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回应桑德尔，同时也回应自由主义

李泽厚：既回应桑德尔，同时也回应自由主义

*本文摘自《回应桑德尔及其他》 李泽厚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4月刊行

自由主义

问：Sandel 详细讲述了“自由主义”以“个体的自由选择和决定”作为正义的根本原则来反对抹杀个体的功利主义。

答：Sandel《正义》一书讲了自由主义的左（平等自由主义）右（自由至上主义）两派，并着重讲了 Kant 和 JohnRawls，甩开了许多细节和人物，我以为抓住问题，贴近现 实，简明扼要，非常之好。

问：你对自由主义如何看？

答：Kant 需要以后详谈，他是大老总。

问：我想问的是，功利主义重视多数（最大多数的最 大幸福）比自由主义强调个体更合理些？

答：不然。自由主义比功利主义更进一步，反映了也更适应现代市场经济基本主宰人们生活的情境状况。功利主义作为政治理论，本就是以个体为单位的现代社会生活特别是现代国家情境下的产物。自由主义以突出契约论的主题方式把个人权益这一现代特征更鲜明表达出来了，它反对功利主义的“统一的”欲望主题，突出了个体的差异性、多样性和平等性。虽然自由主义所突出的“无知之幕”“原子个人”等等在历史上和现实中并不存在，这只是一种理论假设，却有如自然科学，自由主义是可以做这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前提假设来进行理论推演的。我是历史主义者，当然不赞成这种假设，因为它不能真实说明和回答问题的来龙去脉，但毕 竟由这种假设所建立起来的逻辑推论，比功利主义更反映也更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需要。

功利主义漠视少数，也就是漠视了那作为少数的个体，可以造成巨大的灾难，如Sandel 所说某教派可以打着“最大多数最大幸福”的招牌来进行宗教严重迫害和种族灭绝。自由主义强调每个人都是目的而非工具，强调个人的选择和决定的自由，这极大地提升了个人的价值、地位和人格尊严，也在现实上把个体从过去政经体制、传统风习、观念意识的 种种奴役中解放出来。例如在中国，今天农民有进城打工的自由，即出卖劳动力的自由，大学生毕业后不再必须服从组织分配，有选择工作甚至自主创业的自由，这些看来“理所 当然”的个人权益，几十年前在计划经济下便很难想象。计划经济当年是否有其合理性或正义性，这是另一个可争论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改革开放在共和国进程上确是一次历史 性的社会变革，尽管这里有更赤裸的资本对劳动者的统治，但毕竟进一步走向了“人尽其才”的理想，社会整体得到了发展。

问：也带来老幼困苦留守的“自由”，大学生毕业即失 业的“自由”⋯⋯这不都是拜自由主义认为理所当然的“天赋人权”、“契约原则”、“人生而平等”的正义理论之赐么？

答：历史在悲剧中前行。劳动力自由买卖、平等竞争 和优胜劣败使社会生产得到了极大发展，各阶层人们生活得到极大改善。总体来说，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仍然是利远大于弊。

问：那就要感谢这些自由主义思想家了？

答：正如可以说 Marx“预见”资本主义全球经济一体化一样，也可以说 Locke、Kant 等自由主义思想家“预见”了现代自由社会的诞生。我以为，自由主义那些“正义”观念是人们所应遵循的现代社会性道德的基本原则。人们之所以遵循，却并非因为它们乃思想家的产物，而主要是这些思想有经济力量的支持。这个经济力量把本来虚构的“原子个人”、“天赋人权”等等观念意识似乎变成现实，使个人单位、契约原则、公共理性日益成为现代社会生活的制度秩序、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这个作为真实基础和来由的现代经济即自由贸易、等价交换、商品生产、市场经济，特别是 Marx 讲的劳动力的自由买卖，还在全球继续蔓延、扩展，所以自 由主义也必然会在全球蔓延、扩展。而且观念可以比现实先走一步，这些理性原则尽管今天带来严重问题，但依然是这些启蒙思想家伟大功勋。而其所以在时空两方面都能如此不断发展和扩大，则是现代现实生活的动向和走势所造成，这远非社群主义所能抗拒。自由主义的功过得失以前文章曾讲过，下面也还要谈到，我这篇对谈既回应 Sandel，同时也回应自由主义。

反自由主义

问：自由主义大讲的个体、自我、自由、平等、人权、民主不仅是相当虚假的，而且带来了大量的不公平，完全的自由、平等本就是幻相。

答：所以也就成了当代各派思潮所共同抨击的对象，Sandel的社群主义如此，所谓新左派更如此。自由、平等即实质上是商品等价交换的自由、平等，Sandel严厉批判市场经济带来了市场社会，一切均可买卖，造成对道德的严重损伤和丧失，便理所当然。

问：自由主义是走过头了？

答：自由主义右派把自由原则推到极致，Sandel举了许多实例。例如反对富人重税，因为钱是自己辛苦赚来的，为何我必须交比那些“懒人”“笨人”（赚钱少）更重的税率，这不公平，也就非正义。所以也反对社会福利，反对强迫医保和养老，甚至反对骑车必戴头盔、开车必束腰带等规定，认为这些都侵犯了个人自由，都违背了个人自由选择和决定的正义。并主张卖血、卖肾、代孕、自杀以至出卖自己身体供人食用（都是 Sandel 所举实例）等等，均无不可。

问：这就是你所讲的将个体自由或“自我”以及“正义” 变为先验或超验的最高理性原则了。

答：是将这些原则完全脱开具体历史情境。原则从何而来？似乎没人理会，Kant说它是先验理性，Rawls 归之为“无知之幕”，均如此。

问：你仍然强调它们主要来源于现代社会的经济生活，即在大工业商品生产的环境下，劳动力可以自由买卖、等价交换等等；这些理性原则并非历史上本来就有，更不是来自约定或先验。所以Sandel 批判和反对那些观念，却不能真正触及问题的实质或基础，只是就观念论观念。

答：我大概还是接受 Marx 的影响。Sandel 两本书《正义》、《什么是金钱不能买的》中列举大量事例，并指出双方 所谓自愿并非真正的“自由”，契约原则也并非真正的“平等”，实际上经常是由于经济上的不平等所无奈作出的“自由”“平等”的选择或约定。其实这些，Marx 等人早就讲过 了，而且讲得深刻得多。马克思主义早就指出，在自由平等的面罩下，作为商品出卖的劳动力受资本支配下剩余价值的剥削，揭示了大量所谓自由平等的虚假和伪善。中国古代也 早有《钱神论》，中国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到资本社会，这点分外突出了。这也就是新左派喜欢强调的“形式正义”（政治程序上的自由平等）与“实质正义”（经济地位上的不自由不平等）等老问题。

问：Sandel 提出的CEO年收入数千万，教师只有数万，大法官一年二十余万，一个电视节目秀三千万，等等，在这种经济不平等上来谈双方自愿契约和个人自由选择与决定的“正义”，确实有些荒谬。

答：根本的办法似乎是铲除经济上的不平等，彻底作到“分配正义”。在反自由主义的各种思潮、学说和各种活动中，迄今为止，我以为，仍然是 Marx 在理论上和毛泽东在实践上做得最深刻最彻底。他们作了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创造性的革命努力，结果却不成功。

问：如何讲？

答：Marx的理论缺失，我以前已讲过了。简单说来，就是《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里从“劳动二重性”引申出“抽象劳动”和“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理性地、逻辑地推演出先验幻相，从而反对商品拜物教和主张废除私有制（“私有制是万恶之源”，几乎是各派社会主义的基本观念，与自由主义把“保护私有财产”作为自由的基本观念如 Locke 针锋相对），用计划经济取代市场经济，全社会实行“按劳分配”到最后实行“按需分配”，经济不平等解决了，政治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工人无祖国”，也不需要国家、军队、政府、官吏、警察，这样就实现了人 间的真正的自由平等，即共产主义。毛则在实践上奋力追求，并要求尽快实现这一理想，如我所引用过毛的原文 ；“艰苦奋斗，扩大再生产，共产主义前景，这些是我们所必须强调的。而不应该去强调个人的物质利益。引导人们前进的目标不是老婆、别墅、汽车、钢琴、电视机，因为这是一条服从个人而不是服务于社会的道路”（《苏联政治经济学评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1958 年“大跃进”时期曾实行过农村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有过“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标语口号，最后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要求进一步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发布“五七指示”，要求“走五七道路”（干校）。结果如何，大家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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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桑德尔及其他》

李泽厚 著

市场经济走向“市场社会”，一切均可买卖，世道已无道德可言，桑德尔深深忧虑这种市场对道德无孔不入的侵害。李泽厚响应指出，桑德尔却并不反对市场经济，也未提出反对这个侵入的底线，即市场和道德的分界线在哪里，到底什么是金钱不能买的？在此他既回应桑德尔也回应自由主义。

该书不仅有对桑德尔哲学的批判性讨论，也有李泽厚近年来新思考的集中呈现；书中有在普通人看来显得玄远的哲学思辨，也有对现实问题的发言；它讨论了具有世界普遍性的一些问题，也有针对中国的特别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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