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绝中的唱和——胡风、聂绀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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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于1958年病逝,从毛泽东的诗集看,继承柳的地位的是郭沫若。原先在抗日战争时代的陕北和华中的共产党根据地里流行的诗社之风,日渐盛行于有着令人自豪经历的老干部以及从国民党统治区投奔新政权的统一战线的各派名士之间。借用一本书的标题(《诗坛盟主毛泽东》)来说,就是国家的上层隐然形成了将毛尊为盟主的高规格的诗坛。而在这诗坛上每逢国家庆典所作的庆祝诗和历次政治运动表明态度的诗,不知何时开始被圈外意识清醒的人揶揄为“台阁体”或“协商体”(源自政治协商会议)。
圈外意识之最甚者,应该是带着否定的标记而成为批判和改造对象的人们。正如黄苗子的回忆所说的那样,对这些人来讲喜好旧诗这件事本身就是“落后”的标志。然而,在与上述“诗坛”相反的场合,同样把诗作为社交上的应酬之事也并非不存在,尤其是“反革命事件”的“首犯”胡风和虽非“胡风分子”却因种种关系而受到牵连的聂绀弩之间,在一段时间里所做的诗的唱和。这一事例仅从旧诗的时代生态论来看也难以视而不见。不可思议的是,有关胡的事件及聂诗,在不乏传闻的中国,他们的唱和似乎并没有成为讨论的话题。
▲ 胡风
孤绝中的唱和——胡风、聂绀弩
文 | [日]木山英雄
这个事件(指“胡风反革命事件”,编者注)的远因,是抗日战争前夜,以国共再次合作为理由急于解散“左翼作家联盟”而提出“国防文学”策略的周扬等上海共产党文学活动家,同联盟内反对其事的鲁迅等人的争论。事实上在上海文化界,鲁迅比那些终日埋头于党的策略的人们更寄希望于在遥远的边僻之地流血流汗的党,延安的毛泽东也对具有全国声望的鲁迅的支持深为感谢。离开上海参加了长征、又从延安返回上海进行联络的党员作家冯雪峰,在三者之间发挥了微妙的作用。但是,周扬也有周扬的本领,他后来进入延安取得了毛的信任,通过党中央宣传部控制了全党,后来又在全国的文学艺术界巩固了其文化官僚的地位。另一方面,敬佩鲁迅而与周扬一伙激烈对立的胡风,在鲁迅去世后作为共产党的伙伴留在国民党地区,通过抗日战争和内战期间用自己主持的杂志聚集了有实力的作者。同时,他与要将偏僻的延安的作法强加给国民党统治下的城市的文化主流派之间的纠纷,更加严重了。建国后,延安派在文坛上取得了压倒优势,更加深了胡的孤立,但他还提倡“主观战斗精神”,继续执着于文学的主体性论。即便如此,他对毛泽东的崇拜也绝不比别人落后,在文艺理论上也不认为毛与自己是互不相容的。1954年,他最寄希望的路翎以朝鲜战争为题材的小说(《洼地上的战役》)遭到了组织的批判。以此为契机,他总结过去的信念,提出了“三十万言”的长文(《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状况的报告》)。翌年,1955年,此文以《意见书》为题被公开发表。说到底,发表是为了开展批判,而且直接指示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毛泽东。而胡风并不知道这一点。再加上曾受到他的影响而写有批判主流派的评论(《论主观》)的舒芜建国后作了自我批判,胡给舒芜的私信全部被《人民日报》文艺部记者从舒芜那里借去,进而又送到了中央宣传部。结果,以此为证据,上面一言九鼎,事情发展成为“反革命”性质,这是连周扬也没有想到的。
1955年对胡风的逮捕证
这样,胡风和夫人梅志立即被投入监狱,接着,有将近一百人以“胡风分子”之由而遭逮捕。与胡风一样,同鲁迅最为接近的萧军在建国以前已经被东北的左翼文化界打上了“反苏、反共、反人民”的烙印,冯雪峰不久也被文艺界打成“右派”的大头目,与鲁迅被偶像化正相并行的是亲鲁迅派的相继失势。胡本人一直否认其“反革命”罪,在北京郊外的秦城监狱度过了将近十年,到了“文化大革命”即将发生的1965年,才在事前约定的不上诉的前提下,徒具形式地判了十四年刑,并被允许回到先他出狱的梅志在等候着的市内家里,但是时间很短。翌年春天,以“监外执行”剩余的刑期为理由,马上又将夫妇俩一起送到了四川。在四川成都市内给他们分配了一处民房,但是随着“文革”的激化,他一个人被送到偏僻的劳改农场,后又因新的“反革命”罪而被关进监狱。
另一方面,聂绀弩也曾在与周扬们的争论里表达了强硬的意见,他曾同周扬发生过争论,甚至还受到过鲁迅的劝阻。他的党龄很长,是黄埔军官学校出身,由于这一经历,主要从事对国民党军队方面的工作。或许是因为天生的无政府性格,他在组织里的位置似乎有些特殊。1932年在流亡地日本,他与同是湖北人的胡风相识,共同进行反战运动并一道被强制遣送回国。又因为胡的介绍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此后在生活方面双方夫妇的交往也愈益加深。建国初期,由于冯雪峰的关照,他从香港进入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就任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的要职,后因胡风事件的牵连而被隔离审查,结果受到“留党察看”的处分而失去职务,后来又被打成“右派”而剥夺了党籍,并且被送到东北(北大荒)“劳动改造”。在胡风一度出狱又遭遣送四川的前后,碰巧聂也因为夫人周颖的努力营救而返回北京,在辽阔的中国只有这两对同病相怜的夫妇重温旧日的友情。胡风夫妇去四川后不久,聂也再次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在监狱里度过了将近十年。本文所说的唱和,是留在北京的聂同在成都获得短暂安定生活的胡之间,在半年左右时间里相互应和的作品。
▲ 聂绀弩
唱和的本文,有罗孚主编的《聂绀弩诗全编》(1992年,学林出版社)中《散宜生集外诗(拾遗草)》卷里聂给胡的赠诗十八首,及附录中胡的和诗十六首,还有牛汉、绿原编《胡风诗全编》(1992年,浙江文艺出版社)中《狱中诗草之四·流囚答赠》卷胡给聂的和诗二十九首,及附录中聂的原诗九首,这接近于现在所存诗的全部。两者对照,可以确定原诗与和诗一对一或者一对二对应关系的有十六组。“文革”结束后聂给胡的信(1979年12月7日)里这样说:“赠君诗至少有廿余首,为拙作中之较好者。因无法拿出去,有的忘了,有的自用了。但总有无法挪用的,如上海某君抄去者即是。”所谓“挪用”的实际情况,可以在聂的旧体诗集《散宜生诗》里见到,是把起初赠给胡的诗原封不动或者稍稍变更字句,又转赠给别人或用以吟咏自己的生活境况。这不仅是对胡的名誉恢复久无进展的一种对应之策,也讽刺性地表明胡的特殊遭遇后来倒常常变为其他人的共同体验。“上海的某君”应指与牛汉、绿原同为“胡风分子”、编有《胡风格律诗选》(未见)的何满子。此书常被胡诗《全编》中有关聂诗的注释所引用,聂诗《全编》中与胡唱和的相关笺注也参考了此书。
另外,据梅志的回忆录《往事如烟——胡风沉冤录》记载,聂从北京寄到四川的信里常常附有诗,胡也因此深感欣慰,一一寄回和诗。可是过了不久,聂来信希望把那些诗全部烧掉,并一再催促说他自己已把他那里的诗烧掉了,这就是最后的音信。梅志还说,胡风告诉他在狱中有“默吟”的经验,所以文字的存否并不重要,虽然勉勉强强地听从了聂的烧诗要求,但却把丈夫的和诗底稿藏进了不太穿的西服口袋里。根据上述胡诗《全编》中《狱中诗草四·流囚答赠》的说明,这部分遗诗未经本人整理,大约就是以梅志所保存的那些底稿为本编辑的。非常宝贵的是,诗作断断续续地附记了时间和地点,但是要严密地追溯唱和的经过,则必须进行其他的研究。
▲ 胡风与夫人梅志
一个显著的事实是,几乎都是聂绀弩先作七律相赠,胡风再作次韵。“劳动改造”以来,聂对作诗倾注了独特的热情。而胡在长时间内被剥夺了纸和笔,不得不在便于记忆的旧诗形式里寻求表现的生路,他主要运用“连环对”这一独有的手法(虽不太成功),对传统的固定形式始终是消极的,这可能反映了两人在内心动机上的不同。次韵的规则是完全蹈袭原诗的韵字和顺序,因此可以看出技巧才能,但由于有了制约,作起来也应该有其容易的一面(在胡的狱中诗作里,吟咏境况的律体诗同正统最接近的是《怀春室杂诗·狱中诗草之一》二十一首,及《怀春室感怀·狱中诗草之三》二十四首,都是以次韵鲁迅七律诗各一首的形式作的)。以下,选读几组两人的唱和。那些在特殊情况下有时类似暗号的语词背后的真意,是怎么猜测也难以弄明白的,因而在稍微不同的意义上不得不套用陶渊明这位通达之人的读书法,即“不求甚解”。
聂绀弩:赠胡风五首之一
十载寒窗铁屋居,
归来气息已残余。
慨乎住宅恩公论,
难以搬家惠子书。
草草杯盘重配备,
翩翩裙屐早稀疏。
一冬园圃光葵秆,
瘦硬枯高懒未除。
聂后来出狱,夫人在家里迎接他归来,于是这首诗“挪用”为代夫人咏的形式,收于《散宜生诗》中(《赠答草·代周婆答》)。本诗作为《赠胡风》五首之一,应是《全编》编者的“拾遗”之功,但为了方便,诗题均从《全编》。此诗吟咏到胡家访问出狱归来的胡风一事,首联先描写主人的悲惨情况。颔联“恩公”的“恩”是音译恩格斯之略。恩格斯写过有关德意志工人阶级住宅问题的论文,对以《庄子·天下篇》中惠施因博学而有五车书的故事,从现实上触及困窘的住宅状况和堆积如山的书给遣送四川的夫妻带来的烦恼。“恩公”“惠子”式的异种对偶,在聂的多姿多彩的对句游戏里是极为初步的。颈联,虽为现成的却也是难得预备的酒菜,而与此相配的飒爽地摆动着“裙屐”(裙子和木鞋,古代男子的服饰)的潇洒男人显然没有了。这在当时是并非笑话的笑话,《沉冤录》里记载,虽准备了竹叶青酒,但是过去经常痛饮的两个人已完全衰老,对酌也不痛快,传达出知识分子彻底改造后的寂寞。尾联,收获之后向日葵高高的茎秆应是劳动改造农场中聂高瘦身躯的写照,正如许多劳改难友都异口同声说到的那样。《散宜生诗》里吟咏劳动农场向日葵的同样姿态的作品也道:“孤高傲岸逞风流”(《北荒草·过刈后向日葵地》)。向日葵秆枯立在冬天的地里,虽说“懒未除”,其用意倒显而易见。总之,这不会是北京市内的景物。
胡风:次韵答今度四首之一
负曝披风大索居,
是非功过总多余。
横眉默读埋名信,
剖腹珍藏没字书。
知命不愁高客访,
铸情难觉故人疏。
闲花小草皆生意,
绿满阶前莫剪除。
“次韵答今度”的“今度”是将绀弩两字的日语读音换成日语常用词汇(即“这一次”之意)的小把戏,这一点日本人一眼就会看出来。聂本人过去曾用以作为笔名之一。胡诗《全编》的这个诗题尽管是根据本人的底稿定的,将几首一起编在此诗下面则应是编者的意图,但胡诗的诗题也均从《全编》。诗的首联,并不是因聂诗原诗的开头部分回忆北京监狱,而是指夫妻移居到成都市内的民房后,起初一段时间比较平稳的生活现实。“索居”即“离群索居”。胡经常与当地公安局的有关干部见面,除了每个月写思想汇报而外也无事可做,所以把在北京狱中“默吟”的大量诗作一一忆出誊清,以此度日。聂劳动改造回来,得到了“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专员”这个闲职,他家成了喜欢诗而政治上不得志的人的开“沙龙”的场所。可是孕育着“文革”的首都的气氛毕竟难以忍受,他们在北京相见的时候已预先羡慕过胡风夫妇被流放到边远地方之后的日子,此后的信里也说到夫妇俩想干脆搬去做邻居。颔联上句,说读到聂的匿名来信的快乐。“横眉”是怒目的样子。这里应该有鲁迅名句“横眉冷对千夫指”(《自嘲》)的意思。下句,依据古时西域胡商在中国买到美珠便剖开自己的肚子珍藏其中的故事,意谓将暗号似的信或诗当作无字书,将其保存在记忆里。颈联“知命”指五十岁(当时,胡五十四岁,聂五十三岁),“高客”大概是指上述有关干部。总而言之,作为一个充分认识到严酷命运的人,事到如今已用不着恐惧了。而且,感情好像已经被铸型固定住,所以对于老朋友躲避自己的事心中毫不介意。不仅如此,出狱后同样在北京的萧军曾希望再会时,胡风这一方倒怕牵累他而躲避不见。尾联“闲花小草”,是无名的野生花草。《沉冤录》有一段写道,北京监狱院子中生长的杂草其“生命力”让胡风感动不已,并告诉了梅志,此处大概是更意识到因自己的事件受牵连的许多年轻人,故特别提到“剪除”的吧。对胡来说,比什么都痛苦的是他们的事。
▲ 聂绀弩与胡风(中)、萧军(左),摄于1980年
聂绀弩:赠胡风五首之四
天上神仙一念遥,
人间蝼蚁有倾巢。
风前短褐凌晨舞,
雨后长虹到晚销。
我辈余生中国土,
儿歌动地外婆桥。
从来猴耍金箍棒,
怎犯天庭任一条?
此诗正面叙述对胡风事件的感受。首联说天上的权威心血来潮的一个念头,有时把地上的蚂蚁、蝼蛄之类的全部生活都翻了过来。可见聂已经嗅出了毛泽东关于胡风事件直接指示的真意。尾联借用《西游记》,说孙悟空虽然挥舞着如意棒,但是并没有违反天宫或者朝廷的任何规定。首联与尾联前后呼应,关于胡风“反革命”事件,当时能如此明白地留下异议文字的例子并不多。最后一句的“怎”字,异文或作“总”(侯井天注释《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拾遗草》)。若是那样,则意味着无论如何不能不惩罚,那似乎更具聂的特色。不管怎样,有异议的说法里没有暧昧之处。与此相比,中间的两联稍微难解一些。颔联仅从字面上看,则工整得仿佛是对偶句的标本一样,上句中的“短褐”是古代平民穿的粗布衣服,危如风前之烛的野人不合时宜的独舞(风流的独舞至少是在夜半月下),其形象正与事件中的胡风有相通之处。至于下句,不知是与上句共同构成更为全面的形象,还是要表达其对立者之形象。我则倾向于后者(虹比喻气焰,更进一步是指不吉之兆),但不能保证没有别的含义。颈联的“外婆桥”,根据侯注是来自江南童谣,其中唱道:“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对我眯眯笑。”唱的是小儿把船摇到在桥头笑眯眯的外婆那里(江南一带类似的摇篮曲广为流行,苏州郊外还有同名桥存在)。由于使用了这一出乎意料的“僻典”,就将政治上的孤立者的最后归属,从概念上的“中国土”导向生命的幼小时期的记忆深处。说到“儿歌”时夸张使用的“动地”一词,因“摇”和“动”的关联而读后引人发笑。
胡风:次韵答今度四首之四
心交万里不愁遥,
耻笑雎鸠占鹊巢。
铁树有花还有果,
玉山能碎不能销。
含声誓保连城璧,
迈步羞登独木桥。
矛盾既然皆物理,
敢从两点解天条!
首联,上句是说遥远隔绝也不能妨碍相互间的友谊,下句用《诗经·国风》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召南·鹊巢》)。“雎鸠”是和“鸠”不同的鸟,因为又见于《国风》开卷第一首(《周南·关雎》),所以为了字数之合而用。本来这是诗歌中托物兴辞的手法,即因鹊善于建巢,用以引起准备好了新居要迎接新娘的联想,然而依据旧注则为笨拙的鸠占据了鹊巢为己家,因此这一词汇成为窥伺他人地位的成语。之所以“耻笑”这一行为,是由于狱中的审讯者认为胡风等人批评周扬是为了窃取文化部,这成了“反革命”的证据。这种粗劣的论证方式(非党员不可能具有这种能力),使胡风等人受到了严厉的谴责。诗句大概是指此事。颔联,“铁树有花”意谓难得开花的苏铁开了花。正如禅语所谓“铁树开花,雄鸡生卵”那样,这里比喻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不仅开花,还结了果实,这指的是什么呢?下句“玉山”“碎”,出于北齐元景安“玉碎瓦全”和魏嵇康“玉山倾倒”的典故,都是关于魏晋南北朝贵族美学伦理观的成语。此句是说精神的自尊不可侵犯。这样一来,上句是说即使在前一联只知“鸠占鹊巢”的人眼里只能是笑话的 “铁树开花”式的梦想,也可能产生出相应于高尚动机的良好结果。颈联“连城璧”,指从前秦王不惜以十五座城池交换的“和氏璧”,比喻极为珍贵的东西。“独木桥”典出鲁迅《扣丝杂感》(《而已集》):“现在在南边,只剩了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这是对北伐国民革命分裂后,以“革命”的名义杀害共产主义者的讽刺,党虽然变了,可排斥异端的“独木桥”仍然存在。与前一句合起来,说心中暗自发誓,保卫应该保卫的东西,对于倚仗声势的打击决不屈服。尾联的“天条”是针对原诗“天上”“天庭”的,毛在《矛盾论》里主张矛盾才是唯物辩证法的核心,此处似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而强调应该从多角度关注中央的意图。此诗记有日期(1966.4.4—4.5),从诗的题材和意境两方面来看,我在上文提到的诸篇的确可以看作是此篇以前所作。据《沉冤录》记述,胡出狱后再次见面的时候,“文革”的前兆,即后来所谓“四人帮”之一的姚文元对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攻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评〈海瑞罢官〉》。该文认为吴以明代清正廉洁的官员罢官为题材的戏曲,影射“庐山会议”彭德怀被罢免一事,以此诽谤毛),至此为止的诗里还没有涉及“文革”。
▲ 文代会主席台上,左起:毛泽东、周扬、沈雁冰、郭沫若
聂绀弩:风怀十首之四
察察为明爱颂歌,
先生哪得不随和?
日之夕兮归何处?
天有头乎想什么?
肺腑忠言多郁勃,
江山间气入银河。
行踪处处潇湘水,
怕尔投诗沉汨罗。
这一首和前面的“十载寒窗……”诗一样,作为“挪用”的诗而收录在《散宜生诗》中(《代周婆答》三首之二)。聂诗《全编》在《风怀》的诗题下重复收录了此诗,但首联的全部以及其他一部分作了改动,此处所引用的是胡诗《全编》附录所收接近原初形态的作品。首联上句的“察察”出自《老子》,意谓对任何事都要以细致审查的态度对待,后来有“察察为明”的熟语,指以此为真正聪明的想法。在这种非宽容的另一面,有专门以“颂歌”权威为能事的,毫无疑问这是指无以复加的毛泽东崇拜及相应的打倒一切的“文革”态势。下句忠告说,你也似不得不暂且将就这一状况。颔联“日之夕兮”是《诗经》的一句(《王风·君子于役》),“天有头乎”是《三国志》里有名的对答中的一句(《蜀志·秦宓传》)。担心政治的疯狂结局而诘问天道,这虽是传统的做法,可是在用典的意外性以及“想什么”这种现代口语的用法里,却回响着难以言说的绝望。颈联是对胡风的赞词,称赞那些发自肺腑的忠言多郁积于心底,以致说凝为罕见的杰出人物的江山精气(间气)贯穿长天。接下来的尾联,用屈原对楚王心怀忠诚却遭谗言被流放而自沉于汨罗江的故事,宛如笑谈似的表现了自己的担忧。“投诗”云云,来自杜甫遥思李白时所寄的诗句“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天末怀李白》)。
胡风:次原韵报阿度兄十二首之四
无妨默笑代高歌,
好博人缘取物和。
堵鼠轰鸦驱小丑,
扑蝇捉虱灭妖魔。
聊将此日高升巷,
当作当年大渡河。
十殿终于非马列,
放心学舌骂阎罗。
首联是对“随和”忠告的回应,说在立场上虽无可“高歌”,但至少要保持“默笑”,稳重地注视事态。颔联好像没什么情趣,但是内心似乎对“文革”打击大小官僚喽啰的行为感到痛快。虽然不明白事态的来由,但眼下被打击的正是自己的宿敌,对于这一点不会无动于衷。颈联“高升巷”是当时所住的成都市内的上升街,为了符合平仄而改。“大渡河”是四川省的河流,长征途中红军突破这条河上的吊桥(泸定桥)的激战,在革命史上很著名。之所以把现在的寓居比作长征的著名场面,是由于意识到还有长期的战斗,这或许同对于当时“文革”的形势认识有关。尾联,清楚地反映了“文革”一个阶段的形势。“十殿”指十王殿,即主管地狱的十阎王的住处。这年3月末,毛曾说:“中央宣传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诗意说以夺权的矛头已从吴晗及其背后的北京市委转到党中央机关为前提,自己也可以学着众人的说法,痛骂已经和马克思、列宁“无缘”的周扬一伙了。实际上事态非常难以捉摸,据《沉冤录》记载,胡风此时还被要求以响应中央的新动向、揭发被攻击的对象来作为悔改的证明。接着,4月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副委员长郭沫若说自己的旧著应该全部烧掉,胡把这有名的自我批判“当作榜样”,交出了一篇《表态书》,其中有“感谢文艺领导早在十年前就烧掉了我的同样无价值的文章”这种尖锐的讽刺话,同时他却又说:“我几年前就感到在文艺战线上必须在中央的直接领导下,进行打开缺口清除毒素的重大斗争。”而由于这个理由他又写道:“从心里支持这次革命运动。”这大概就不仅是一味违心的学舌了吧。即使如此,该表态书也清楚地表明,他即便在周扬等人的事情上也拒绝揭发任何特定的个人之特定言行,这是由他自身的痛苦经验而来的严峻的伦理观念。
聂绀弩:风怀十首之八
一事是非三十年,
十余年又事迁延。
诸公衮衮专台省,
天下滔滔几圣贤?
自信罡风临毒草,
不疑眢井仅微天。
于今获得真消息,
尔案犹须廿载悬。
虽说是隐秘的诗的唱和,也带有一些白热的议论,这是因为在写作此诗的前后,在新的事态下重新讨论了胡风事件。首联说左翼作家联盟内部的纠纷问题,经过三十年才有了结论,由此看来,“反革命事件”虽过了十余年,但还会拖延下去。在别的诗里,聂也说过半死半生的出狱已是意料外的幸运、必须完全抛弃所剩无几的幻想这种严峻的话(《风怀》十首之二,颔联“得半生还应大乐,无多幻想待全删”)。颔联上句是杜甫“诸公衮衮登台省”诗句的变化,“衮衮”谓连续不断的状态,“台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中央官府。这句与下句合在一起,表现权力志向和人格见识的反比例状态。颈联,“罡风”是道教所说的天上刮的强风,“毒草”是当时流行的政治运动用语,指具备有害影响力的一切打击对象。这一联讽刺“文革”运动毫不留情的攻击性,和极端的井底之蛙的作风。尾联,不知从何处得到的“真消息”,反正同首联的类推想法有别,断言胡风案件还要悬置二十年。事实上,“文革”结束后又拖延了几年,胡风事件才得以正式解决。这个推测,从结果来看是正确的预见。
胡风:次原韵报阿度兄十二首之十二
再待何须二十年?
山崩势已不可延。
应难去恶还留恶,
岂可唯贤又忌贤!
为报恩仇羞失地,
学分昼夜敢观天。
吴宫旧恨消无迹,
不必东门把目悬。
首联,见到周扬一伙失去权势而提出了与原诗悬置二十年说法不同的见解。颔联更进一步从道理上说对“恶”的排除、对“贤”的尊重都会有其必然的方向,周扬一伙之所以被打倒,是由于他们无中生有的捏造必然会引起对我们事件的纠正。颈联上句说要承担起对因恩仇与共而被判罪的朋友们的责任,不应白白放过这个机会。下句与上述“敢从两点解天条”大致相同,意谓无论任何事情都像昼和夜那样相互矛盾又相辅相成,要学习并用这种眼光关注“最高权威”的最终解决。这部分实际上只能说是很悲惨的,而胡风在对同情者的责任上可以说连绝望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而且即便是有希望,事实上也只能是全都在“中央”的吧。但是之所以说“敢”,就在于经过这种事情的反复,所谓“解” 和“观”已与无条件的信仰有所不同。关于这种希望与怀疑的微妙交叉,我们可以听听专门考察胡风及其事件的近藤龙哉的见解。他认为胡风所说的中央内,除了毛泽东以外还有周恩来这样特别值得信赖的人,这或许是希望所在。这样,虽说基本上想通了,可是悲惨却更加深切了。尾联用春秋时代与吴越斗争有关的复仇故事,说自己的事情与感情用事的报仇不同。“东门悬目”指吴越争霸最激烈的时候,吴国忠臣伍子胥因遭谗言而被吴王夫差赐死,他怨恨地说宁可看到吴国被越国灭亡,他告诉别人,在自己死后把眼睛挂在东门上。这一首有“5月26日在成都”的注记。
▲ 聂绀弩与夫人周颖
……
聂绀弩:血压三首之一
川西逐客更西征,
还尔头颅代尔行。
方诩心期秋水阔,
忽惊血压海潮声。
戚忧贫贱平生事,
衰病流徙未死情。
三十万言书大笑,
一行一句一天刑。
这年9月上旬,胡风从成都被送到更西部的芦山县苗溪茶场,很快因血压异常而住院。听到这一消息,聂写了这三首《血压》诗寄去,以为慰问。茶场也是劳改农场的别名(潘汉年夫妇先后逝世的地方也是茶场),胡风是自己一个人被带走的,梅志则留在成都。诗的首联写胡被送到茶场的事。下句虽然比较难解,但《血压》三首之三有“尔身虽在尔头亡”的句子,是说胡风在精神上如同被处决了一样。联系起来考虑,是说此次简直像专门为让他受苦而归还给他精神,使其替代原本衰弱已极的身体前行。此句侯注本作“只有头颅代尔行”,意义与句形都更加机警,大概是推敲的结果吧。颔联写胡“心期”的澄清广阔,和自己听说血压突变后的惊讶。颈联的 “未死情”,三首之三有“哀莫大于心不死”一句,与难解的第二句相呼应,可以参考。尾联“三十万言”后忽然有“大笑”,似乎显得唐突,然而也可以理解为聂诗的谐谑中偶尔发出的激烈愤慨之一例。结句的“一天刑”有两种读法,其一读为“一”“天刑”,意谓天罚是“最高权威”直接下达的处罚,其二读作口语中的“一天”“刑”,是说以三十万言的行数句数计算究竟每天要受多少刑?我采用后一种解释。
没有发现与《血压》三首应和的胡诗。可以推测三首诗是在这年秋天或接近年末的时候寄到的,茶场的胡风身心都已疲惫不堪。而翌年的1967年1月,“文革”派公开发表了他们的见解,认为不论是周扬还是胡风归根结底是“一丘之貉”(姚文元《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胡风这才认识到“文革”运动不过是党内的权力斗争。此前,聂曾向他讲过红卫兵的抄家行为和作家老舍的 “成佛”(作为直接原因的批斗和自杀都发生在1966年8月),上文所说的他要求把书信和诗烧掉,也是那段时间的事。
*文章节选自《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泽东时代的旧体诗》(三联书店2016年1月刊行)。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泽东时代的旧体诗》
[日]木山英雄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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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辛德勇
书籍雕版印刷在世俗社会中,由韵书、字书等小学类基础教育书籍,向《九经》这样的儒家经典扩展过程当中,科举考试的功利需求,是连接各个环节的核心神髓。
早期经济全球化时代的“商”与“盗”
文 | 李伯重
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
三联书讯 | 2016年11月
彻底牺牲现实的结果是艺术,把幻想和现实融合得恰到好处亦是艺术;唯有彻底牺牲幻想的结果是一片空虚。——《恋爱与牺牲》傅雷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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