有听过我的讲座,那一天,纯粹冲着这个题目就来了。为什么?大家心里烦忧,不安嘛!
这个躁郁的问题,当然不只大陆与台湾,早已就是全世界的问题。只不过相较起来,大陆的浮躁更普遍、也更严重,这当然是因为大陆信仰真空,也因为极度的科学主义崇拜,最后才把自己困得毫无出路。
昨天我接受《北京晨报》的专访,谈到台湾的祭祀传统大致保存良好,许多人至今都还是早晚三柱香,不论是对着家里的祖宗神位,或者是到庙里面,许多人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这个记者很认真,模拟了某些知识分子的口气质疑道:早晚三柱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愚昧的事情吗?
我只好不客气地答道,觉得早晚三柱香是非常愚昧的这种想法,才是真正的愚昧。我对着他说,今天所有的华人世界,除了中国大陆之外,台湾、香港、新加坡,包括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的华侨,甚至,不止华人,就算是韩国人、日本人,每天祭祀、每天三柱香,把祭祀视为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的人,真不知有多少。难道,你好意思说,除了中国大陆之外,其他所有这些人都是愚昧的吗?
老实说,我们被科学主义洗脑得多么彻底,竟然连拿三柱香都会觉得愚昧。这么愚昧的教育,才是最可怕的。今天我们的大学,就是被这样的科学主义给绑架了,才使得一大群老师整天忙着做科研、报审题、弄项目,学生受此连累,也一个个魂魄不全、人心惶惶。将来的书院,就是要挥别这样的科学主义,找回中国人的魂魄,解决人心不安的问题。书院培养的学生要有办法安身立命,将来也才能够去安别人的心。
因此,书院将来扮演的角色,可能比大家想象得更大、更积极。书院培养的人才,不仅可以是教师,可以是文化工作者,甚至,也可以从政,可以担当整个国家的重责大任。
换言之,书院要培养一个个能身心安顿又具有强烈现实感的士人,也就是传统所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那种士人。
今天的大学,除了为数甚多的知识从业员之外,主要就是培养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重点,在于追求客观知识,进行思辨;一方面标举理想,另方面则批判现实。至于书院所培养的士,则是先要有感通的能力,再要有修行的自觉,然后才有后头的学问与种种的思考。这是士与知识分子最大的区别。士必须要自己心安,然后安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先修养自己,再进而修己以安人,由里而外,一层层扩充,这才叫做士。
至于知识分子,他们没有修行的问题,也没有感通的问题,只是努力地想,努力地进行分析与批判。知识分子与士看来相似,其实压根是两回事。
士一旦立稳了脚跟,在身心安顿之后,就必然要涉及现实上的政治问题。譬如,书院培养出来的群士,就可以为中国共产党的发展提供参考。
中国共产党将来应该要以士为主,逐渐转型成“士党”,也就是重新接续中国古代“士人政治”的传统。
中国共产党不应该走向西方政党政治的死路,也应该慢慢告别一党专政的老路。毕竟,政党政治也好,一党专政也罢,都是西方式思考下的名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中国的政治,经过百年来的摸索与实验,终究还是要回归中国式的思考,用中国式的名词。唯有往“士党”的方向慢慢调整,中国共产党才有办法找到一条真正属于中国、往上接得了传统往下开启得了未来的道路。
这样的思路,正如我今天所谈的“以书院取代大学文科”,看来是一个非常不现实的命题,可实际上,却会扣动许多人的心声,反而是最具现实感的。
(根据作者在北京大学教育知行社的讲座纪录修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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