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英国纪实摄影大师的街头讽刺术（下）
摄影：安娜·福克斯
影艺家按：本文涉及多位摄影师、多本画册和几个重要展览，为方便阅读这里做一点提示。文章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对20世纪60—90年代的英国社会纪实摄影做了简要梳理，并总结了四个变化特征；第二部分是分析托尼·雷-琼斯、马丁·帕尔和安娜·福克斯三位摄影师关于英国度假村题材的拍摄，以此来说明英国纪实摄影的视觉转变，以及对于英国生活方式的具体表达。
上期推文：
“只在英格兰”，马丁·帕尔访谈
三位英国摄影大师与度假村题材
整理 | 赵倩男
关于托尼·雷-琼斯所说的“英国生活方式”，或者我们在很多英国摄影师的作品包括他们自己行为上所展示出的“英国性”其实是更普遍的社会学问题。美剧的幽默和英剧的幽默大为不同，很多人说英国人的冷幽默和英伦三岛忧郁的天气有关。他们有世界闻名的“英式克制”，也有臭名昭著的“足球流氓”。英国社会学家凯特·福克斯撰写了一部颇为有趣的著作——《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一针见血地揭露了英国人行事风格背后的思维逻辑和规定语法。
她认为英国性格的核心是“社交拘泥症”，简单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社交障碍，在互动的雷区里，英国人会感到不舒服、尴尬而笨拙，甚至无能为力。一切的英国性格也由此而来。
比如讽刺和幽默，“英式幽默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对讽刺的大量使用以及对讽刺作用的高度重视，讽刺就是规则，如影随形，是日常生活中的常态。”外国人常常抱怨：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此时是严肃还是开玩笑。幽默和讽刺成了英国人应对社交拘泥症的最好解药，是谈话的必选项。感到不自在的时候就开开玩笑吧，不知道如何作答的时候就说点别的吧，对于过分热情的不适，对情感流露的憎恶，以及对自以为是欢喜的拒绝混合在一起，成为了英国人的讽刺和幽默。
《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
度假，是另一种应对社交拘泥症的方式。英国人热衷到海边度假，据说没有人会住在离海边72英里以外的地方，周末去海边，或者一个日光浴的假期，是绝对不会被剥夺的权利。假期似乎缓解了英国人平日的拘谨，他们变得放松许多，更开朗，更健谈。但凯特·福克斯也说：“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度假胜地的当地居民，也许就能证明我的说法。坦率地讲，有些英国人确实在规则束缚下表现得比较好……就像硬币的两面，英国人的粗鲁讨厌也是臭名昭著，假期正是能够翻转硬币两面的那只手。”
托尼·雷-琼斯与马丁·帕尔
2013年9月在英国科学博物馆首站展出的“只在英格兰”是摄影师托尼·雷-琼斯与马丁·帕尔的作品联展。包括雷-琼斯1966-1970在英国海滨城市和北方城镇拍摄的有关英国社会风情的黑白照片，马丁·帕尔的部分是70年代中期在约克郡小镇赫布登布里奇拍摄的作品。展览由帕尔策划，再一次将雷带到公众面前，也展示出其作品隐含的讽刺和超现实主义元素。
在谈及这场展览的时候，马丁·帕尔说“英国人只有在海滨和聚会中，才会抛下固有的保守，充分展示他们的天性。”雷的照片深深启发了帕尔，海滨主题的照片也贯穿于帕尔的彩色摄影之中。事实上雷从美国后来之后，以略带他者的目光重新审视英国本土，他意识到：“海滨度假和传统节日给英国人提供了一个聚会的环境，人与人，人与环境产生互动，真实的英国生活方式得以展现。”
真实的英国式生活又是什么呢？正如雷1966年摄于英格兰东部布兰顿海滩上的这张照片，一群老人坐在离码头不远的鹅卵石海滩上，尽管海风强劲，他们依然自顾自喝茶吃点心。而另一张摄于布莱克浦海滩的照片，沙滩椅上一位西装革履的老先生将叠好的纸巾夹在眼镜下面，幽默又匪夷所思。乔治·奥威尔一段关于英国海边明信片的评述也值得引用：“你可以从文具店橱窗里出售的那些便宜的明信片了解很多英格兰精神，这些是英国人不自觉的日记。Old-fashion的外表，标示阶级的睡衣款式，混合了虚伪和礼貌，代表着英国人深层的道德观。”雷拍摄于海滨的这些照片幽默和略略伤感，此时的英国人可以允许自己稍微不修边幅，轻松一点。雷的镜头庄重而敏锐，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希望我的照片能像布努埃尔电影中的画面一样吸引人，同时使人思考。”
雷以其混合了幽默和诗意的镜头语言试图去描述英国人的精神世界，在他看来，这种传统正日趋“美国化”，因此他的画面中还有带有沉静的缅怀之情。有人把他的照片比做一种叫“渔夫之友”的英式糖果——丁香、茴香、甘草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组合，辛辣而温暖，非常英国。
雷去世的时候，马丁·帕尔还是曼彻斯特理工学院的学生，他受雷作品的启发，放弃伦敦的机会，转而到约克郡拍摄了黑白影集《我行我素的英国人》，也是“只在英格兰”联展里的那些照片。在马丁·帕尔为展览所拍摄的视频中，他拿出了22岁那年购买的雷-琼斯的画册《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坦言自己对海滨主题和英国性的关注来源于雷，这一时期二人的黑白照片还展示出来自弗兰克快照美学的影响。
马丁·帕尔同样以海滨度假区为主题的影集《最后的度假地》不仅是他个人最成功的作品，也是英国新彩色摄影的代表作，具有重要意义。1983-1985年，帕尔拍摄了新布莱顿一个破败的度假地，显然它属于工人阶层。游客在恶略的天气条件下贪婪进食，到处是垃圾食品、容器和包装纸。人们穿着廉价且华而不实的衣服，显得无聊乏味，臃肿的身体和面孔被放大暴露在镜头前，他们屈从于微薄的生活。当这些照片第一次在伦敦蛇形美术馆展出的时候，一片骂声。但随着时间流逝，评价变得越来越积极，评论家认为“摄影师用幽默讽刺的视觉语言将撒切尔时代工人阶级生活的角落和缝隙带到了观众眼前，他们试图享受生活，但仍然没法度过美好的一天。”
的确，在这部影集里，帕尔的视角更加犀利，不再是对英国生活方式的缅怀，而是用极度大胆的手法直抵社会问题和阶级属性。此时，帕尔放弃35mm相机，而是用Makina 6x7，外加闪光灯拍摄，中画幅相机增加了画面的细节，色彩的加入，也使整组作品的讽刺效果更加惊人。
如果仔细翻阅《最后的度假地》的41张照片，会发现它们既可以单独成立，编排之后，又引导着观者的情绪，基调似乎从忧郁的心情开始，逐渐转入焦虑、幽默、绝望，夹杂着不确信的快乐。情绪是缓慢而模糊的过度，大部分单幅我们都无法确定当时当地这些英国人是否真的开心。
以画册的第一张照片来说，一对老夫妇坐在餐厅内，墙壁上淡淡的粉红色和蓝绿色十分清新，还带有点可爱俏皮。但男人叼着烟凝视远方，女人摆弄着手指似乎也百无聊赖，头顶墙壁上那对有樱桃图案的灯似乎是这对夫妇的写照。第一张照片给整本画册奠定了忧伤和孤独的基调，这也是整本少数没有用闪光灯的照片之一，接下来的照片在此基础上逐渐增加冲击性。
整本的最后一张更是精妙，巨大的黄色推土机车轮下面，肮脏坚硬的土地上，一个女人正面朝下趴着“享受”日光浴，周围是散落的塑料袋和零星垃圾，一个穿粉红色泳装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看着她，好像要提醒她这种窘境。在画面的上三分之一处，与海平面平行的位置，一位老者背着手向远处走去，好像事不关己。作为结论性的一张，它是强有力的！
马丁·帕尔与安娜·福克斯
作为马丁·帕尔的学生，安娜深受其影响，她同样使用中画幅相机、彩色负片和便携式闪光灯，而且在运用色彩进行当下即刻反应、运用嘲讽的影像语言进行表达，以及关注日常生活方面，都明显带有老师的影子，《工作站》就是其最成功的作品。
但这里我们要讨论的是安娜在2015年前后拍摄的两本《度假胜地》。她在采访中也详细讲述了这个项目的拍摄过程，相当有趣。
Butlin是30年代英国著名的为工人阶级家庭开设的度假村，度假村在晚间可以帮忙照顾小孩儿，以便父母去酒吧消遣或者看看表演，那里还提供丰富多样的社交活动。现在他们想改变品牌形象，吸引更多的中产阶级，因而委托安娜拍摄。整个项目由度假村和奇切斯特大学艺术中心共同资助，起初她带着Rolleiflex 6×6和Makina 6x7两台相机拍摄，打算拍摄一些家庭和周末成人聚会的照片。
与马丁·帕尔不同，安娜习惯于和被摄者交流然后再拍，但是旅行中的家庭似乎没有什么兴趣放慢脚步和她聊天，于是拍摄首先集中于度假村的化妆舞会，人们喝了很多酒，精心装扮，很愿意被拍。关于这一点，《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里也有提及：英国人的亚文化着装语言，其实是一场自我嘲讽的笑话，通常是在调侃群体中僵硬的正统服饰。安娜也被这种震撼的英式聚会吸引了，在充斥着酒精的黑暗环境里，她改用Linhof 5×4，并借助闪光灯照亮环境，她十分仔细对焦，这意味着照片最终可以被放很大，一切狂欢中匪夷所思的细节都将被展示出来。安娜说她最喜欢那张穿着粉色裙子的秃头仙子，他满嘴挂着香烟，发着手机短信，背后闪光灯压暗的深蓝色天空看起来好像风雨欲来。
但这些照片最终被度假村否决，他们认为成人的周末聚会不应该出现在家庭度假中，因而这个项目最终分成两部，第一部是家庭主题，第二部是成人聚会。
后来安娜被禁止参加聚会，她开始专注家庭部分的拍摄，但是此时她已经爱上了5×4，因此一个有点庞大的摄影团队诞生了，他们带着几辆手推车的照明设备在度假村选景选人，安娜必须慢慢拍！直到拍下那张位于Ocean hotel餐厅的照片：墙面和地板都是粉红色的，明黄色的桶形座椅，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鲜艳的蓝天，四口之家正在午餐。他们同意拍摄，团队不得不快速布光，在一系列作品中有一张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背景的蓝色字母、丈夫的T恤与蓝天和婴儿车蓝色框架相配，其中还有一点咖啡滴落在一张黄色椅子后部，这就如同一张没有大海的海边图景。
这次拍摄，安娜还采用了中画幅数码相机备份，运用了后期合成技术，最终这些照片以超大尺幅在帕兰德之家画廊展出，全部是高品质的彩色喷印，色彩的饱和度得以自由发挥，大底片的带来的细节震撼也足够惊人。
描述在Butlin度假村的工作时，安娜说：我们住在度假村最好的套房里，实际上，这里就像一个洋娃娃屋，或者像一个梦幻的舞台：完美的棕色和米色墙壁，三间大床卧室，舒适的沙发，冰桶里有一瓶起泡酒，小厨房里有咖啡机，还有那些周末晚上上演的成人派对，一切都是为了拥有梦寐以求的假期。
参考资料：
1. 何伊宁：撒切尔时代的英国摄影及新彩色纪实派的诞生 (1979-1990)
2. 何伊宁：“只在英格兰”——托尼·雷-琼斯及英国七十年代社会纪实摄影的复兴
3.Ainslie Ellis：Tony-Ray Jones: “A Day Off: An English Journal” (1974)
4.Gerry Badger：Street Photography Book Review: “The Last Resort”
5.https://americansuburbx.com/2013/06/interview-anna-fox-asx-interviews-anna-fox-20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