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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中、陈丹青、杨渡三人谈:为什么理解另一种文化特别难

2016-04-29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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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生产,历史上只有我们这一代人知道,因为我们走过两个时代。那个变迁的剧烈与阵痛,对生命细节的影响是我们切身感受到的,我们应该把这些记录下来。



 陈冠中、陈丹青、杨渡三人谈现场图。


■ 时间  2016年1月10日

■ 地点  北京陈丹青画室


■ 陈冠中 1952年出生于香港,小说家,曾旅居台湾六年,现旅居北京。

■ 陈丹青 1953年出生于上海,画家、作家,曾下乡插队,1982年旅居纽约,2000年回中国任教于清华大学,后辞职,现居北京。

■ 杨渡 1958年生于台中,作家,任过报社记者、主笔、评论员等,曾长期采访大陆,现居台北。


三人就杨渡最新作品《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展开对话。


*文章原载腾讯大家(微信ID:ipress),经授权发布。


记录下剧变对生命细节的影响


陈丹青:我们先请阿渡谈一谈他创作的源起。


杨渡:我是乡下在田里赤脚打滚的小孩儿,在农村的三合院里长大,看到农村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我想尽量记录这一时期的台湾社会生活史,这一百年漂泊的历程。


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台湾人是很无奈的。我祖父有三个兄弟去当兵:


三叔公调到大陆在法院当通译,先是在福州,后来在上海。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在上海,日本人走了他一无所有,在上海到处找朋友借钱想回台湾,最后在路上遇到抓汉奸。抓汉奸的搞法是把裤子脱下来,如果穿那种叫“禈”的内裤,就认为是汉奸。别人让他脱裤子的时候,他一想不对,脱下来就死定了,所以他把上衣一脱就跑了,最后像乞丐一样沿路乞讨回台湾。


我的六叔公到南洋当工兵,美国跳岛战的时候,把他们所在的岛跳过去,他们没有补给和信息来源,不敢投降,也不敢生火,在岛上像野人一样生活了半年。我六叔公回到台湾才发现家里没有收到他的薪水,他一生在追讨薪水,到年龄大了,讲到日本还是很不屑,直骂“欠钱不还”。


我二叔公在台湾,到战争后期美军轰炸台湾,他在轰炸中被炸断了腿。


战争和被日本人殖民的记忆在每个家族中都有,对台湾人来讲不是亲日不亲日的问题,而是被命运支配的无奈。



▲1960年代台湾人排队领美国救济品


1949年国民政府开始进行土地改革。相较于大陆的土改,由于国民政府接收日本遗留的工厂财产,用股票去换取地主的土地,过程比较平和。当然,这也是台湾民间资本崛起的契机。


然而在工业化过程中,总是以剥削农业扶持工业为代价,1960年代的农村拼命寻找出路。碰到的最典型问题是对工业生产的知识不足,对现代社会的认知不足,整个视野还是农村的。举例来说,当时台湾认为日本人很喜欢文鸟,可以外销。很多人到处抓文鸟,还有麻雀等,各家都在养鸟。最后大家发现没有人来收购,只是谣言一场,把鸟又都放了。


那个年代大家没有出路,听着各式各样的说法想找出路,我父亲做过水泥工人,后来做盖房子的瓦,也没有成功,再后来做铁工厂,因为没有技术,所以又失败了。他没有现代金融的知识,也没有跟银行直接打交道的经验,只能找民间的高利贷借钱,拿土地质押给高利贷。这是1960年代的情况。


1970年代开始加工出口型工业,大纺织厂就是一种典型。女孩子从国中毕业,大概十六七岁就到纺织厂当女工,男工比较少。这些孩子视力最好,在工作最需要精细的时候去当工人,等她们再大一点就去结婚,结婚也没有退休金、健康保险、劳工保险等等,所有这些福利在1970年代是不存在的。有人说那些年轻女工是台湾经济奇迹背后的核心动力,我说那是用“青春血肉筑成的经济奇迹”。


▲20世纪70年代,“客厅即工厂”


我之所以写这本书,是想以父母亲的故事,见证这一段“魔幻写实”般的转型历程。包括了我母亲的逃亡、入狱,父亲的躲债与奋起等等。


陈丹青:母亲逃亡的时候多大年龄?


杨渡:三十五六岁。她进监狱的时候,一直哭呀哭不停。别人问她怎么进来?她说我丈夫开我的支票,害我坐牢。那女犯就说,你不要哭了,我们好几个人都跟你一样。当时台湾社会是男人在外面冲撞找出路,失败的后果却大部份由女性承担。我母亲坐牢出来以后,自己管财务,管工厂,管所有工人的婚丧喜庆,像一个一起打天下的大家庭。拜1970年代经济起飞之赐,生意好起来。


我想用一个家族有血有肉的故事去呈现大历史底下的人的感情。从农业转向工业再到信息化世纪,这个现代化的历程欧洲从资本主义的圈地运动开始走了400年,台湾只走了30年。大陆看起来比台湾更快。5000年的大历史中,过去都是农业生产和政权的更迭。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生产,历史上只有我们这一代人知道,因为我们走过两个时代。那个变迁的剧烈与阵痛,对生命细节的影响是我们切身感受到的,我们应该把这些记录下来。不仅是知识分子或者贵族世家,一般平民的家庭也有很多的变化。中国的工业化过程更急剧,有些农村开发成空空荡荡的鬼城,有的地方严重污染,这样的变化,历史上只有我们这一代人遭遇过,一旦改变完成,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为什么理解另一种文化特别难?


陈冠中:首先,谈一谈为什么理解另一个文化特别难,为什么理解台湾这么难,我说一点自己的经验。第二,要谈这本书为什么重要。我想说它的一种写法,为什么特别能帮助我们理解台湾,它的重要性跟它的写法有关。


首先谈谈自己的经历。一般在1950年代出生的香港人,在他们的青少年时也会碰到台湾文化。香港一般人成长时察觉得到的主要文化,一是当时大陆政权的文化,一是传统的中国文化,美国、英国也是我们察觉到的文化,还有一种是台湾文化,当时我们认为是中华民国的文化。


香港一些畅销的报纸都是中华民国年号发报头的,以右派报纸为主。香港的电影、音乐很多是台湾过来的,台湾一直活在我们中间。即使如此,在香港成长的青年对台湾也是一知半解。我自己是1960年代末,随父亲去台湾,父亲去台湾做生意。以前我家里是从英国进口呢绒衣料,后来发现台湾的呢绒做得又好又便宜,我爸爸去拿代理权。


再后来进大学时,第一年为了表示和中学告别,在香港一家书店——它是专门盗版台湾小说的——看余光中、张爱玲这些作家的书,所以我的文学的根是从台湾开始的。


陈丹青:那时候你多大?


陈冠中:19岁、20岁的时候。我们的文笔既不是中国大陆的,也不是香港文学的,香港也有人做文学的,但我看都没看过,我看的第一拨就是台湾文学。


陈丹青:为什么不看香港文学?


陈冠中:不知道有,它们都在小报连载,而日报、月刊、学生周报都是介绍台湾文学,所以1960年代台湾文学最吸引我们,从李敖到余光中到白先勇。我在大学的时候去了一次台湾旅行,买了大量的盗版书。那时的唱片不是黑胶,是红胶的。我在书摊上居然买了一套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精装本。


1980年代我做电影,台湾是香港电影主要的市场,用了很多台湾女演员。我们也知道观众的口味,照理应该很理解台湾,但当时关注的面很浅,只知道台北观众和台南观众是两回事,台北卖座的电影,在台南未必。他们就会改一些奇怪的名字,比如《大鲸鱼与小虾米》,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改,但做娱乐的就知道要琢磨群众的口味,自以为知道台湾人在想什么。


▲林青霞刚出道时的照片,这是当时台湾很流行的少女装。


1994年我到台湾做电视,打算在台湾住一段时间,开始研究的时候,才发现完全没准备好。台湾的政治会怎样翻转?之前知道立法院有了更民主的进程,整天打架,但为什么打架,为什么要打人,我完全搞不清楚。


第一次台湾省市长选举,上出租车就问我你支持谁?我说我是香港人,才放过我了,否则都要表态。之前对台湾各种方面的认识,这时才发现真的不认识。


在台湾住了六年,也写过台湾电视剧,把电视剧改写成小说。我觉得其实我自己对台湾不很理解,只是运气好,那时小说和电视剧没有太多人挑战而已。


陈丹青:1994年到2000年。


陈冠中:对。


陈丹青:你写的连续剧在台湾播了?


陈冠中:播了。


陈丹青:没赔钱?


陈冠中:我写的什么连续剧呢?李登辉的故事。本来我是制作,请张大春和平路各写十集,希望他们不同的观点可以吵架。李登辉是“民选总统”,所以想拍这样的电视剧。张大春写了《撒谎的信徒》,内容完全不可能改变;平路根本没写出。时间到了,演员都配好了,我只能自己写。当时因为选举已到,暂时不能播,1996年选举过后才播出。李登辉选举前最热,当选后,就是戏而已,没有引起预期的轰动。


陈丹青:在今天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蒋经国和李登辉,李登辉时任“台湾省主席”,还没有就任“总统”。


陈冠中:当时很努力看台湾的书,恶补了很多资料,但没有一本书或者一堆书看完后感觉对这里比较理解。


1990年代仍然是出版业在台湾的黄金时代,有关台湾的书也越来越多,但要么写得非常细,要么就比较学术,要用大量的工夫才能整理、归纳,很少有书可以在信息上一下子提升你认知的门槛。我离开台湾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你到谷歌上搜索,理解美国的必读书会有一堆出来,台湾却不见得会有很好的名单。


这次我看了《一百年漂泊》,我就感觉这部书特别重要。看完后我感觉特别有用,对理解台湾的功力都深了一点。因为终于有一本书可以呈现出比较全的图像,只要你愿意稍微花一两天时间,就可以把台湾搞得更清楚。


这是一本非常引人入胜的书,以文学手法写故事。有纪实故事性,有很吸引人的人物,背后不光是政治的历史,是社会史也是文化史,是人类学、社会学,你会觉得非常可信,非常好看。书里的主人公是杨渡的爸爸,非常有性格,是边看边让人担心、有时候还要骂他两句的角色,特别有意思。其实在台湾有类似性格的男人,一方面会赌钱,一方面特别有创意,能拼搏。另外还有一批特别的女性,比如老板娘,太厉害了,还有祖母、姑姑,都是不得了的。还有旁边做生意的朋友,公司的员工、技术人员、工头都很让人感动。


为什么可以写出这种感觉?我们做社会科学的都了解内在观点和外在观点的问题,这两个观点往往不能调和。内在EMIC,学术上是指用当地人经验写的东西,很多记述和描述是真实的,但人类学家写当地人怎么想,往往让外面人看不懂,看起来很累。外在ETIC的观点,则带着一些普世的范畴或者外在的眼光看在地人,这种观点跟当地人的真实经验不匹配,根本不是一回事,是外人的理解。往往这两个是最难调和的。我自己最喜欢的EMIC,是外面的人能看懂,留了一点外面的视窗,供大家理解的普世范畴,又能切入当地人的观点。


▲在石化工业区前晒稻子,工业、农业如此交集。


《一百年漂泊》这本书是给当地人看的,台湾读者感觉这些知识和情感、过程是对的,他们是认同的。中国人觉得对,外国人看得懂,这才是我理想中的好书。但问题是如何做到?我之前找了很多书做不到这点,要么“太台湾”,要么是外面写的东西,包括大陆的知识分子写台湾。


陈丹青:有吗?


陈冠中:大陆知识分子很多有文章写台湾,往往充满善意,对台湾有一定认识,去过台湾,在台湾待过,但他们写的时候,恰恰带着自己外在观点的“前认识”和背后的知识结构谈台湾。当然大陆的知识分子,也往往喜欢指点一下别人,指点香港、指点台湾,感觉小地方,很容易理解,我们指点一下。但他们最缺乏EMIC,那个观点不光是知识,还要有体验、有情绪。


这本书在大范畴里,有很清楚的情绪和人心理发展的过程。你进去之后才知道,当年他们怎么从汉地中原移到台湾,他们家住在祠堂的周围……非常传统,后来怎么从农村开始变成乡村企业,怎么拿到一点点地,作为一个小资本,做一个小工厂,怎么看到一些伟大的女性,如何养鸡下蛋,作为营养的最后保障,一直到后来台湾的经济起飞,家庭工厂,因为需求量很大,要做锅炉,学习做锅炉需要的程序,最后一步步生意好起来。这些细节往往不是我们用大范畴可以说清楚的。这本书的好处恰恰是因为我们不缺乏大范畴去想台湾的过程,但有时候农村如何变成工业、如何变成商业社会,其实没感受。读这本书感受最强的,就是带着整个程序,带着我们走进来。所以这样的书非常让人感动,它能让外面的人看得懂,也满足了本地人对它的批评、接受和认同。以我在台湾很多年的阅读经验,也没有看过这样的书。和大陆的知识分子朋友聊天,也缺乏这样的书。


陈丹青:这本书在台湾怎么样?


杨渡:今年有得到台湾的文学奖入围,台湾文学馆每年要选五本,今年选了五本,这本也入围了。这个奖完全从文学的角度去评选。


陈冠中:刚才说台湾工业从没有到起飞,到第一代的工业时间很短。香港也是,1950年代才开始,1980年代初就没有了。台湾长一点,台湾是1950年代开始,到六七十年代特别兴盛,之后就是电子业,台湾刚刚养起的一批工人,之后由于产业转移,本来收入不错的女工一下子没工作了。香港一样,1970年代按件分钱的女工,因为工业转移,香港女工只能到麦当劳扫地,只有服务业等更底层的工作给她们。


以多种视角、多重身份来写作


陈丹青:台湾之前有没有人像你这样用文学手法写,又有文学以外的野心?


杨渡:基本两类人,搞文学创作的,早期写短篇的多,比较贴近现实主义的是黄春明、王祯和、王拓等,陈映真也写过《万商帝君》,讲跨国公司。另一种是做学术研究。


陈丹青:他们的小说都触及你这里的那些时段?


杨渡:1970年代的乡土文学,主要表现农村没落的一面,以及年轻知识分子到台北后的文化认同与痛苦。到1980年代后期的小说家,则比较多西方的叙事技巧,比如后现代;不过中间工业化的转型时代,就有一个段落的空白,还未被写过。可能因为要看清这段历史还需要一点时间的距离吧。


陈丹青:我非常同意陈冠中的说法。中国很难找到这样一本书,是文学的,又是历史的,是亲历人写的,又有宽阔的视野和观点。


陈冠中:阿渡写了很多东西和想法,对台湾的民主运动做了大量的工作,有很多精采细节的故事在里面,是这样累积过来的,不是单纯写家族故事。这本书的文本不光是美学功能,是文学作品,也是文学认知,它帮助的功能特别强。



▲1980年代台湾的社会运动,直升机在监视着抗议人群。


杨渡:你刚刚的说法非常有意思,为什么了解台湾那么难?同样为什么了解香港那么难?为什么了解大陆那么难?2000年你从台湾到大陆,现在15年了,你了解大陆吗?


陈冠中:我觉得了解一个文化不是绝望的,但要付出特别大的代价。另外就是在地人,从青少年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他们的理解即使不是完整的,但总是有外人不知道的。外人是否可以做到?有些学者说可以,像一些人类学者研究土著文化可以做到,但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一般人是没办法这么理解。


我是2000年到现在,只想理解大陆,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但还是比我对台湾的理解深一点。台湾比香港更复杂,台湾有日据时期,有早期移民,有1949年后的移民。香港我们的父辈是难民或者新难民,所以香港工业化的时候,这些女工很多是难民的后代或者刚刚从广州来的新移民。台湾很多是当时已经植根在本地很多年的本省人,所以心情不一样。你们是从农村出来,我们不是从农村变工人,过程不一样,香港有点人造社会,1945年只有50万人,到1949年就有200万人。


陈丹青:我在大陆人里算是比较早接触台湾。1982年到纽约,亲戚都是广东人,我不会说广东话,也听不懂,可是和台湾人能说国语。那时大陆去的人很有限,台湾同胞好奇,我经常和台湾来的艺术家聚会聊天,打开了一个世界,开始了解蒋经国解禁前后的社会和历史。至于对岸的更大的图景,就是通过龙应台的《大江大海》,尤其是王鼎钧四本回忆录。写得太好了,我读了两遍。现在我一回纽约就拜访王鼎钧先生,他也很高兴,一起吃饭,我听他用山东国语谈往事。我觉得他这部回忆录象是私人版的《战争与和平》。我读过的民间野史很少,最动人最丰富最厚重的,一本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一本是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第四册我本来以为不用看,因为讲得是1950年后的台湾文学生涯,结果发现非常非常有意思,有文人,有特务,有国民党高级干部,也有军人……他人在台湾,但所有故事的背后,还是大陆记忆,又从大陆记忆,写出了当时的台湾。


我直接认识的两个人,可能跟你(指杨渡)父亲是一样的角色,一是陈传兴,传说他爸爸是钢铁大王,我认识他之后,总觉得他像个富家公子,结果他助手说:他是个公子,典型的少爷。还有一个陈英德,1970年代留法,现在还在法国,他到纽约来过,劝木心恢复写作的就是他,所以这次木心美术馆开馆,我把他请来。1983年我们有机会在纽约见面(他是第一个介绍大陆美术的人)。他说,他父亲是第一代在台湾开钢铁公司的,结果厂房毁于大火,他父亲的心血付之一炬,在工厂的大火面前,倒在地上打滚,嚎啕大哭——我当时觉得奇怪:台湾钢铁工厂怎么可能是一个“爸爸”开的?我们这里的工厂全部是国家开的,直到这二三十年,大陆人才有一个概念:谁的爸爸可能是矿场、工厂的主人,我们小时候,这些厂一定是国家的,怎么可能是你爸爸的?所以陈英德的回忆,我印象非常深。


今天你告诉我你家的故事,我发现又有了一个相似的例子。相对国家企业而言,大陆民间企业家起来了,我们终于也有类似的故事,但你们那儿直接就是钢铁大王、煤炭大王,就跟民国时候一样,木心告诉我,老上海还有“大粪千金”,整个上海的大粪归她爹管,办起婚礼来,排场很大。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王鼎钧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年1月


冠中刚刚举的例子很有意思,为什么了解台湾那么难?因为50后、60后这两代人觉得难,难在不知道还有另外的制度。80后就没有这个障碍。我认识油画院一个小伙子,他父亲是温州的鞋大王,80后、90后,不少人的爹妈就是老板,所以他们见到老板不奇怪,我们这代人会奇怪,内心经验隔着制度的差异。


还包括意识形态的差异。50后、60后学者可能在研究台湾,但不太了解真实的台湾。我的许多同代人,简单说,就是看不起港台人,对台湾有一种集体性冷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从小认为台湾就是国民党,国民党就是败兵败将,我们从小的概念,就是那句口号:“解放台湾!”


可是呢,台湾却大规模打动过大陆:邓丽君啊、三毛啊,校园歌曲啊,文革后忽然进来大陆,老百姓争着听,争着看。我刚到纽约时阿城跟我通信,有一次向我介绍三毛的小说,惊为天人,说是不得了,你要看。台湾读者可能觉得阿城眼界非常高,但80年代初他曾惊艳三毛。那时候台湾大陆的交流有一段蜜月期,大约在1978年到1980年代初,中国文学刚刚开始出现50后作家,1990年后,所谓大陆的“新文学”人马越来越多,我们认为有了自己的文学了,再之后,就对台湾渐渐傲慢、冷漠了。


反而到了80后一代,几乎不看大陆50后、60后作家,其中比较有头脑的,就我接触的几位,非常关注台湾文艺,而且了解得很深入,很全面,和80年代那种很土的,很笼统的,单面的关注,完全不一样了。大陆这些年教育越来越不像话,许多青年出不了国,宁可到香港上大学。所以30年来,大陆对港台的认识,有过几次变化,在变化中,代际很分明。


陈冠中:台湾可以欣赏不一样的文艺风格,比如你说木心就是83年出来的。


陈丹青:木心是个例,84年到87年,他是台湾最热的大陆作家,但大陆这边完全不知道他。到了将近90年代,解严了,情况变了,你说得出的新文学重要作家,陆续在台湾出书,然后被痖弦他们请到台湾,包括王安忆啊,莫言啊,一大批。


陈冠中:台湾可以这么欣赏其他风格的作家。木心的风格一出来,很惊艳。


陈丹青:我理解,我从王鼎钧的书里可以看到,台湾的50后、60后,包括蒋勋这代人,非常渴望知道大陆人在干什么,莫名其妙来了个木心,热了一把,之后热的是阿城。


陈冠中:第三个是余秋雨。


陈丹青:余秋雨晚一点,是从《文化苦旅》后,已经90年代了。


陈冠中:这是大陆小说在台湾的黄金时代。


陈丹青:仍然回到问题:这样子就算彼此了解吗?我不敢说我有多了解台湾,我只是知道台湾的事比大陆同龄人早些。我到纽约时天天读台湾报纸,非常惊讶台湾有这样的事,比如陈文成案、江南案、张学良结束软禁,等等。1990年代我印象最深的是白冰冰女儿被绑架,一直看到凶手有的自杀,有的逮捕,一直到逮捕他们,枪毙。每天买《世界日报》看,直到2000年回国,我读的都是台湾报纸,《世界日报》《中国时报》,还有一部分香港报纸,当然都是纽约版。我和阿城是比较少有的愿意关注台湾、和台湾人交朋友的大陆人。但我回到大陆跟一帮子在这儿混的朋友,画画的、搞文学的,谈不起来,他们不感兴趣。一切跟文革刚结束时不一样,那时,三毛、李敖、邓丽君,谁都感兴趣。


1980年代,两岸的彼此关注都比较浪漫主义,双方都有点一厢情愿。1990年代比较冷静,到新世纪,在不正常里显得稍微正常点。若干80后青年深度了解台湾,因为传播方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他们把握真实的讯息,而且可以亲自去。当然,木心的例子比较特殊,他不代表大陆,只代表他个人。


陈冠中:每个地方都应该有人写情感史。


陈丹青:而且这种感情史不会让局外人觉得local,没兴趣读,也不会让local的人觉得只是在讲local的故事,而是更大的一个视野,我相信文学的说服力最起作用。如果学术地写一本历史书,社会史书,读者会非常少,几乎不发生影响。



▲2012年4月23日,台湾,摩托车在高雄街头快速通行


杨渡:我采访了很多社会学者,做了很多调查,因此在写的过程中,回顾到大结构里,看清楚许多当时的细节,理解那些场景是什么意义。未来如果希望让大陆的朋友了解这本书,让大家都写一写急速变迁的中国社会。因为变化太迅速,很多东西在消失,比如我1990年代初到秀水街,很多俄罗斯人卖手表、望远镜和大衣。当时俄罗斯刚刚崩溃,有很多新的社会现象。那时北京的街道夜里走出来会看到星星,北方寒冷的星星特别远、特别亮,现在很难看到星星。


陈冠中:我是到北京十几年的新移民,都在不断回忆,北京变化太快了。


杨渡:北京很多地方都消失了,中国更大、更复杂,应该有人去记录。春运这么多人在中国大陆移动,那么多工人为中国社会发展贡献出青春生命,这是5000年未曾有过的,应该构成一个大历史场景,被后代记忆。


陈丹青:你说得很对,大陆这边,例如东莞的妓女、青年职工的婚恋等等,小切片一直有人做,包括大工业区的消失。中国最好的一部纪录片《铁西区》,10个钟头,就是呈现一个消失的过程。我看书少,不知道大陆有没有人做,学者一定有人做。杨渡你其实有学者的一面,诗人的一面,文学的一面,你来写,效果就不一样。中国分工太细,学者、作家,非常隔膜,内地学者休想写这么一本书,可是你跟弄文学的人谈,他天马行空,对历史没概念,也没痛痒的点。真的,蛮难找到这样的作者——好像是文学家,好像是历史学家——而且杨渡你还参与现实政治,你一直很落地。中国一当艺术家,就不在地上了,所以我不和艺术家来往,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只谈艺术,最坏的情况,只谈钱,谈当官,谈房地产……内地很少有艺术家文学家具有大视野。


杨渡:说起来我们这一代人,从农村过来的这一代人,我们知道两种感觉,还感知得到温度的变化,触感的变化,韵律的变化,是很感性的。


《一百年漂泊》杨渡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1月


陈丹青:我们这代人其实要快点把变化的过程写下来,而不仅仅做研究。应该记录变化的细节,尤其是人的变化,生命的变化。这种变化的节奏最难记录,最该记录,它天天发生,天天消失,后人做历史,很难把握细节,没有细节的历史书,社会书,是没有咸味的。



「近期专题」


三联书讯 | 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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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碎片的时间里,更渴望完整的阅读。



三岛由纪夫的青春记事:我将每篇作品都视为遗作来写

文|三岛由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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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早春,在征召令将到未到之际,我始终感受到一亿玉碎的局面必将到来,因此我将每篇作品都视为遗作来写。



现场 | “二二八”,被“台独”利用的悲情

陈明忠、汪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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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我从头到尾参加的,所以知道“台独”和二二八没有关系。台湾人有所谓的“悲情”,这样的“悲情”就被“台独”分子利用来扭曲历史。今天的台湾人对历史的记忆有一种错乱,被利用为一种政治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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