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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长友》by林子律(古代、朝堂、竹马)

2017-12-20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从今天开始,菠萝君要为大家带来的连载小说是—— 

      《长友》by林子律  

           

        攻受相识于微时,少年人懵懵懂懂,然而相处间也可见感情之深又略带暧昧。就宛如攻题在受画作下的词:“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文整体甜,中间小虐,很值得一看哦~


         回复“xs长友”查看小说推文~


   本篇转载已获作者授权。

        作者微博:@晚睡咸鱼顾南极

        原文链接: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121933



长  友

作者:林子律


文 案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一个帮竹马赢天下的烂俗故事。


        关键词:竹马/朝堂/古代架空

        避雷注意:可能主攻/有包办婚姻情节


        PS:自己觉得不算,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所以还是…攻在自己婚姻问题上,提个渣男/炮灰预警吧,介意的慎看。


        CP:苏晏X萧启琛

        将军攻X皇子受,重要事情要提行。


第1章 突变

  避雷:

  1.架空朝代,但部分官制取材于南朝梁,包括皇族姓氏也是。

  2.攻有包办婚姻经历,有娃,那时还小(北风有提

  3.这篇算是北风的联动篇,但没啥大的联系。

  4.小皇子是受!是受!!看我大字!!

  ——————————————————————————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通宁二十三年,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大江南北一派欣欣向荣。入秋之后,金陵城橘红叶黄,盛景丝毫不逊于台城的御花园。

  四通八达的街道贯通整座城,车水马龙,沿街商贩络绎不绝,直到日落时分方才偃旗息鼓。入夜后,秦淮河自有一番风情,达官显贵捧场的时候多了,十里长河生生地多了脂粉味儿,在灯火万点映衬下,江南小调伴随琵琶悠扬,旖旎得很。

  彼时已至中秋,城北一座府邸却毫无半分节日气息。这府邸庄严肃穆,隐有杀气,门口的下马石昭示着此间主人的武将身份,匾额题字气度不凡,“平远侯府”四字更是先文皇帝御笔所赐。

  身着藕粉襦裙的婢女穿过灯火昏黄的回廊,轻轻地叩了叩房门,颔首恭敬道:“将军,今日少爷生辰,夫人却在房内哭了整天,您还是去瞧一瞧吧?”

  房内良久,方才有了脚步声,开门的却是玄衣男子,年龄约莫三十,鬓边却已花白。他剑眉紧锁,欲言又止了片刻,问道:“你去看过少爷没有?”

  那婢女道:“少爷去了夫人那儿,夫人不见他,便又回房了。”

  玄衣男子长长叹息,却始终无话可说。他叮嘱婢女道:“劳烦你多费心看着夫人,她本就身子不好,倘若继续如此,终日哭泣,食不下咽……事情既已至此,回转余地太过渺茫,愿她尽早走出来,我亦是自责……你如此传达便可。”

  婢女应了,待他重又合上门,方才转身离去。

  行至后院转角,婢女脚步忽然快了,她疾步走向候在门廊处的那孩童,道:“没有用,我说过了,将军压根不去看夫人。”

  “这可怎么办……娘也不愿见我,她是觉得我跟爹都惹她生气了吗?”

  婢女矮下身子,轻轻抚过孩童的脸,温柔道:“阿晏少爷还小呢,夫人是想念阿锦少爷了,您与他太过相似,见了您夫人会伤心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无可奈何地望向母亲的居所,声音还是儿童的清脆,也已有了隐隐的担忧:“若娘当真这么不愿见我,明日我便告知父亲,愿前往台城,为太子殿下伴读吧。如此,娘她有你们陪伴,或许时间久了反倒好些。”

  懂事得几乎超出了他的年纪该有的程度,婢女只是笑着点头,心下却一阵酸楚。

  她将少爷送回房歇息,守在门外。夜风习习,清凉如水,这府邸原先的热闹仿佛一夜之间便消失了似的,现下只让人觉得冷。

  不过一年半载的光景,一切都变了。

  金陵的平远侯府传至如今的苏致,已是第五代。

  距离旧都长安那场政变已有百年之久,彼时世道混乱,风雨飘摇,彻底激起了民愤,大江南北守将与被压迫的百姓纷纷反抗。

  百余年前豫章郡守萧永行起兵,军中有奇人坐镇,历经十数年,收拾了几大势力混战的残局。而后他流放前朝废帝,自长安迁都金陵,在台城称帝,与黄河以北突厥民族的几个部落联盟抗衡,国号为梁,世称南梁。

  武皇帝后又平定四境的战乱,预备征伐北方之时薨逝,长子继位,即为后来所称文皇帝。文皇帝在位二十二载,继承其父的遗愿,夙兴夜寐,对内整肃朝纲,改革吏治,对外则挥师北上,从突厥手中夺回了梁州、洛州,一度陈兵幽州边境。

  而带领这支精锐之师的便是苏家先人。

  大军凯旋,文皇帝龙颜大悦,封了平远侯,在金陵城北建造侯府,不仅赐了御笔题写的匾额,更将膝下最为宠爱的郡主赐婚于他。

  此后苏家声名鹊起,在朝中如鱼得水。

  这一族本为将帅之才,又家教甚严,人才辈出。在后来的几十年中,苏氏经过三代人,收复了北方数千里的江山,威名显赫,直至突厥王族也有所耳闻。

  常言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文皇帝病逝后,其幼弟继位,用了数年时间收回黄河以北、幽云十六州的大片土地。而后,他一改父兄的进取之心,反而认为四方已然平定,便贪图享乐,于台城内大兴土木,修筑皇家园林,一度以“止金戈之声”为由收回了平远侯府兵权,罢免官职,以至于突厥养精蓄锐多年,一朝入侵,苦了百姓。

  从那时起,南梁与突厥时而伐交,时而伐战,拉扯不清。后来的四任帝王虽有心一统南北,却囿于各种内忧外患,始终未能彻底收复北方。

  至今上登基、改元通宁时,改朝换代已逾八十载,仍有大片土地在突厥境内。今上励精图治,于通宁十五年重新起用苏氏挂帅,几番征战,打得突厥可汗连连告饶,又是割地又是称臣,终是谋来了二十年和平。

  通宁十九年,突厥王子入金陵为质。

  此后河清海晏,四境无不称赞今上文韬武略,有经世之才。

  好似一切都顺顺当当,实则帝王家哪有真正的和平。外头安定下来,皇城内却开始暗潮涌动。先帝接过皇位不过三年便病重,薨逝之时年仅二十五,并无子嗣,彼时身为越王的今上这才得以登了大宝。

  如今皇帝膝下三子四女,最小的公主方才出世,李贵妃所出的皇长子已是弱冠之年,开始听政,并提出入伍立功。中宫膝下另有一子,因今上自身为庶出,乃兄终弟及,他便分外在乎皇室正统血脉,故而早早地将中宫之子立为了储君。

  几个公主俱是待字闺中,皇六子年纪尚幼,还是在宫中四处玩耍的时候。因他母亲只是服侍中宫的宫婢,身份低微,育有皇子后也只得了一个良人的位份,故而连带着小皇子也被其他人看不上眼,只求无功无过地照顾着。

  太子现年十二,皇帝以礼乐教习,怕太子养于妇人之手,变得优柔寡断,特地从世家门阀子弟中挑选了八人做他伴读,平远侯府自是在候选之列。

  皇诏传入侯府之时,苏致本该感激皇恩浩荡,再择日将儿子送去,而就在那日却发生一件事,使这件事一直拖延至今。

  苏家的小少爷,丢了。

  苏致膝下一对双生子,大的那个不过年长一炷香的工夫。两人虚岁八岁,正是一团孩气天真可爱的时候,年前百官觐见时,皇帝特意问过。苏致原本盘算着待到二人再年长一些,长子苏晏便开始习武,日后继承爵位,幼子苏锦送入台城为太子伴读,如此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是年清明,皇帝宴百官于秦淮河上,为太子生辰庆贺,也为了满足皇六子想看花灯的心愿。百官家中有适龄子女大都被带了过去,一来互相为下一代混个脸熟,二来也是让太子先掌掌眼,是否有中意的。

  苏致那时出征在外,本不必去。宫中却来了消息,着当今吴王带苏晏前去,以示看重。他前脚出门,后脚苏锦居然偷跑了出来。秦淮两岸游人如织,等苏晏结束后回到家中,却不见弟弟的踪影。

  夫人心急如焚,当即便要出门去寻,一个婢女却劝她道:“小少爷平素也常在外头玩闹,他又认得路,想必一会儿就回来了。”

  耽误了这点工夫,苏锦却再也没回来。

  待到苏致班师回朝,听闻此事,当即摔碎了茶杯。而彼时距离清明苏锦走失,又有月余,他在金陵四周掘地三尺也没能将人找到。

  苏致不死心,甚至将此事报给了皇帝。皇帝关心他幼子走失之事,让大内暗卫查了许久,也找不到下落。如此找了一年多,虽然没人敢在苏致面前提什么,但大家都默契地觉得,苏家小少爷该是已经遭遇不测了,否则怎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平远侯府变得死气沉沉,夫人终日以泪洗面,闭门不出,后来连自己夫君都不见了。

  苏致无可奈何,于是当皇帝复又问起时,他为求两边安好,只得依言将苏晏送入宫中为太子伴读。

  那日清晨秋高气爽,可见又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台城共设八门,自东华门入,过太极殿,便到了东宫。据传金陵城内有龙脉潜伏,台城格局大开大合,气度堪与前朝长安媲美。

  苏晏跟着宫里宦官抵达东宫,又听宦官通报。不多时,一个更年轻些的少年出来,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雌雄莫辨,唯有身上服饰得以认出是个小宦官。这少年的声音不似其他内侍的尖利,入耳十分舒服:

  “这位便是平远侯府的小公子吧,殿下已煮茶扫榻以待了,请随小的来。”

  苏晏不明就里,只得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强装镇定,跟小宦官进入了东宫。

  宫门的门槛太高,他抬脚跨过时,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向来处。带他来的那人已经离开,而东宫守备森严,远处苍穹白日,偶尔掠过一两只燕子,看不到家在哪里。

  东宫回廊曲折冗长,苏晏被小宦官领着,直至停在修缮精美的厅堂之下。那小宦官替他开了门,示意他进去,然后颔首退下了。

  苏晏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开蒙时父亲的教育让他的理智占了上风。他是将相之后,怎能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似的?

  正在肚内打着面见太子的草稿,苏晏站在门口,却冷不防先被人抢了词:“莫不是苏晏来了?正好,孤自清明生辰一见,对你印象尤为深刻。”

  他循声抬头,只见室内贵妃榻上坐着一个人,杏黄衣裳,笑容和煦。比之印象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皇长子,太子可谓是柔弱得多了,好似没长开似的,脸上还残存着些许天真,见了他只是笑,打手势让他去。

  苏晏上前,这才发现四周还有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想也知道是前些日子来的伴读。

  太子赐了座,让人给他倒茶,说道:“家中可在金陵?”

  苏晏蓦然想起自己还未拜见,连忙站起,躬身道:“臣下见过太子殿下,回殿下的话,臣下家中就在金陵城北平远侯府。”

  太子却大笑:“孤又不会吃了你,只是一问,你可万万不要拘谨。父皇是请你们陪孤读书的,不是给孤当随从,今后孤哪里举止言行不合乎礼,你们但说无妨。苏晏,这位是光禄大夫之子韩广,比孤还大上一岁,你有何疑问、有何要求,向他提便是。”

  边上一位高个少年旋即出列,此人浓眉大眼,颇有武人之风,对苏晏笑道:“若不嫌弃,免去那些虚礼,这位小兄弟唤我一声大哥便可。”

  苏晏忙道:“是,要请韩大哥费心了。”

  而后太子便又向他介绍余下几人,皆是非富即贵,父兄名号在苏晏听来如雷贯耳。他将人认完,太子谦和道:“今后东宫便是你起居学习之所,七日可回家一趟。除此之外,哪天想家了,便对他说,孤自会安排——韩大哥,劳烦你了。”

  韩广道:“为殿下效劳,应该的。”

  那杯茶苏晏到底没来得及喝,人便被带走了。韩广为人热情,很快替他料理好了在东宫的居所,又叮咛了两句诸如哪些地方不可随意进出的话,苏晏一一记下。

  送走他后,苏晏在房中歇息片刻。才几岁的小孩,纵然家教再严,仍旧坐不住,偷偷跑了出去,转到东宫的花园中。

  韩广只让他不要出了东宫,此外切莫接近后院柴房,其余的他既然没说,苏晏便当做不设禁令。他孩童心性,过了方才那一关,此时顽劣本质发作,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东宫各宫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被他全记在了心里。

  后花园中秋菊开得正好,池塘边有几株桂花,西风微拂,立时便蔌蔌然落下,浮在水面,好一番风雅景致。苏晏立于池边,与当中几条悠然自得的鲤鱼面面相觑,正要玩心大起地拿石子去掷,忽地听到打闹声。

  这地方他不熟,有什么事他也管不着,可仍有什么驱使着苏晏跑向打闹声传来之处。

  临近宫墙的地方有几丛蔷薇,此刻那娇嫩花儿凋零殆尽,只剩下一点残红挂在枝头。分明无风,却颤动不已,苏晏生怕撞破了什么秘辛,可又不能坐视不管,他大着胆子靠近,却见是几个人扭打成了一团。

  苏晏后来想起,不知那时是哪儿来的勇气,大声喊道:“东宫之内私斗,尔等都不想活了吗!”

  扭打的人忽然停下,其中之一站起来,竟是方才他在殿上见过的显贵之子。见了苏晏,那人抹过脸上的划痕,推搡其余几人:“别打了!他可是皇子!等下太子殿下知道了,你们恐怕都得完,还要连累父辈——”

  此人很会说话,比苏晏那句不咸不淡的威吓来得有效得多。他只说了这句,那几个便立刻翻身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顾不上说什么,互相拉着落荒而逃了。

  苏晏站在原地,见还有一人,身量尚小,蜷缩在地上起不来。

  他自小受父亲教育,不可欺凌弱小,不可对伤者置若罔闻,于是快步过去,扶起了这人。好似比他还要小上一些,软软的一团,低着头,发髻散乱,形容狼狈至极。

  苏晏轻声问:“你还好吧?”

  说完这句,他蓦地想起那人所言,“他可是皇子”——皇长子自不可是这样子,太子殿下他已见过,那么余下的,不就是那位被众说纷纭、背地里甚至被乱嚼舌根道什么“出身低贱”的六殿下吗……?

  苏晏立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饶是那般心情复杂,苏晏仍旧扶着这凤子龙孙靠着墙站直,又问道:“受伤了吗?”

  他抬起一张小脸,比起皇长子的雍容端肃、太子殿下的温文尔雅,这六殿下虽然满脸是灰尘,还有几个伤口,神情却倨傲极了,仿佛一只打赢了仗的小锦鸡,又娇气又得意,嘴角甚至还带笑。

  这只小锦鸡看向苏晏,眼角微挑,道:“我没事,你是何人?“

  苏晏被他的样子逗得也情不自禁地笑:“我是今日刚到东宫的太子伴读,叫苏晏。”

  “好得很,阿晏,”站着还没他高的人说话间已有了大人的架子,“我叫萧启琛,住在承岚殿。待会儿,若是我去太子殿下那儿告状,你可不能装作没看见——他们都欺负我。”

  苏晏盯着他,又咀嚼了片刻他话中深意,莫名有些担忧。

第2章 启琛

  六殿下私自斗殴之事不过半日便传到了东宫之主的耳中,黄昏之时,苏晏与其他几个人都被叫到正殿中。他忐忑地望向上首,却见太子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虽为皇子,终日无所事事,还在东宫私斗……启琛,这可太不像话了。你且说说,怎么回事?”

  萧启琛不疾不徐道:“平哥哥,今天我在花园里转悠,路过偏殿时,想去拿本书看,正巧碰见刘庆岩,我不过与他寒暄几句,他便一脸不耐烦,口出狂言辱我母亲。做弟弟的气不过,便与他打了起来,失了分寸,请平哥哥责罚。”

  叫刘庆岩的少年一听他颠倒黑白,也不顾尊卑,当即出言反驳道:“殿下,我没……”

  “你先不要着急,听他说。”萧启平明显习惯了这种事,语气和平时一样,朝萧启琛道,“他们欺负你,直接来找我便是,何必动粗?”

  萧启琛道:“不是弟弟想跟他们动粗,而是那刘庆岩推搡我一把,他们人又多,我如何打得过?好在苏晏一来,他们便都散了。平哥哥,你看,我脸上都划破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萧启平却不能不当回事。

  他望向苏晏,道:“阿晏,你都看见了吗?”

  苏晏不敢撒谎,颔首道:“的确是六殿下说的那样。”

  萧启平的脸色立时有点不对了。

  他这便宜弟弟就算出身再不好、母妃再平庸,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怎能任由几个臣子欺负?何况就算这事不是刘庆岩先动的手,他后来伙同几个学生欺负萧启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也太没分寸!

  萧启平眉间微蹙,招手道:“过来,给哥看看。”

  萧启琛长了一张天真无辜的脸,加之年纪又小,委委屈屈的样子看着十足惹人怜爱。他往萧启平面前一站,眼瞅着便泫然若泣:“方才不觉得难受,这会儿倒疼起来了……平哥哥,这是不是好不成了?”

  站在下首的苏晏生平从未见过变脸如此娴熟之人,何况还是个几岁的孩子,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又见他在太子面前好一阵撒娇,惹得太子脸色越来越黑。

  “……绿衣,你带六殿下去找御医瞧瞧,这可不能留疤。”萧启平眉间的“微蹙”在看完那伤势后变为了“紧锁”,又道,“阿晏,今日幸亏有你,多麻烦你再陪六殿下走一趟,送他回承岚殿,你看可好?”

  苏晏看得懂脸色,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忙跟着那叫绿衣的宫女走了。

  那日以后,听说侮辱六殿下母妃的刘庆岩被逐出了东宫,牵连他伯父、国子祭酒刘大人连降三级,还险些下了狱。而六殿下的母妃周良人升位为容华,许多人不明就里,只有太子身边人知道,这算做他给六皇子的恩惠。

  那是苏晏第一次知道,萧启平的确是皇帝躬亲教导的储君。赏罚分明,果断又绝情,可分明喜怒不形于色——后来他从萧启琛嘴里听说,这才是帝王风范。

  但当时的苏晏年纪尚小,对此间各种纠葛和隐喻一无所知。他只跟着绿衣和萧启琛回了承岚殿,又传了御医。

  来的御医是个老人了,胡子花白,甫一踏入殿门,连请安都免了,径直道:“我的殿下,您想折腾死老臣啊,前天差点跌断腿,今天又怎么啦?可别再顽皮了,磕着碰着哪儿,老臣要是治不好,您就直接拿走我这条命了!”

  萧启琛听他数落只是笑,任由老御医给自己上了药。他送人送到正殿门口,回来时,却见苏晏站在原地,奇道:“你还留在这儿干吗?”

  苏晏据实道:“太子殿下要臣陪着您。”

  萧启琛往榻上坐——他个子小,得双手一撑才上得去——立刻有人给他沏茶。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来坐。”

  苏晏犹豫片刻,见萧启琛又拍了拍身侧,才过去挨着边坐下。

  萧启琛又道:“孙御医对我好,是怕得罪了我掉脑袋,绿衣姐姐呢,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她不敢违抗。太子哥哥对我上心,其实不是真的疼我,无非想在父皇面前图个兄友弟恭……你呢?你过来,跟绿衣姐姐一样吧?”

  苏晏心中愕然,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以为年岁相仿的孩子大都与自己一样,从小有父辈荫蔽,纵使家教严一些,总归还是在天真烂漫中成长。可他不曾想过,天家当真与众不同,萧启琛比自己还要小,言辞与心机却全然不是这年纪该有的样子。

  见苏晏不语,萧启琛却也不追问,他默默地剥了颗花生,问道:“但我隐约觉得,你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身边没有玩伴……往后,你会常来陪我吗?”

  苏晏低头盯着不远处桌角下的一小片阴影,他本不是舌灿莲花的人,看不清状况,只能缄默以对。他正发神,眼皮底下递过来颗花生。

  “赏你吃了。”萧启琛说,他笑着的时候总算有了两分孩子气,“苏晏,你以后可要多来陪我。”

  “我在东宫伴读,往后会去国子监,”苏晏接了那颗花生,放在手中反复观摩,说道,“六殿下想必也到了念书的年纪,不若与我们一同学习,如何?”

  萧启琛笑而不语,没有当即表态。

  苏晏在他的承岚殿中待了没一会儿便离开了,他走出宫墙时,似是感觉身后有人,于是回首。承岚殿门外,萧启琛站在那儿,绿衣在他身后。见了苏晏回头,他仍旧站得笔直,面上却看得出欢欣。

  没过几日,萧启琛当真出现在了国子监。

  皇子有专门的博士先生教导,原是不必在国子监。故而萧启琛初到时,太傅曾旭着实惊讶,他到底是有经验的先生了,妥善安顿后,仍旧自顾自地传授。

  前朝与当今之间乱世时间略长,以至于汉家儒学已非百家之首,释道兴起,与儒学并驾齐驱。又因先帝笃信佛教,于江北修筑长芦寺,时常前往参拜,于是禅宗与玄学又更加为上层世家门阀看重。

  只是国子监内所学,不可能尽是玄学。曾旭乃当朝太傅,祖上为前朝大儒。他讲学的篇章多是四书五经中的,传授内容若是年长些的孩童来听,当觉得有点意思,可眼下国子监中,尚有苏晏与萧启琛这般字都认不全的,听着便枯燥无味。

  萧启琛坐在苏晏旁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副用功的模样,苏晏探头去看,却见白纸之上全是墨点子——倒很像梅花了。

  他忍不住暗自发笑,萧启琛听到,扭头看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四目以对,苏晏指了指经书,示意他好好听先生的讲,萧启琛不置可否,继续画他的梅花。

  “……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为人君者,须得行此五者以利天下,泽百姓,是为仁君。为人臣者,行此五者,亦可以为仁臣。治世也,非一人之功,是故克、伐、怨、欲不行焉。”曾旭言毕,见下首太子听得专心致志,不由得频频点头,和蔼道,“殿下可知道了?”

  萧启平颔首道:“谨遵先生教诲。”

  曾旭满意地捋了捋花白胡子,眼神随意地瞥向萧启琛,却见他置若罔闻,只在白纸上画着奇怪的花纹。虽然心下不满,曾旭到底看轻了他,故而一个字也没说。

  后来苏晏又被点起来回答了好几次,以至于他如坐针毡,恨不能赶紧回家——苏晏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读书的料,小时候在家和兄弟一起念书,对方都比他沉得下心,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念着“之乎者也”,实在是耳朵都要生茧。

  这一日好不容易捱过,曾旭大发慈悲,体恤六殿下初次听学,比平时早了两个时辰便将众人放了。可太子殿下还有许多问题要与曾旭探讨,苦了一帮跟着他的伴读们,谁也不敢提前走。

  苏晏打了个哈欠,歪倒在桌上,心道:太子殿下哪来这样多的疑问?

  正当郁闷,忽然手肘被轻轻触碰,苏晏偏过头,只见身侧座位上的萧启琛噙着一抹怡然自得的笑,向他展示自己今日所作。

  王公贵族爱好风雅,必会琴棋书画均有涉猎。然而苏晏家中武将出身,自来不爱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他并不懂如何品鉴画技,却生平初次觉得,这幅画好看得很:湖畔墨梅,湖中无水,梅花枯萎大半,实在不是积极向上之兆,但其中恰到好处的颓废,经由少年人的笔,却显得格外生动了。

  见他目光闪烁,萧启琛递过来,小声道:“送你。”

  苏晏还记得不能失了礼数,连忙道:“多谢六殿下。”

  闻言,萧启琛笑得眯起了眼。他本是好相与的长相,不刻意端着、或者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时,几乎可以说是可爱的。

  苏晏略微错开眼,将这幅梅花夹在习字的纸中,一起带回了住处。

  自那幅画伊始,苏晏便感觉到萧启琛时常对他示好。说是示好,可也并不准确,他是天生贵胄,不需对臣子如此谄媚,然而萧启琛的确一到闲暇时便来找他。

  太子萧启平乐见其成,因之前在东宫私斗那事,他对启琛始终有愧疚,见对方似是放下了罅隙,还跟苏晏玩得不错,便放任他们终日黏在一起。事已至此,就由不得苏晏说什么了。

  好在国子监内都是些尚未知晓人情世故的少年,曾旭又三令五申不许拉帮结派,他与萧启琛相好,也不会有人对此抱有成见。

  这日,苏晏清晨起了个大早,预备在院中练一套拳,活动活动筋骨。如今已是初冬,其他几个伴读都是文臣之子,体质不如他自小被父亲锻炼出来的好些,这个点大约还在被窝里不愿起来。因而院中安静得很,鸟鸣都听不到。

  苏晏对习武其实心向往之,苏致应允过,待他年满十岁便开始教他,在这之前,只有一套简单拳法用以强身健体。

  这套拳法刚打完,苏晏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却并未觉得舒服些。他正要去打水洗漱,蓦然回首,却见廊下站着个人影,杏色衣裳,看着单薄极了。

  苏晏看清是谁后,疾步走去,道:“殿下,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

  萧启琛摆摆手:“冷不了,冬日里承岚殿一直如此,我习惯了——方才你练的那是什么拳法,是对体质好的么?”

  苏晏颔首:“是家父教的。”

  萧启琛与他并肩,慢慢地朝向回廊尽头走去,道:“你父亲对你真尽心。我自打有记忆以来,一年也难得见父皇几次,更别提他亲自跟我说些什么体己话了。其实那日,刘庆岩他们欺负我,后来我跟平哥哥撒谎了——他虽出言不逊,可是我动手在先。你现在知道了,背后莫要向殿下告状。”

  苏晏不知如何接话,于是“嗯”了一声。萧启琛笑了,伸手拍了一把苏晏的后背:“你这人也太呆了,也难怪我喜欢跟你说话。”

  他的不善言辞竟被萧启琛阴差阳错地解读为了木讷,苏晏不好反驳,只得认下。他不知如何与帝王家的人相处,不论是太子,还是这个六殿下,纵然他们性格各异,作风也不尽相同,到底生而为皇子,不能随意得罪的。

  萧启琛又问:“那套拳……你能教我么?”

  苏晏一愣,笑着点点头。

  原来刘庆岩之事仍旧在苏晏心中留下了阴影,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太能与萧启琛自然地说些好听的溢美之词。

  萧启琛问他,苏晏便答了,事无巨细,知无不言。

  通宁二十三年的冬天奇冷无比,苏晏身居东宫,不曾归家。在下学后,他时常被萧启琛拽着跑到承岚殿,或是御花园,两个人都身量尚小,却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

  晨起锻炼,去国子监听学,曾旭先生偶尔对他们每个人单独指点。就算不喜四书五经如苏晏,也在这潜移默化中,听了一肚皮的圣人之言。

  时光便这样日复一日地飞逝,苏晏成了萧启琛在深宫中唯一说得上话的好友。尽管大部分时间,是他说,苏晏只听着,他仍觉得可遇不可求,皇帝赐了食物,萧启琛必会分给苏晏一半,可若是功课不认真了,受罚时也是两个人一起。

  日子一久,连萧启平都爱调侃他们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孤这个伴读整天跟你厮混,哪里还有陪着孤的时候?”

  而萧启琛道:“平哥哥,你伴读那么多个,我只喜欢他,让他多陪我玩玩又怎么了?我可是什么事都不爱向你求,这都不答应,你也太小气了。”

  于是萧启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又问过苏晏意见,索性让萧启琛也时常留在东宫了。

  后来两年间,国子监的人来来走走,太子的伴读换了好几个,除了韩广还在,其他的都成了生面孔。听宫婢们私下说,是太子殿下太过多疑,生怕招惹了皇长子的人。

  “为什么他们这么生疏,不是亲兄弟吗?”苏晏问萧启琛,他已彻底过了那些木讷的日子,开始暴露本性。

  萧启琛慢吞吞地剥着栗子,不时递给苏晏一个:“谁知道呢?豫哥哥早就上朝听政,听说年后还要随军出征南疆,不是什么凶险之地。可在父皇心中,他的确占有一席之地。平哥哥过完年也要过十六生辰,届时亦将以储君之位上朝……”

  他说到这儿,手中的栗子却剥不开壳儿。萧启琛倔强地跟它奋战良久,最终苏晏看不过眼,接过那栗子,打趣他道:“殿下,你年纪不大,懂得的却很多。”

  “那是,”萧启琛丝毫没听出其中的暗讽,笑道,“终日听那些内侍宫婢乱嚼舌根,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但他们说了什么,我可是都知道。”

  苏晏剥出栗子嫩黄色的果肉,递给萧启琛,严肃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萧启琛不以为然道:“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这内宫只能有一个储君。你说,豫哥哥这么急功近利,以后还不是只能做平哥哥的臣子。我什么也不去争,到头来依然封王开府,享尽荣华,我又何必呢?”

  苏晏沉吟片刻,他从这话里隐约窥见皇子相争的锋芒,正要说什么,却见远处服侍萧启琛的宫婢绿衣跑来,满脸焦急:

  “六殿下、殿下,苏公子,太子殿下他——他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非要对应历史年代,《长友》借鉴了南北朝时南梁的一些元素,虽然不尽是南北朝的疆域区划,但可以认定为背景是在公元六世纪左右。

  在这样的背景下,文中涉及到了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也就是提过只言片语、后文会更加详细地描写的突厥。选择突厥的原因,是想保持年代感上的一致,别无其他。而突厥文化上,参考了一篇学术论文,对“狼图腾”“天地太阳神崇拜”等等,具体写到时每章节会标出。

  但仍旧和南北朝时期不一样的,所以想了想,还是认定为架空比较方便w。

  本文中,对于提到的一些专有名词,我思路比较僵,就将就了封建体制下的其他体系。而大部分在历史上找得到对应,普及度相对不那么高的、以及我原(hu)创(zhou)的部分都会在相应章节的“作者有话说”标出。

  如遇到bug,希望各位大神多多指正,鞠躬~

第3章 端倪

  通宁二十六年正月,年节尚未过完,台城内却气氛凝重,毫无节日的红火。

  当今陛下的嫡长子、储君萧启平自小进退有度,勤勉谦和,有帝王风范,本是被寄予厚望。眼看年过十六,便能上朝听政,从此以储君身份参与一国政务,不得不说一切都在往皇帝期待的方向发展。

  正在这当口儿,正月十三,一切本看不出异常。

  这日萧启平起了床,却忽然碰翻了侍女端来的茶水,抓着贴身婢女的手,问道:“可是天还未大亮?孤觉得眼前灰暗一片,屋里物件都只剩个影子,看不真切。”

  婢女当即乱了阵脚,好在有个年长姑姑稳住局势,先差人上奏皇后,又请了御医。待到皇后驾临东宫之时,御医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先开口。

  最终有个老御医颤抖着说了许多,大意是太子眼目有疾,许是中了毒,如今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便是国手也无力回天。

  储君竟然眼盲了,皇后震惊之下当场昏厥过去。这事瞒不住皇帝,萧演风风火火地赶来,再三确认萧启平确是眼疾,龙颜大怒。

  这事乱七八糟地查了月余,太子身边每个人都没放过,终是真相大白。

  那日为苏晏指路的小宦官越墙逃走,被禁军当场拿下,扭送至东宫。这节骨眼上,逃跑实在太过蹊跷,大理寺不敢怠慢,审了许久,加之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那小宦官对毒害太子之事供认不讳。

  他并未招供是谁指使,便服毒自尽,死无对证了。

  皇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可这事再查下去,也没法了。那小宦官身世孤苦,父母双亡后被叔父卖入宫中,一开始便在东宫了。他长得清秀,声音又听着舒服,萧启平便格外地宠着,放任他读书认字,偶尔还听他为自己念文章。

  恐怕连萧启平自己也想不到,便是这个终日待在身侧的小宦官,会在他饮食中慢慢下毒,最终害他盲了双目,彻底看不见了。

  其中究竟为何,他想破了头,也不知自己哪里亏待了他。

  自来身有残疾者不得即皇帝位,就算皇帝理清来龙去脉后没有言及废太子、另立储君之事,仍旧让萧启平居于东宫,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这太子之位已然形同虚设了。

  谷雨刚过,皇帝祭天祷告一年风调雨顺,回宫后突然下旨,将所有在东宫为太子伴读的世家子弟送回原来家中,但可继续在国子监听学。这一道诏令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地熄灭了皇后的最后一点念想。

  当朝士族势力顽固,等级森严。朝中五品以上大员无不是世家门阀出身,寒门士子若想做官发迹,比登天还难。

  让世家子弟为太子伴读,表面上是排解东宫寂寞,实则是皇帝为了太子培养党羽下的一步好棋。倘若自年少起便是玩伴与同窗,日后辅佐太子,也必当尽心尽力。而这些世家子弟待到太子一朝登基,为人臣子,也算是知根知底。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皇长子门客如云,与其要等萧启平羽翼丰满后再培养心腹,不如先下手为强,替他扫清障碍。

  但人算不如天算,萧演再是远见卓识,也没料到他精心栽培的太子,竟然夭折在一个小宦官手上。

  “你何时回府?”萧启琛坐在圆鼓凳上,见苏晏整理着行装不答,又问道,“怎么也不来个下人替你做这些事?”

  折好最后一件衣裳,苏晏道:“我不过一个臣子,不像殿下,事事都有人代劳。眼下东宫乱作一团,大家都恨不得在太子殿下那儿鞍前马后,我们这些马上就要走的人,怎么还值得下人们操心呢?”

  萧启琛想了想,平静道:“你回府之后,还能入宫么?”

  苏晏动作迟缓了,他盯着床褥上绣的一只白鹤,心中蓦然收缩了一下。以他当下的口才与知识储备,说不出那股复杂的愁绪。

  按照惯例,皇子在封王前都居于内宫,与母妃同住。十八封王,弱冠之年由陛下亲赐王号与封地,可封地四散在千里江山,又有郡守太守治理。若非犯了大错被皇帝打发到封地,皇子成年后仍旧会住在金陵城内。

  而国子监虽也坐落台城,却并不在深宫,在此听学的除了皇子,还有世家子弟。这些世家子弟若非伴读,平时自然不能入宫,也不得与皇子一处听学。

  但他们甫一关系融洽,习惯了朝夕相处便要分开。之后苏晏不得入宫,萧启琛也出不去,一道宫墙相隔十年,再遇到时谁知道又会是怎样?

  思及这层,苏晏不由得一阵伤感。只是他到底年幼,对于离别最深的痛苦不过是每夜睡在一起的兄弟突然不见,现在但凡想起,后知后觉地难过。可萧启琛……他仍旧是一个大活人,苏晏不在后,他活得不会不好。

  这些愁绪好似只有苏晏会在意,他望过去,萧启琛仍然坐在凳上,满脸懵懂,对这些压根儿不上心一般,轻松得让苏晏都错觉自己只是回家住一宿,明天依旧会来承岚殿,再跟他一道喂鱼喂鸟,在花园里读书。

  过往的两年中,他们时常一同去其余宫室周围散步。萧启琛自小便热爱在其中探险,领着苏晏走过漫长的、灰蒙蒙的甬道,指着各处飞檐亭角,告诉他这里是何处、那里又叫做什么名字。这些琳琅的名词在苏晏的脑海中逐渐搭建起了一个皇城,天圆地方,高楼幢幢,他眼中还有个少年,不至于让自己被这沉重压得喘不过气。

  春季散学后在御花园放纸鸢,纸鸢缠在柳树上,最终是苏晏爬上树拿下来的;

  荷塘花开正盛时,萧启琛从太子那儿要来一艘小画舫,戏称此处御湖可当三里秦淮;

  待到秋风乍起,各地的贡品络绎不绝涌入台城,皇帝又赐给各宫室时,苏晏必会每天被拽去承岚殿。他记得萧启琛喜欢淮南的橘子,而自己便尽职尽责替他剥。

  一桩桩、一幕幕,又如何能在须臾间就抛之脑后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年岁尚小,也知道别离难过。

  ……萧启琛在别的事上那么聪明,为何现在反而波澜不惊呢?

  他深吸一口气,道:“六殿下,你我到底君臣有别。殿下把臣当做了一个玩伴,是臣的荣幸。以后没有臣在了,殿下也应当保重自己。”

  萧启琛没料到他会说这样冷淡客套的话,一时竟很不能习惯:“阿晏,我不是把你当做玩伴,你……”

  他想不到合适的措辞,这句直抒胸臆的剖白就这么尴尬地断在了半截。萧启琛紧抿着唇不再言语,苏晏立在原地,谁也未曾退让,可又让那句话卡在两人中间。

  最终门外立着的婢女绿衣轻声道:“殿下,今日去探望太子殿下吗?”

  苏晏努力挤出一个笑:“那臣就先走了,往后殿下自己多保重。”

  “保重”二字代替了“再见”,苏晏目送萧启琛懵懵懂懂地跟着绿衣离开,转身拿起了行囊。

  房内只剩他自己,而原本整洁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床榻变得空荡荡的。苏晏彼时尚是无知,不知心头的空缺又是为了什么。

  苏晏走出东宫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第一次来的时候。

  那会儿秋色正浓,他穿过花园的小径,就不小心捡到了被揍得狼狈不堪的萧启琛。

  苏致遣了府上一位老管家来接,他在东华门等苏晏。一个人背着行囊,穿过空旷宫道,苏晏还在纠结自己的难过到底因为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苏晏扭过头,竟然是绿衣。她一路小跑追上来,见了苏晏,先请安,然后道:“公子也走得太快了,殿下去太子殿下那儿转了一趟,回来便不见你,担心得不行。可容华娘娘喊他去,又分不开身,连忙让婢子来看看您走远了吗。”

  他心头微微荡起涟漪,嘴角轻轻翘起,却说:“看我干什么?”

  绿衣这才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将一路攥着的物事递给苏晏:“殿下和公子这两年多一向同吃同住,殿下虽然不说,却是极为珍重公子的。如今一别,许是日后长大成人才能相见。殿下怕公子把他忘了,命婢子将这个拿给公子。”

  手中被塞进了软绵绵的一团,苏晏垂眼看去,是个刺绣精致的荷包。他不由得面上一热,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绿衣掩口而笑:“公子莫要误会了,殿下不会表达心意——这荷包是容华娘娘年轻时绣的呢,一共就两个,一个给了陛下,另个就在殿下这儿。殿下觉得这是最宝贝的东西了,所以才……哦,殿下说的是,‘拿给阿晏,免得以后我认不出他’,并非有旁的意思。”

  她一通连珠炮似的传话完毕,苏晏脸上却越发挂不住了。满心欢喜以为这是萧启琛送给自己的,结果只是日后相认用。

  ……就不该对这人有什么期待,哪有人几年不见就认不出的?

  苏晏暗中翻了个白眼,却也郑重其事地收好:“多谢绿衣姐姐,也谢谢殿下记得我。”

  绿衣见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苏晏的头,温柔道:“殿下他,自小在深宫中长大,因为容华娘娘的关系,没人管他,也没人教他要如何长大。虽然平时淘气还贪玩儿,但他是个好孩子,公子你也是。”

  苏晏点点头,绿衣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一路珍重。”

  “姐姐也多加注意。”苏晏道,目送绿衣拐过了宫门,这才继续往前走。

  他手头的那个荷包是浅蓝色,像倒映着晴空的湖水,正面针脚细密,绣了一朵莲花。荷包很小,大约只装得下几枚铜钱。苏晏捏了捏,发现里面似乎有东西。

  拆开荷包,苏晏从里面倒出了两颗石头,他看着看着,忽地哑然失笑。

  这是此前他和萧启琛在国子监时,从花圃里捡来的。两颗石头虽然质地普通,可一黑一白,俱是圆润可爱,萧启琛秉持着他一贯爱好捡破烂的习惯,私自留了起来。

  看来是真的把喜欢的东西都送给自己了,苏晏想。揣好荷包,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宫门之外,雨洒轻黄柳条湿。

  过往做伴读的日子里,苏晏虽然时常回家,但待不了多久又离开,实在没有和父母好好交流的机会。如今前脚抵达,立刻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苏晏不明就里,但他去到书房,却发现里头不止苏致一人。

  窗下站着一大汉,大约四旬年纪,目测身长七尺,虽然并不魁梧,可气势逼人,望过来时目光炯炯,让苏晏情不自禁地瑟缩了片刻。他正想要往后退,父亲的手掌却按在自己肩头:“我早说过,你归家之时便开始习武。而习武须得好老师领入门,我虽不期待你能独步武林或是旁的什么,日后上战场也不能一碰就倒。”

  苏晏抬眼望向他,道:“爹,这便是你所说的良师么?”

  那大汉听了这颇为轻蔑的话,不怒反笑道:“小公子,在下乃皇城暗卫的前任副统领,与令尊曾是酒肉好友。本已定居长安,令尊多次劝说,暂且回来教你两年——在下冉秋。”

  苏晏“嗯”了声,先道:“那往后我岂不是要尊称一句师父了?”

  冉秋哈哈大笑:“不必,我只领你入门,况且行军打仗,不需要什么以一当十。令尊着实太过着急了。”

  苏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看向苏致,对方给他一个宽容的眼神,说的话却并不温柔:“这两年你不必再去国子监,我亲自教你。等到十四五,便去军中吧。”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一颗心突然凉了,苏晏不可置信道:“爹,我一定要从军吗?”

  苏致道:“平远侯府从一开始便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与其他的门阀宗亲不同,这点不必我多言。阿晏,爹知道你或许不愿,但你生在这个家中,自小锦衣玉食,接触的都是皇亲国戚,必然要付出代价——没有人能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世间有万般身不由己,你要习惯。”

  这日,苏晏如何走出书房,又如何回到自己住处发了一下午的呆,他都记不真切了。惟独父亲说的四个字,振聋发聩。

  “身不由己”。

  去东宫伴读,刚开始对萧启琛赔笑脸,昏昏欲睡地去听曾夫子讲学,都是他不愿的。后来要让他离开,回家习武,再也不去国子监……

  他依然不愿,可他不能反抗。

  苏晏坐在榻边,脑海中难以抑制地想起某个人。这人喜欢和他挨在一起,手中随时抓着零食,什么瓜子、花生、果脯和糖块儿,总要吃点才舒服,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说东宫的婢女长得不美,一会儿又嫌弃承岚殿太冷了。

  大约被他吵的时间太久,一时半会儿竟觉得没人在耳边说话有点寂寞。

  苏晏望向了窗外,他出生那年,父亲在院中栽了一株杏花,而今他从窗口刚好能看见一枝树杈,缀满了繁复的花朵,被压得沉沉向下。

  可惜如此美景只有他一人欣赏,而他很快也再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第4章 兵者

  “古人云,止戈为武。武者,内止懦,外止暴,知耻近乎勇。无论武学修为如何,德行始终为武者所看重的品质。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以蛮力欺人,否则和暴徒又有何区别呢?阿晏,你以为如何?”

  冉秋慢悠悠地说完这番话,看向院中正反手撑地练下腰的少年,又补充了一句:“小腿不要弯啊,年纪轻轻的,柔韧性怎的这么差?”

  苏晏感觉额上渗出汗珠,腰也极为酸麻,腿更是快没有知觉了,咬牙切齿道:“冉大人,我以为你此言差矣。方才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转眼便为难我了。”

  冉秋将茶盏放在一旁,事不关己道:“这是基本功,哪里勉强你了?”他又仔细端详苏晏一番,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往下沉,免得此人偷懒,斩钉截铁道:“再多半炷香。”

  末了,他无视苏晏的仇恨目光,径直转身走了。

  双手撑得发麻,为了使多出来的时间不难熬,苏晏只得开始放空思绪。他起先嗅到一点花香,又思及清明已过,风里都有了湿润的气息,偶尔传来两三声鸟鸣,苏晏调整了呼吸频率,竟也从这苦练中摸索到了一丝耐心。

  待到廊下桌案的香燃尽,冉秋循迹而来时,苏晏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冉秋将他扶起,又替他拉伸筋骨,问道:“可还好?”

  “后来便没那么难捱了。”苏晏诚实道,又问冉秋,“我似乎于此道上并不精通,只能说天赋平平。父亲虽行军打仗,当年与大内暗卫过招也丝毫不落下风……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为何我一点也不像他?”

  冉秋端了杯茶给苏晏,退开端详他片刻后,道:“我与你相处这些时日,也并未觉得你骨骼不适合练武啊,莫非是协调不好?”

  苏晏眼神微妙,欲言又止。他安稳地坐在廊下喝茶,目光停留在那株杏树上,已经过了花期,于是短暂的繁荣在一场雨后纷纷凋零,被茂密的绿叶取代。

  “我听令尊说,你与你兄弟原本是一母双生?”冉秋忽然问道,见苏晏点头,又自顾自道,“曾经看过一本闲书,上头写原本母亲十月怀胎罕有双生子,许是本就同属一人。既如此,便是将一人的天赋与才能分给了两人,故而各有缺失十分正常——你于此道不甚精通,那便罢了,兴许你兄弟更加适合习武也说不准呢。”

  苏晏伸手挠了挠眼皮上突然发痒的地方,尽量让语气平静:“可他已经不在了。”

  冉秋奇道:“哦?”

  苏晏道:“冉大人既然出身大内,应该听过我兄弟当年走失之事吧?如今已经过去四年,大家不敢说,我娘不愿信,但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么久都找不到,八成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说着说着,眼底竟流露出真切的哀伤来。苏晏还不懂如何控制情绪,兄弟过早地离开对他而言是个尘封了的打击,一朝被亲口说出,便如同决了堤,这么久以来的“不去问不去想”以麻痹自己顿时失效。

  冉秋讷于言辞,抿了抿唇,最终选择了缄默。

  苏晏低着头坐了很久,茶没有再喝一口。从冉秋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当苏晏放下茶杯重又站到院中时,明显眼睛有点红。

  他稳稳地扎了个马步,自顾自道:“一炷香,我知道。”

  冉秋道:“你若实在没有天分,我去与令尊商量便是,往后练点基础的就行,其余的时间不如拿去读书……何必勉强?”

  苏晏直视他道:“不,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我这份是被阿锦拿走了,他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有可能再没有机会接触,我更该好好努力才是。冉大人,我一点也不勉强,你莫要心软,按原定计划来。”

  “阿锦?”冉秋一皱眉,道,“你兄弟……难不成叫作苏锦?”

  苏晏点点头,他原本浑不在意,抬眼瞥见冉秋表情有异,疑惑道:“怎么了吗?”

  冉秋摆手道:“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位故人的事。小少爷,你若信得过,待我回到长安之后,想办法再替你打听他,如何?”

  听了这话,苏晏却并没有冉秋意料中的惊喜或者感恩戴德。他神色如常,极轻地笑了笑,道:“那便麻烦大人了,静候佳音。”

  冉秋知他只当自己是随口一提,并未多言,拍了拍苏晏的肩膀。

  春花开尽,春风十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冉秋却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些暮气沉沉。

  他的担忧持续了几日,隐晦地向苏致提过一次后便不再说。冉秋教苏晏可谓尽心尽力,但对方囿于自身,始终无法再上一层楼。

  基本功还算扎实后,冉秋便要与他过招,理由是战场上虽为将帅都免不了近身搏斗之时,何况普通士卒。而大内暗卫的身手何等敏捷,一开始他撂倒苏晏时,对方压根都看不清冉秋如何动作,就目瞪口呆地坐在了地上。他过于惊讶,甚至觉不出疼。

  寒来暑往,待到苏晏能在冉秋手下坚持到二十招,已是又一年的盛夏了。

  平远侯府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只够两三条锦鲤在其中优哉游哉地游,因为地方太窄修不成凉亭,故而纳凉的地方便在回廊之下了。

  放置一张方桌,两三张凳子,也足以修身养性。

  这日,冉秋与苏晏坐在廊下饮茶。他望了一眼盯着院中杏树发呆的苏晏,道:“小公子,如今武学我已没什么可教给你的,日后你愿如何?”

  良久后,苏晏才道:“你太看不起我了吧,这也叫‘没什么可教’?”

  冉秋笑道:“小公子一针见血,我自愧不如。我的功夫都是在一条一条的人命中攒的,再往上走,对你出手可就是杀招了——这并非我能控制,还请见谅。”

  苏晏嘴角略略下撇,道:“我愿学行军用兵之道,只可惜并没有良师益友。”

  听他这么说,冉秋抚掌大笑道:“此言差矣!要论行军用兵之道,整个大梁没有人比得过令尊,你不去向他请教,反而苦恼没有良师?”

  “……我倒是真没听说过许多他的事迹,这些年说是天下太平,他整天不是下棋便是遛鸟,哪里还有你们口中大将军的样子。”

  冉秋道:“平远侯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初次随军出征,是在幽州。那会儿的突厥可谓人强马壮,他们的可汗又卧薪尝胆多年,好不容易打进了城池,我军愣是夺不回来了。你父亲甫一抵达前线,便私自率领一支三百人的轻骑奇袭突厥辎重,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后来他又在山谷中放了把火,烧断突厥粮草供给之路,虽因此被责罚,可那一仗打了半年多,大梁才因为这事顺顺当当地收复了幽州城。”

  苏晏不语,眼神中却透出了向往的神色。他全然不知原来而今终日闲赋在家的父亲当年也有如此意气风发、胆大妄为的时候。

  冉秋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着饮茶,道:“纵观我大梁开国至今,唯有这‘平远’一个侯爵之位是靠世代征伐、为国开疆拓土而来。自太宗皇帝以来,历代平远侯无不是年少从军,浴血拼杀半生……现在是你父亲,往后,便要靠你啦。”

  言毕,冉秋看向苏晏,只见他紧锁眉头,一副好似现在已有江山压在自己肩上的模样,不由觉得他可爱,顺手在苏晏脑门儿上一弹。

  “等你开始参军,恐怕他们便要叫你小侯爷了。”

  苏晏皱眉道:“我担不起。”

  他只说了简单的四个字,冉秋却越发肯定这孩子心思深沉,当年那种刚见他时的压迫感复又袭来。这感觉很是莫名,不像威严又不像邪气,可总归教人不舒服,冉秋到后来才想明白,那是苏晏身上不符合他年纪的稳重,因为过了头,看上去总有些高深莫测。

  人总是本能地惧怕看不透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那天之后,苏晏仿佛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归宿,或者说接受了事实。他用了一年零三个月总算承认自己不擅长习武,和苏致长谈了许久,出来时对着等在廊下的冉秋,第一次笑得挺开心。

  苏晏长得好,说话虽然轻言慢语,只是平时不苟言笑,故而看上去始终严肃,过于成熟。待到他难得地露出点少年气,那眉如春山眼含秋水的模样便出来了,薄唇轻扬,全是温柔,还未完全长开,已经依稀可见日后美男子的雏形。

  他轻快地掩上书房的门,朝冉秋晃了晃手中的一卷书。

  那书恐怕颇有年份,纸页已经泛黄,被翻阅多次,有的边缘甚至有些残破,但从苏晏的表情看来,却将此视若珍宝。他仔细去看,却是一本古朴的兵书——《六韬》。

  冉秋宽慰道:“小公子得偿所愿,日后定能大有作为。”

  苏晏从他话中听出不妥,疑惑道:“大人是要离开了吗?”

  冉秋道:“本是秘密回京述职,而今已经逗留太久,我该去长安了。以后不能整日看着你,还真有些徒弟出师的感觉。”

  苏晏雀跃的心情蓦然低落,道:“那多久回来一次?”

  “三年。”冉秋道,轻抚苏晏头顶,“我本是庙堂之外的人了,与你等权贵不宜过多牵扯,以免耽误本职。待到三年以后我回来,再来找你,届时你可得有些本事给我看!”

  许是希望落空太多次,苏晏已经习惯这样的离别,他郑重地望向冉秋,起誓一般端正了眉眼,道:“待到你三年后归来,我们再过招。”

  他以为这便是又一次分开,于是不说“后会有期”之类的废话。冉秋口中所谓的正事,苏晏从父亲那儿七零八碎地听了一些,晓得他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活,因此约定之事,对两人来说,兴许只是随口一提,却也比没有要好。

  冉秋见苏晏颇为难受,不由得轻声道:“来,还有件礼物送给你。”

  他将苏晏带到自己暂居的客房外,从门后拿出一个长盒子。冉秋示意苏晏打开,对方满脸不解,却也按照他的意思做了。

  顷刻间,一道白光闪过,苏晏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发出一声惊叹:“这是……剑?”

  那长盒之中静静躺着的却是一把无鞘的剑,看似朴实无华,稳重端庄,却隐约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气。苏晏将它拿起,沉重的剑身让他须用双手才能持稳。

  光芒万丈,锐利无匹。

  剑身隐约有水波纹,苏晏仔细端详,只见剑铭为篆刻的二字:“碧海。”

  冉秋解释道:“当年我刚落脚长安,曾铸剑两把——平生除却杀人,铸剑算是我的拿手好戏了。其中一把‘凌霄’已经送给故人,另一把保留至今。我见了你,觉得你与它十分相配。宝剑赠英雄,从此它是你的了。”

  “碧海……”苏晏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地仔细看,良久后才回神一般,对冉秋道,“我不是英雄,但很喜欢它。往后上战场,必定时刻带在身边。”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那种无力感卷土重来,苏晏想了良久,只抬头对冉秋道:“大人为国为民,做的虽是不为人知的事,我却能明白其中艰苦。此去经年,千万保重。”

  冉秋用一种无奈的目光望着他,始终不能传达自己的担忧。

  他最终拍了拍苏晏的头,道:“小孩子得有小孩子的样,你……抓紧这几年,好生玩儿,免得日后被俗事拖垮了,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既然还是少年,便不必端着成熟稳重的样子,就算家中发生过变故,经历过种种身不由己,可出生在这样的家中,又在这年纪,整日想的怎么能是埋头苦读兵书,或是要赶紧成才呢?就算这是喜闻乐见的勤勉,但它成为了苏晏真正想做的事,不免让人心寒。

  大好时光,不赶紧挥霍青春,以后可是会追悔莫及啊。

  这些道理即便他说了,苏晏也不会明白。冉秋选择点到为止,不再赘言。

  他在一个夏日的黄昏离去,苏晏送他到金陵城外,直到他一骑绝尘而去,连地平线上都看不见影子了,苏晏才往回走。

  苏晏还记着与冉秋的三年之约,一边盘算如何才能进步神速好让他大开眼界,一边又惶恐父亲给的《六韬》无法迅速领会。他担心着许久不去国子监,韩广会不会担忧,还想起深宫中的萧启琛,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走路时,苏晏腰间系着的荷包里头的两粒小石子偶尔碰撞,会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响声时刻提醒他,还有个人牵挂着自己。

  他走过四平八稳的街道,重新看向台城的方向,仍是肃穆威严。

  苏晏还不知道这是他与冉秋的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剑:喵喵喵??

第5章 竹马

  秋风飒爽,金陵城外的梅花山热闹非凡。可在官宦人家,这貌不惊人的小土丘有个更风雅的名字——九日台。

  先帝在位时,为表收复河山之心,曾于每年秋收之后在此宴请群臣,重新启用前朝的讲武习射制,从中央推广到各郡。年复一年地,这不成文的规矩便保留了下来。

  与会的除了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还有军中建功立业之人。皇帝御座置于开阔地带,两边臣子列坐,最下首是记录功劳簿的低等军官。

  讲武习射的参与者大都来自军中,通过礼射、骑射、弩射的成绩,来论功行赏。此举为了能让士卒在无战之时保持状态,同时激励他们建功立业的方法之一。

  当朝士族公卿势力强大,普通寒门学子官至五品便无法更进一步。相比之下,武将升迁就显得容易多了。沙场建功、一年一度的讲武考核都是大好机会,而习射是在天子眼皮底下表现,更加让人为之振奋。

  红衣好儿郎们英姿勃发,只凭一把弯弓一囊羽箭便让喝彩声不断。观者一如往年的沸反盈天,哪怕第一次奉诏参加的突厥王子也兴致颇高,还在礼射环节亲自下场比试,草原上生长的人十箭正中靶心,四周尽是欢呼。

  这一刻仿佛让门第的隔阂彻底放下,难怪习射在军中一直长盛不衰。

  萧演坐在正中,他看腻了礼射的比试,无聊地向右望去,目之所及便是大将军苏致,此人被他好不容易从府里拽出来,这会儿正盯着盏中美酒,不知在发什么呆。

  这可有点失礼了,萧演干咳两声,道:“侯爷。”

  天子屈尊,苏致连忙要赔罪,萧演不等他开口,又道:“朕记得令公子也入军一年多了,方才礼射不见他人,可是今年又要缺席啊?”

  “陛下,他入了军后便住在军中,与普通士卒同吃同睡,臣不统领南苑驻军,故而鞭长莫及了。”苏致打了个太极,又道,“晏儿生性寡言,又直眉楞眼的,平时在家中都时常出言不逊。不来也好,免得顶撞了……”

  萧演露出戏谑的表情,刚询问如何出言不逊,四下却齐齐发出一声惊呼。他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抬手示意苏致一会儿再说,望向惊呼的原因所在。

  只见远处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秋日天光下,那骏马皮毛油亮,一看便知是千里良驹。而马背上,一位少年身着与旁人别无二致的红衣轻甲,手持缰绳,因为太远,他五官显得模糊,可这一骑绝尘的模样却让人挪不开眼。

  那少年口中一声呼哨,马儿跑得更快,连人带马几乎成了一道残影。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没看清后头的精彩。

  直到快要抵达骑射点时,他猛然勒住缰绳,骏马被拉得一个急停,前蹄高高抬起,拖长声音嘶鸣。马鸣未落,少年旋即反手从背后箭囊里抽出三支羽箭,看也不看,搭弓便射——

  正中一百二十尺外箭靶中心。

  力度之大,羽箭透过了整个靶心,从背后露出一点银光来。

  这承载了全场目光的红衣少年压根不在乎其他习射士卒似的,翻身下马,仔细检查了马镫后,反手将长弓背在了背上,径直向前走去。

  离得近了,众人方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得再次交头接耳,啧啧称赞,猜测是谁家英秀少年郎。

  这红衣少年生了一张五官清俊的脸,稚气未脱,目光却十分坚定,并从当中透出点杀伐果决的锐气来。他披着简单的甲胄,腰间一把长剑,剑鞘朴素得有些粗糙了,长弓、箭囊与长剑压在一处,他竟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沉重似的,脚步又快又稳。

  行至功劳簿前,这少年略微看了眼,脸上露出个对自己很满意的笑来。他这一笑,霎时涤荡干净了眉宇间的一点戾气,青春年少的人,骄傲得正正好。

  他往萧演所在方向单膝跪下,朗声道:“卑职苏晏,南苑羽林驻军,叩见陛下!”

  不需要其他赘述,他的姓氏直截了当地宣告了苏晏的身份。霎时四下的耳语变成了纷纷议论,连萧演脸上也闪过一丝玩味。

  他是天子,同时亦是长辈,爱才之心顿时溢于言表:“你便是平远侯府的小公子?”

  苏晏答道:“入了军后,不论出身何处,都只为了保家卫国、护我河山,起先是谁人府中,又有何关系?”

  “侯爷,你这个儿子,倒是让朕想起年轻的时候了,像你,是苏家的性子。”萧演对苏致道,又大笑,“青年才俊,埋没在南苑守城岂不可惜?苏晏,明日起,你到大司马门驻守吧。现在四方平定,朕也不劝你立战功。”

  苏晏刚要叩首,萧演继续道:“不过方才听你的意思,似乎不太愿人提起出身,但平远侯府只有一个独子,日后朕要你挂帅出征,你可不要推辞啊。”

  此言一出,苏致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震惊。萧演这话着实微妙,按理说日后苏晏即便是接过爵位与虎符,那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若真要说出口,却是十分不妥。

  好比众人默认的潜规则,光天化日当着其他不明真相的群众提起,怎会轻易服气。

  苏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后冷静谢了恩,他转身牵马离开,始终如芒在背。他心里“怦怦”直跳,直到走到议论之外,才察觉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萧演寥寥几句话给他升了个官,大司马门是皇帝出入台城时专用的城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苏晏后知后觉发现其中的危机,他在军中两年多,了解各种暗潮涌动,瞒着所有人自己的出身。

  藏不住就算了,终有一日须得回去,当年他从军之时已和苏致约定,待到年满十八便回到侯府,届时遇到战祸,便请命出征。哪怕在这之前遇到其他矛盾,也绝不能影响他之后的仕途,否则苏致不会替他擦屁股。

  苏晏翻身上马,朝林子外的饮马池而去。

  皇家园林四散在金陵与郊外,不设高墙,苏晏偶尔打马经过,都会误入哪位皇亲国戚的园子。而九日台山下的饮马池,原先是先帝少年时练习骑射的地方,他薨逝后就成了无人看管的地界。

  饮马池当中的确有湖泊。与其说是湖泊,不如说只是一个小池塘,引的秦淮河水,因为在上游,水质清澈,不曾沾染浓重的烟花脂粉气。苏晏牵着马,绕过荒芜的石碑,将马儿捆在一棵大槐树上,自己朝里走去。

  每逢他彷徨时,苏晏便喜欢到这儿来待一段时间,散散步也好,发呆也好,像是拥有了一个秘密花园。少年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苏晏在冉秋走后寻到此处,而今也擅自将自己当做此间主人了。

  他顺着杂草丛生的石板路走向池塘,秋日西风拂面,已经略有凉意。苏晏方才出了一身汗,眼下竟然有点冷。他拖了拖扎得严实的袖口,抬头却见池边有个人。

  苏晏吓了一跳,又暗自想,“这边早就没人了,哪怕新赐给了哪位大人,我又不是贼,大白天的出现在这儿不奇怪,怕什么。”

  絮叨一通后苏晏有了底,他刚要出言喊人,却见那蹲在池边的一团率先直起身来。

  前夜落过雨,年代太久无人修葺的饮马池边青苔遍布。苏晏只见那人往前走了半步,忽然踩到青苔身形不稳似的摇晃,连忙冲过去,高声道:“小心——!”

  他这一嗓子实在过于突然,本来只是“不稳”的那人吓到,正要扭头看,脚下一滑,于是彻底变作了“摔跤”,好死不死往前一扑,整个人都跌进了池中。苏晏登时大步流星跑过去,自己都险些栽倒。

  好在池中水位已浅,那人扑腾了两下便自行站了起来。他抓着两手泥,原本杏色的长衫上被青苔与泥泞并在一处画了幅“墨意山水图”,发冠也歪到一旁,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落汤鸡的模样惨不忍睹。

  苏晏猛地噤声了,因为那人恶狠狠地瞪过来,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谁没事扯着个嗓子大声喊,来者不善道:“嚷什么嚷!我又不是要投湖,这湖淹得死人吗!”

  他还要再说什么,皱着眉打量了苏晏一圈,忽地停下了发作。

  苏晏眨眨眼,不知如何开口道歉,正组织着语言,却听这脾气不好的公子哥儿声音都轻了许多,试探道:“……你,你是哪家的?为何来此?”

  苏晏指了指山上:“今日讲武习射,我是南苑驻军——”

  “你……是苏晏么?”那人迫不及待打断他道,刚舒展开的两条秀气长眉又皱上了,“你不认得我了?”

  得了这提示,苏晏从方才的慌张中回过神来,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比自己要矮上一些,衣服材质一般,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还是少年模样,脸部线条略有些圆润,骨骼也没长开,可已是眉目清秀,甚至隐隐让人觉得美。

  长眉斜飞,面容姣好,眼睛形状偏圆,显得无辜又纯善,可右眼下一颗赤红泪痣却生生添了邪气。此刻皱着眉、紧抿着唇,说不出的熟悉……

  这轮廓与记忆中的样子缓缓重合,苏晏突然记起,一时语塞。这名字在他脑中兜兜转转,最终苏晏不确定道:“……六殿下?”

  这出来散步踩到青苔,好不容易稳住又被苏晏一嗓子吼得直接跌成落汤鸡的,正是他阔别数年的六皇子,萧启琛。

  他从池塘里爬起来,拧干了长衫下摆,又面不改色地捋了捋长发,这才满脸不高兴地说:“一别经年,你还是这么客气啊。”

  苏晏搭不上话,心底的欢快却迅速地驱赶走了方才的全部郁闷与彷徨。他傻站在原地,嘴角一点一点地上翘,手到处乱放,好像怎么搁都不舒服。

  突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苏晏刚要去看个究竟,抬眼对上萧启琛意味深长的眼神,立刻局促起来:“那个……我……”

  “你果然随身带着。”萧启琛笑了笑,总算没再皱着脸,“不过跟这身衣服真不搭。”

  苏晏如同从前一般摸摸鼻子,低头不语。因为萧启琛这番话,他不明所以地开心极了,捏着那个荷包,感觉里头两颗小石子隔着轻薄的荷包硌得手掌微痛,却十分踏实。

  上次分离之时,彼此都还是懵懂孩童。经年未见,却已有了翩翩少年的样子。

  萧启琛浑不在意自己才掉进了池塘的狼狈,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如同少时那般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阿晏过来。”

  两个字仿佛魔咒,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苏晏依言坐下,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块朴素的手帕递过去:“你先擦擦,回头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萧启琛见了他开心,咬住下唇只盯着苏晏看,道:“看就看了,我没什么的。”

  苏晏提醒道:“你可是皇子。”

  萧启琛道:“父皇还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听豫哥哥说每年习射都十分精彩,我没法面圣求一道诏令,只得自己偷偷出宫。这样也好,待会儿他们见了,只以为我又去哪儿胡闹了。”

  苏晏听他话里有话,疑惑道:“他们?”

  萧启琛点点头,无辜道:“你还不知道么?我现今住在明福宫了,皇后娘娘常会来探望,不过也不怎么理会。”

  “你……容华娘娘她……”

  “走啦。”萧启琛轻松道,垂眼注视脚下一摊水渍,“平哥哥出事后一年,宫里起了一场瘟疫,死了好几个人,你没听说吗?”

  苏晏努力回忆:“好似有这么回事,那会儿我父亲出征巡察北境,故而宫里的事,很少听人提起……”

  “当时规模不大,可我母妃却受到牵扯。皇后娘娘怕她将疫病过给父皇,便把她送入一处偏殿,不久后就病故了——你看我穿的,还在服孝。”他抬起一只杏白的袖子,见那上头被池塘里的淤泥污了大片,又颇为不好意思地放下了。

  苏晏一直没吭声,他心头翻涌着百般滋味,有重逢的欢愉,也有为萧启琛的遭遇心酸,甚至因为这个,产生了自责与愧疚。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萧启琛捏了把苏晏的脸,在他右颊留了个泥印子,转移话题道,“不提我了,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

  苏晏老实回答道:“回家之后先习武,前年冬天从的军,现在还没混到个一官半职。”

  “可真没用。”萧启琛笑他,完了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小心问道,“那你……想必过得还是很好的吧?”

  军中艰苦,长官笑他是名门之后,事事刁难,夜里与许多人共宿在一间房内又有诸多不便……可这些把他烦得终日不忿,最后忍无可忍趁着习射的机会耀武扬威的所谓难处,在苏晏仔细权衡了萧启琛的境遇和自己的之后,都不足挂齿了。

  于是苏晏道:“我应该算过得很好。”

  萧启琛登时笑开了,他五官比儿时秀丽了许多,唯有笑起来是苏晏最熟悉的弧度:“那倒好,你我难兄难弟,看来还是你走运些,不至于一起倒霉。”

  放在平时,苏晏哪有资格和他称兄道弟,可眼下,见萧启琛眼睛里透出明亮的光,真让他想起久别的阿锦,想要尽一份兄长的责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不会描写外貌……我给小六跪下了_(:3」∠)_

  讲武习射制度盛行于东汉

  涉及到的内容参考了郭杰老师的论文《汉代军队的讲武习射活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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