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任何孤独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独 | 傅雷纪念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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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傅雷的大儿子傅聪,三四岁时就爱听古典音乐。“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个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受用不尽”,存着这种心,傅雷在傅聪四年级(七岁半)时,送他去学钢琴,并亲自编选教材,在家教授其文化课。后傅聪留学海外,傅雷便将嘱托和关心密密匝匝地写进信里,用一个父亲的深情和人生经验,帮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解决一些或大或小的烦恼”。有时候一封信要写好几天,长达数万字。1981年8月,三联书店初版了这些书信整理后的结集《傅雷家书》,多年来畅销不衰。
今年,三联书店推出《傅雷书信选(增订本)》,其中第一部分“给孩子的信”,便是“家书”基础上的选编。在这些信中,傅雷以纯粹的艺术之心和父亲之心,倾尽所能给儿子讲述音乐的真谛,讲述做人做事应取的态度:他告诉即将进行比赛的儿子,如何进行心理调适,消除紧张,如何合理安排时间,争取最好的结果;提醒年轻的儿子为人要谦和,说话要谨慎,一定是“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儿子谈恋爱了,连忙告诉他不要“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儿子结婚了,赶紧将自己的理财方法和生活经验倾囊相授,因为人生也是一门“极不容易的艺术”,“生活要过得体面而省俭,要小心而勿小气,慷慨而勿易于上当,享受生活乐趣,但切勿为满足一时欲望而过分奢侈”。
据说,傅雷是一位极其严厉的父亲,可是,在信中,这位父亲是怎样的柔情甚至有时脆弱啊——当许久得不到儿子的回信时,他的焦急和担忧比之自己的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上这些,构成了本书的第一部分“给孩子的信”。
第二部分是傅雷“给朋友的信”,展现了傅雷“父亲”之外,作为朋友、作为同事的真诚和热忱。这些信中所谈,仍旧离不开艺术和人生——与刘抗感慨在龙门石窟工作的苦乐,为挚交张弦的故去而“泫涕,不知所云”,帮黄宾虹办书画展,“画会杂务,悉心以赴”,坚持只做党外“肯说话的傻子”,因为“简简单单做个‘人民’,有时倒反能发挥一些力量”……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写给朋友的信里,有许多也是在谈论儿子傅聪,比如给傅聪的岳父、波兰著名音乐家梅纽因的信,给傅聪的钢琴老师杰维茨基的信,给好友成家和、成家榴的信以及给夏衍的信等等。这些信与“给孩子的信”对照看,无疑更丰富了本书的主体:一个苦心孤诣用心良苦的父亲、一个永远“不忘祖国之荣誉,不忘艺术之良知”的艺术家——他的深情,他的真诚,他“对人对己、对工作对生活,都一丝不苟,认真严谨”的生命态度。
傅雷(1908-1966)
写给傅聪,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
真了解西方的东方人,真了解东方的西方人,不是没有,只是稀如星凤。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彻底消化的人,文化遗产决不会变成包袱,反而养成一种无所不包的胸襟。
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么兴奋,不知你是否想象得到?真诚而努力的艺术家每隔几年必然会经过一次脱胎换骨,达到一个新的高峰。能够从纯粹的感觉(sensation)转化到观念(idea)当然是迈进一大步,这一步也不是每个艺术家所能办到的,因为同各人的性情气质有关。不过到了观念世界也该提防一个pitfall[陷阱]:在精神上能跟踪你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难免钻牛角尖,走上太抽象的路,和群众脱离。哗众取宠(就是一味用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于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险。我这话不大说得清楚,只是具体的例子也可以作为我们的警戒。李赫特某些演奏某些理解很能说明问题。归根结蒂,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话。高远绝俗而不失人间性人情味,才不会叫人感到cold[冷漠]。像你说的“一切都远了,同时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扎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达到的境界。古往今来的最优秀的中国人多半是这个气息,尽管sublime[崇高],可不是mystic[神秘](西方式的);尽管超脱,仍是warm,intimate,human[温馨,亲切,有人情味]到极点!你不但深切了解这些,你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那就是你的艺术的safeguard[保障]。基本上我对你的信心始终如一,以上有些话不过是随便提到,作为“闻者足戒”的提示罢了。
我和妈妈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由自主的阶段。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体摇摆,好像无意识的要“手舞足蹈”的帮助表达。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
相形之下,我却是愈来愈不行了。也说不出是退步呢,还是本来能力有限,以前对自己的缺点不像现在这样感觉清楚。越是对原作体会深刻,越是欣赏原文的美妙,越觉得心长力绌,越觉得译文远远的传达不出原作的神韵。返工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也花得愈来愈多,结果却总是不满意。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运用脑子的limit,措辞造句的limit,先天的limit——例如句子的转弯抹角太生硬,色彩单调,说理强而描绘弱,处处都和我性格的缺陷与偏差有关。自然,我并不因此灰心,照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要心情愉快也很难了。工作有成绩才是最大的快乐:这一点你我都一样。
另外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们距离太大了。不做翻译工作的人恐怕不会体会到这么深切。他们刻画心理和描写感情的时候,有些曲折和细腻的地方,复杂繁琐,简直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对人生琐事往往有许多是认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许多只是罗列事实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写情就用诗人的态度来写;西方作家却多半用科学家的态度,历史学家的态度(特别巴尔扎克),像解剖昆虫一般。译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觉到它的特色,妙处,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样的读者领会就难了。思想方式反映整个的人生观,宇宙观,和几千年文化的发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沟通呢?你很幸运,音乐不像语言的局限性那么大,你还是用音符表达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种语言文字,另一种逻辑。
真了解西方的东方人,真了解东方的西方人,不是没有,只是稀如星凤。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彻底消化的人,文化遗产决不会变成包袱,反而养成一种无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长处短处,也明白别的民族的长处短处,进一步会截长补短,吸收新鲜的养料。任何孤独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独,精神思想的孤独。你前信所谓孤独,大概也是指这一点吧?
▲ 傅聪与父亲研谈诗词(1956年夏)
尽管我们隔得这么远,彼此的心始终在一起,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有什么精神上的隔阂。父子两代之间能如此也不容易:我为此很快慰。
写给弥拉,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七日
我们的道德主张并不像西方的那么“拘谨”,而是一种非常广义的看法,相信人生中应诚实不欺。我们深信,人应该为了善、为了荣誉、为了公理而为善,而不是为了惧怕永恒的惩罚,也不是为了求取永恒的福祉。
一个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没有宗教信仰,道德规范就自动成为生活中唯一的圭臬。大多数欧洲人看到中国人没有宗教(以基督教的眼光来看),而世世代代以来均能维系一个有条有理,太平文明的社会,就大感惊异,秘密在于这世上除了中国人,再没有其他民族是这样自小受健全的道德教训长大的。你也许已在聪的为人方面看到这一点,我们的道德主张并不像西方的那么“拘谨”,而是一种非常广义的看法,相信人生中应诚实不欺,不论物质方面或精神方面,均不计报酬,像基督徒似的冀求一个天堂。我们深信,人应该为了善、为了荣誉、为了公理而为善,而不是为了惧怕永恒的惩罚,也不是为了求取永恒的福祉。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人是文明世界中真正乐观的民族。在中国,一个真正受过良好教养和我们最佳传统与文化熏陶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自然会不逐名利,不慕虚荣,满足于一种庄严崇高,但物质上相当清贫的生活。这种态度,你认为是不是很理想很美妙?
亲爱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我在E-No.17信中所引用的孟德斯鸠的名言:“树人如树木,若非善加栽培,必难欣欣向荣”?假如你想听取孟德斯鸠的忠言,成为一棵“枝叶茂盛”的植物,那末这是开始自我修养的时候了。开始时也许在聪忙于演出的日子,你可以有闲暇读些正经书,我建议你在今夏看这两本书:丹纳的《艺术哲学》和Etiemble[埃蒂昂勃勒]的《新西游记》(这本书我有两册,是作者送的,我会立即寄一本给你)。读第一本书可使你对艺术及一般文化历史有所认识,第二本可促进你对现代中国的了解。
如果你可以在旧书店里找到一本罗素的《幸福之路》,也请用心阅读,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前写的,可是因为书中充满智慧及富有哲理的话很多,这些话永远不会过时,所以对今日的读者,仍然有所裨益。希望你也能念完《约翰·克利斯朵夫》。像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要继续上进,终身坚持自我教育,是十分困难的,我可以想象得出你有多忙,可是这件事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妈妈快四十九岁了,仍然“挣扎”着每天要学习一些新东西(学习英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勃隆斯丹太太跟一般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一样忙,可是她仍然每天坚持练琴(每日只练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可是日久见功),还能演奏及上电台播音。这种勇气与意志的确叫人激赏,几乎可说是英雄行径!
写给傅聪,一九六一年二月七日晚
理想的平和恬静乃是微波荡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锐,而且随时能解决的那种精神修养,可决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么可羡呢?
人没有苦闷,没有矛盾,就不会进步。有矛盾才会逼你解决矛盾,解决一次矛盾即往前迈进一步。到晚年矛盾减少,即是生命将要告终的表现。没有矛盾的一片恬静只是一个崇高的理想,真正实现的话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凭了修养的功夫所能达到的和平恬静只是极短暂的,比如浪潮的尖峰,一刹那就要过去的。或者理想的平和恬静乃是微波荡漾,有矛盾而不太尖锐,而且随时能解决的那种精神修养,可决非一泓死水:一泓死水有什么可羡呢?我觉得倘若苦闷而不致陷入悲观厌世,有矛盾而能解决(至少在理论上认识上得到一个总结),那末苦闷与矛盾并不可怕。所要避免的乃是因苦闷而导致身心失常,或者玩世不恭,变作游戏人生的态度。从另一角度看,最伤人的(对己对人,对小我与集体都有害的)乃是由passion[激情]出发的苦闷与矛盾,例如热衷名利而得不到名利的人,怀着野心而明明不能实现的人,经常忌妒别人、仇恨别人的人,那一类苦闷便是与己与人都有大害的。凡是从自卑感自溺狂等等来的苦闷对社会都是不利的,对自己也是致命伤。反之,倘是忧时忧国,不是为小我打算而是为了社会福利、人类前途而感到的苦闷,因为出发点是正义,是理想,是热爱,所以即有矛盾,对己对人都无害处,倒反能逼自己做出一些小小的贡献来。但此种苦闷也须用智慧来解决,至少在苦闷的时间不能忘了明哲的教训,才不至于转到悲观绝望,用灰色眼镜看事物,才能保持健康的心情继续在人生中奋斗——而唯有如此,自己的小我苦闷才能转化为一种活泼泼的力量而不仅仅成为愤世嫉俗的消极因素;因为愤世嫉俗并不能解决矛盾,也就不能使自己往前迈进一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我们不怕经常苦闷,经常矛盾,但必须不让这苦闷与矛盾妨碍我们愉快的心情。
▲ 1956年,傅雷和傅聪在一起切磋琴艺
写给成家榴,一九六五年九月八日
我最讨厌有些专家,除了他本身学科以外,一窍不通,更谈不到阔大的胸襟,高远的理想。也有科学家在实际生活中毫不科学;也有文学家艺术家骨子里俗不可耐。
读八月二十五日信,觉得我和你的教育主张颇有差别。
第一,我认为教育当以人格为主,知识其次。孩子品德高尚,为人正直;学问欠缺一些没有关系。第二,民族观念是立身处世的根本,只有真正的民族主义者才是真有骨气的人,而不是狭隘的国家主义者或沙文主义者,也不会变做盲目崇外主义者。只有真正懂得,而且能欣赏、热爱本国传统的道德、人生观、文化、艺术的特点,才能真正吸收外来文化的精华,而弃其糟粕。第三,求学的目的应该是“化”,而不是死吞知识,变成字典或书架。我最讨厌有些专家,除了他本身学科以外,一窍不通,更谈不到阔大的胸襟,高远的理想。也有科学家在实际生活中毫不科学;也有文学家艺术家骨子里俗不可耐。这都是读书不化,知识是知识,我是我,两不相关之故。第四,在具体的学习方面,我一向不大重视学校的分数,分数同真正的成绩往往不一致。学校的高材生,年年名列前茅,在社会上混了一二年而默默无闻的人,不知有多少! 反之,真正杰出之士倒在求学时期平平常常,并不出色。为什么?因为得高分的多半是死读书的机械头脑,而有独立思考的人常常不肯,也不屑随波逐流,在一般的标准上与人争长短。总之,求知主要是认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包括上下古今的历史和千百年人类累积下来的经验,以及物质的空间;主观世界是指自我的精神领域和内心活动。这两种认识的基础都在于养成一个客观冷静的头脑、严密的逻辑、敏锐的感觉和正确的判断。再从大处远处看,青年时代仅仅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智、愚、贤、不肖的程度还有待以后的发展。年轻时绝顶聪明的,不一定将来就成大器,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年轻时不大出色的,也不一定一辈子没出息,所谓“大器晚成”的例子多的是。所以便是孩子念完了中学大学,做了几年事,不论成绩如何,也不能以成败去衡量,一时的利害得失如何能断定一生呢?你读过卓别林的自传没有?以他十九岁前的情形(包括他的家世、教育、才具)来说,谁敢预言他是二十世纪最了不起的艺术家之一呢?因为来信提到咪咪的考试成绩,不知不觉引起我许多感想,也是我几十年来经常思索的结果,写出来给老友做一个参考。
*文章节选自《傅雷书信选(增订本)》(三联书店2016年9月刊行)。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傅雷书信选(增订本)》傅雷 著 傅敏 编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9
ISBN:9787108057372 定价: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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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给孩子的信”和“给朋友的信”两部分——前者选自《傅雷家书》,与读者分享关于人生的思考、关于为人处事的原则、关于生活习惯的培养等等,后者展现了傅雷“父亲”之外,作为朋友、作为同事的真诚和热忱。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写给朋友的信里,有许多也是在谈论儿子傅聪,比如给傅聪的岳父、波兰著名音乐家梅纽因的信,给傅聪的钢琴老师杰维茨基的信,给好友成家和、成家榴的信以及给夏衍的信等等。这些信与“给孩子的信”对照看,无疑更丰富了本书的主体:一个苦心孤诣用心良苦的父亲、一个永远“不忘祖国之荣誉,不忘艺术之良知”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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