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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刘贺的二十七天皇帝

2016-12-06 辛德勇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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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海昏侯刘贺三题


主讲人:辛德勇(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时间】12月10日(周六)15:00—17:00   

【地点】三联韬奋书店地下一层(东城区美术馆东街22号) 

【主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形式】讲座 

*开放式活动,欢迎参加。咨询电话:010-64002710 


伴随西汉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发现,第一代海昏侯刘贺重新回到了公众的视野。刘贺由昌邑王入继大统,在位二十七天被废,后再被封为海昏侯,直至生命终点。他短暂的一生是西汉武帝以来宫廷政治斗争的缩影。刘贺自身的性格特点也导致了他悲剧的结局。


北京大学历史系辛德勇教授以海昏侯刘贺的人生经历为脉络,从三个具体问题出发,涉及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讲述海昏侯及其时代。


【主讲人简介】


辛德勇,1959年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历史地理学、历史文献学,兼事地理学史和中国古代政治史等研究。代表作有《古代交通与地理文献研究》(1996)、《历史的空间与空间的历史:中国历史地理与地理学史研究》(2005)、《读书与藏书之间》(2005)、《读书与藏书之间二集》(2008)、《秦汉政区与边界地理研究》(2009)、《困学书城》(2009)、《纵心所欲  : 徜徉于稀见与常见书之间》(2011)、《旧史舆地文录》(2013)、《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2013)、《石室賸言》(2014)、《制造汉武帝》(2015)、《旧史舆地文编》(2015)、《祭獭食蹠》(2016)等。



▲ 海昏侯墓,“昌邑九年”漆器


二十七天的皇帝


文 | 辛德勇


元凤四年(前77)正月,就在汉昭帝身加元服之后,丞相车千秋在羞辱中死去。这当然很合霍光的心意。不过年纪轻轻的昭帝,三年多以后,在元平元年(前 74)四月,竟也撒手人寰 ,却绝不是霍光乐于看到的事情。


英国人鲁惟一(Michael Loewe)觉得昭帝年仅二十二岁就早早离世,死因未免令人滋疑,其间是否存在霍光加害于彼的可能,今已无从知晓。这种疑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昭帝之死,对霍光并没有什么好处:他需要另行寻找一个新的傀儡,操纵起来能不能像刘弗陵这样得心应手,还无法确定。


虽然从理论上说,霍光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即像西汉末年的王莽一样,直接取代高皇帝子孙,但“不学亡术”的霍光并没有王莽那样高的学养和威望,当时的形势也绝没有外姓旁人篡汉自立的可能。


史载霍光“初辅幼主,政自己出,……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 ”不管霍光是不是有意借机试探,这一事件都清楚地显示出当时人心所向,对汉室的忠诚,还不易动摇。以“沉静详审”著称的霍光揣度时势,选择了操控刘氏傀儡皇帝这一稳妥做法。


本着这一方针,当元凤三年(前 78)睦孟(本名睦弘,以字行)因所谓“大石自立、僵柳复起”等异常现象而妄称汉家宜“求索贤人,禅以帝位”时,霍光便当即令其伏法受诛。



权臣的选择

按照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官场政治运作规则,在陷入这种窘迫境地的时候,总是会有看似不起眼儿的小人物不失时机地站出来为当权者解套。史载“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所说自然正中下怀,霍光当即破格擢升此人为九江太守。


当初上官桀内外疏通将孙女送入后宫,进而立为昭帝皇后,霍光并不赞同。他公开讲出来的理由,是女孩年龄尚且幼小,暗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则应当是留待日后为昭帝从容配置霍姓皇后。尽管如此,上官桀的孙女毕竟也是自己的嫡亲外孙,若是能够立为皇后,只要操纵得当,终究要比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对自己会更为有利一些。


明人吴应箕早已指出,霍光之所以不倾尽全力阻止上官氏之女入为皇后,“亦以其亲戚给连,可以自固”。特别是在上官桀父子出事之后,皇后无依无靠,更只能听凭霍光摆布。


所以,在族灭上官氏的时候,霍光不仅以“年少不与谋”为由,救下这位外孙女的性命,还为她保留住皇后的地位;同时,又以皇帝身体欠安为由,致令“左右及医皆阿意,言宜禁内,虽宫人使令皆为穷绔,多其带,后宫莫有进者”,用以保证“皇后擅宠有子”。


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昭帝去世之前虽然已经成年,但出生时即晚产很久(据云“任(妊)身十四月乃生”,虽然不太可靠,但不会纯属瞎话,晚产时间较久,应是事实),身体确实不是很好,而在他病故时皇后上官氏刚刚十四岁,是否已通人道,尚未可知,反正上官皇后并没有如霍光所愿生下皇子,连带昭帝也断绝了后嗣。


好在除了未尝生育之外,就其他方面的生理状况而言,霍家这位外孙女身体还算不错,一直活到五十多岁。后来为霍光操控朝政,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昭帝没有子嗣继承皇位,新皇帝就应该从他的兄弟当中甄选。时“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由前引《杜延年传》可知,当时朝廷百官几乎无不仰承霍光旨意,绝不会齐心与他作难,所以,这一提案必定是基于朝野公认的常规,孰知却引得霍光“内不自安”。


霍光惴惴不安的原因,《汉书》说是因为“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汉武帝在选择帝位继承者时,确实觉得“广陵王胥多过失”,但汉武帝选择继承人,不仅舍弃了广陵王刘胥,同时也舍弃了昌邑王刘髆,而刘髆自身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


刘胥没有被立为皇储,以至继承帝位,主要是出自汉武帝对成年皇子的猜忌。事实上,刘胥也没有什么过于乖张的举止,只是“好倡乐逸游”,且“动作无法度”而已 。后来被霍光选中立为宣帝的刘病已,“喜游侠”而好“斗鸡走马”,这些好尚也并不比广陵王刘胥高洁。再说刘胥的品行若是确有严重缺陷,也不会得到群臣一致公推,霍光的心里应当另有隐衷。


广陵王刘胥始封于汉武帝元狩六年(前117) ,到昭帝过世的元平元年,君临一方王国已经四十三年,昭帝在世时,刘胥见皇帝年少无子,就动过觊觎之心,一旦登基即位,自然不会像已故的昭帝一样任人操弄。加之广陵王体格壮硕,力气之大足以扛鼎,甚至能够“空手搏熊彘猛兽”,一旦触怒龙颜,无须刀斧手出面,自己就能轻易解决他这位“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当然没有勇气冒险。


按照古往今来一以贯之的官场政治运作规则,在陷入这种窘迫境地的时候,总是会有看似不起眼儿的小人物不失时机地站出来为当权者解套。史载“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所说自然正中下怀,霍光当即破格擢升此人为九江太守。


在这种微妙时刻,孙女上官太后这块牌位派上了用场,霍光“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


这位“昌邑王贺”,是老昌邑王刘髆的儿子。错过登基为帝机缘的刘髆,在昭帝始元元年(前

86)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早早去世了。就在这一年的正月,刘贺继承王位,成为新一代的昌邑国国王 。


这样,汉昭帝子侄辈的刘贺,就即将入承大统了。



转瞬即废的帝位

假如昌邑王的行为,确实已经危及社稷,理应举朝上下,尽人皆知,当霍光宣布废黜其帝位的决定时,人们自宜平静接受。然而,当时的实际情况,却是“群臣皆惊愕失色”,显示出并没有相应的征兆,其间必有隐情。


中国古代有新帝王登基,在大多数情况下,在登基的当年,还是沿用刚刚故去的前任皇帝的年号。汉昭帝离世,是在元平元年四月癸未这一天。在名义上,是先让刘贺入京主持昭帝的葬礼,故史称“大将军霍光征王贺典丧”。


至六月壬申,昭帝被下葬长安西北的平陵 。在此之前,刘贺已经登基称帝。


刘贺登基,是在这一年的六月丙寅 。这一天,是六月的第一天,也就是初一。由于本来只是以主持葬礼的身份入京的,刘贺来到长安城里之后,先是经历了一套被立为太子的手续,然后才正式继位 。包括六月初一这一天在内,昭帝是被安葬在刘贺登基七天之后,而这一年的纪年,则仍然还是元平元年。


按照《汉书·天文志》的记载,早在昭帝去世两个月之前的元平元年二月,似乎就显现了预示刘贺命运的天象:


(元平元年)二月,……乙酉,牂云如狗,赤色,长尾三枚,夹汉西行。大星如月,大臣之象。众星随之,众皆随从也。天文以东行为顺,西行为逆,此大臣欲行权以安社稷。占曰:“太白散为天狗,为卒起。卒起见,祸无时,臣运柄。牂云为乱君。”到其四月,昌邑王贺行淫辟,立二十七日,大将军霍光白皇太后废贺。


文中“到其四月”,我理解是指二月乙酉(十八日)出现牂云时起,经历四个月时间,也就是在刘贺于六月初一登基之后。这当然是一个很不吉祥的预兆。古代这一类天人感应的事项,在今天看来,自然都是牵强附会所成,但这一天象提前四个月就出现了,不大可能完全出自编造,应是确实出现了所谓“牂云”等不大平常的云形星象,而在刘贺被废黜前后,有人才将其与新皇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这一年,刘贺在昌邑王的位置上,已经度过了十二个年头。关于这一点,《汉书》本传记述说刘贺“立十三年,昭帝崩”,而《汉书·诸侯王表》记作:“始元元年,王贺嗣。十二

年,征为昭帝后。”“十二”符合实际年数,故“十三”当正作“十二”,或今本《汉书·昌邑王传》文字存在舛讹。


▲ 海昏侯墓出土玉佩饰


根据相关情况来推测,霍光改而选用昌邑王刘贺,大概是基于如下几点考虑:第一,刘贺是武帝的孙子,辈分比刘胥低,更便于利用外孙女上官太后的名义来加以弹压。第二,刘贺当年还不到二十岁(估计大概在十八九岁上下),政治经验很浅,比较容易控制 。第三,从《汉书》记述的一系列行为举止来看,刘贺的神志肯定不够十分健全,当时人张敞称之为“清狂不惠”,曹魏时人苏林以为所谓“清狂”也就是“白痴”的另一种说法 。刘贺这种“清狂不惠”的神志,在昭帝病重时,就有很充分的表现。史称刘贺“闻天子不豫,弋猎驰骋如故,与驺奴宰人游居娱戏,骄嫚不敬”。如果说这还只是他的个性比较粗放,不受礼法拘束,算不上什么精神问题的话,那么,请看他在应召入京旅途中的作为:


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余人。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安乐告遂,遂入问贺,贺曰:“无有。”遂曰:“即无有, 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贺到霸上,大鸿胪郊迎,驺奉乘舆车。王使仆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 ”


在即将入承大位的关键时刻,刘贺的行为举止竟然如此不着调,不能稍加克制,整饬一下门面,以给霍光以及满朝百官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这已经充分显示出他的神志状态和行为特征确实颇有些异乎寻常。


一般来说,白痴当然要更好对付一些。后来霍光假借皇太后名义宣布废除昌邑王帝位时,有一幕耐人寻味的场景:


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憨不任汉事。 ”


所谓“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云云,语出《孝经》, 清人朱一新剖析说:“观昌邑临废两言,犹非昏悖,特童不解事耳。班氏载此,具有深意。”不过白痴也有白痴的坏处,就是往往不会审视利害,按照常理出牌,特别是昌邑王刘贺这种“清狂”型的白痴,毕竟还有“狂”的一面,若是完全失控发作起来,说不定会比正常人还难控制。刘贺从进京的路上开始,直到进入未央宫领受皇帝玺绶之后,做出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举动,但都只是生活琐事,完全符合他清狂童騃的神志状态和“动作亡节”(案即“动作无节”)的行为特征。


按理说,这些都是霍光意料之中的事情,也应该是他暗中得意的事情。可是,在刘贺登上皇帝御座仅仅二十七天之后,霍光却举述一系列失于检点的生活琐事,冠以“行昏乱、危社稷”的罪状,动用上官皇太后的名义,将其废归故国。


除了“昏乱”之外,描述刘贺行为的词语,还有“淫辟”“狂悖”“狂乱无道”“狂乱失道”“淫乱”诸项词语 ,但在由上官太后主持的废黜刘贺帝位的仪式上,由丞相杨敞出面领衔奏上的罪状里,这篇罪状很长,却仍然都是一些失于检点的生活琐事。


……


除了率性做事,很不守规矩之外,这里列举的罪过,实在算不上大邪大恶。需要说明的是,奏章中所说夏侯胜等因进谏而招致“簿责”事,《汉书·五行志》另有记述,乃书作因刘贺“狂乱无道,缚戮谏者夏侯胜等,于是大臣白皇太后,废贺为庶人”。但实际上刘贺绝无杀戮夏侯胜事,夏侯胜不仅以九十高龄寿终正寝,而且即使下狱,也是在后来因响应汉宣帝下诏评议汉武帝功过的“阳谋”而忤逆上旨,被宣帝判以“非议诏书,毁先帝”等罪名,从而招致系狱三年多时间 。若是仅仅以此而论,其行为“狂乱无道”而应废止帝位者,倒应该是汉宣帝刘病已,而恰恰不应该是刘贺。


另外,需要略加说明的是,考古发掘者已经披露,在海昏侯墓出土的简牍当中,包含一些房中术文献。仅从相关展览图册上载录的一支房中术简来看,其内容与马王堆竹书《合阴阳》之“十修”特别是《天下至道谈》的“八道”相似,而较“八道”又有所变化,即延伸其“八道”为“十道”,用简单的话来概括,是讲在男女交媾过程中男性生殖器插入的角度、深浅和抽动频率之类性技巧 。


然而,切莫以为这是多么荒唐,或有多么下作,房中术在当时是堂而皇之的养生手段,当时人讲究这样的法术,是为了乐而有节,和平寿考 ,而不是什么荒淫放荡。因而,不宜依此来对海昏侯刘贺做道德审判,坐实其“淫乱”的罪名。


假如昌邑王的行为,确实已经危及社稷,理应举朝上下,尽人皆知,当霍光宣布废黜其帝位的决定时,人们自宜平静接受。然而,当时的实际情况,却是“群臣皆惊愕失色”,显示出并没有相应的征兆,其间必有隐情。


▲ 四川成都市新都区文管所藏东汉“社日野合”画像砖


清人方濬颐曾就此质疑说:“昌邑受玺才二十七日,而连名奏书所陈罪状累累,信乎否乎?” 明万历时人孙慎行则明确指斥说:“夫以后廷细过与食鸡豚、索大官之故而辄废之,即天下后世之为可立者少矣。……即废立事,固不足质幽明而令人主不愤闷者也。”


明末人汪用世更从宫廷权力斗争的通行手法着眼,揭示其内中实情云:


盖放君之诏,出于权相之手,大约与会讨之檄文、参劾之弹章相似,非多其罪状而暴扬其恶,则不足以声钟鼓之灵、抒白简之气,故往往张小以为大,描虚以为实,而真是非隐矣。嗟乎,因一时不白之冤,滋千古吠影之口者,宁第一昌邑王已哉!


清人方苞对霍光“负天下之重”的功德业绩本来赏誉有加,却也觉得仅仅因为这些“后廷细过”就将昌邑王废黜,实在有些不成体统,竟然胡乱指责说,班固撰述《汉书·霍光传》时载录“昌邑失道之奏不详,不足以白光之志事”。


事实上,这篇废位奏疏中举述的刘贺所有罪状,是一字不落地被抄录在了《汉书·霍光传》中,方氏此一自解之词,完全不着边际。


其实这一事件的真相,并不难揭示,从昌邑王刘贺和霍光这两方面都能够找到清楚的线索。在独揽朝政多年之后,霍光遣人迎立昌邑王的意图,当时冷眼旁观者都一清二楚。在昌邑王入京时,其王府中尉王吉即特地上书,剀切陈情,着重谈到这一点:


臣闻高宗谅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且何独丧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愿大王察之。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抛开冠冕堂皇的辞藻,我们不难看出,王吉这段话是在非常明确地告诫昌邑王,他的身份只是霍光选择的傀儡,故即位后只能像昭帝一样“垂拱南面”而“慎毋有所发”,绝不能触动霍光的权柄。


孰知这位昌邑王刘贺并未能依言行事,竟然头脑发热,真的做起皇帝来了(这当然与他性本“清狂”具有直接关系)。如同张敞在劝谏昌邑王的上书中所说,刘贺不仅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冒犯霍光的权威,“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在废黜皇位时,霍光数算其罪过,尚云昌邑王“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特别是刘贺已经着手调整宫廷禁卫兵马,诏命“王相安乐迁长乐卫尉”,亦即掌管太后寝宫长乐宫的戍卫 ,这是控制上官太后言行举止乃至生命安危的紧要职位,霍光对此当然已经忍无可忍,废黜其位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刘贺身边的旧臣,当时就有人清楚地意识到局势的凶险和急迫。《汉书·昌邑王传》记载昌邑国郎中令龚遂即利用为刘贺解梦的机会,剀切陈言,建议他审时度势,知所退避:


既即位,后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发视之,青蝇矢也。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青蝇,至于藩;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 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贺不用其言,卒至于废。


“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这些话,显然是在警示刘贺,若不赶紧做出亲近信用霍家的姿态,并自断尾闾,俯首帖耳地任由霍光操弄,必将招致祸殃。无奈昌邑王的脑子本来就不灵光,而他带到京城那些人又多属想要获取权位的“谗人”,又岂甘坐以待逐?他们不仅没有采纳龚遂这番明智的见解,而且还一意孤行,图谋清除霍光。


刘贺从封国带到京城有旧臣二百余人,霍光判以“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的罪名,悉数诛杀。这批人临刑前号呼市中,连连大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北宋时人苏轼剖析此事秘辛云:


观昌邑王与张敞语(德勇案,事见《汉书 ·昌邑王传》),真清狂不慧者耳,乌能为恶?既废则已矣,何至诛其从官二百余人?以吾观之,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淫乱故也。二百人者方诛,号呼于市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特其事秘,史无缘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见其意也。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

且疑之,光等数贺之恶,可尽信哉?


清人何焯亦有言曰:“观其临死之言,则昌邑群臣,亦谋为变,光微觉之,不独以其行淫乱而忧懑改图。”后来恽敬更清楚地讲述说:“是昌邑群臣谋光,光因废王杀群臣耳。”唯亦因这番举措,使得“光之罪,则微而显焉”。


可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两句痛惜不已的哀叹,清楚地反映出昌邑王登基之后,面对霍光统揽朝政的局面,这些人已经谋划采取行动,清除霍光 。西汉末年人陈崇述及霍光主持征召昌邑王入京为帝一事时,曾经评议说,此举实属霍氏“计策不审”,始致此“过征之累”。其实头脑正常的人,实在很难准确预测像刘贺这样的二杆子的行为。


尽管刘贺及其手下暗地里开始筹措夺回被霍光掌管的汉家江山,无奈霍光已经严密控制朝廷多年,宫禁内外,多有耳目,对此必定有所风闻。《汉书·五行志》有纪事云:


(昌邑王)贺即位,天阴,昼夜不见日月。贺欲出,光禄大夫夏侯胜当车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欲何之?”贺怒,缚胜以属吏,吏白大将军霍光。光时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贺。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泄,召问胜。胜上《洪范 ·五行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有下人伐上。不敢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读之,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后数日,卒共废贺。


此事一方面反映出霍光能够及时知晓昌邑王刘贺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同时也说明外间对霍光废黜昌邑王的企图已经有所察觉。


形势越来越严峻,迫使霍光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抢先下手,废除昌邑王刚刚登上的帝位 。前面引述的《汉书·天文志》阐释刘贺登基之前出现的异常天象,说这些星云象征着“大臣欲行权以安社稷”,事实上已经清楚表明,正是权臣霍光定下决心,来除掉刘贺。



政变大戏

元平元年六月癸巳,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也就是说,在刘贺登基之后的第二十八天,在一系列密室阴谋擘划停当之后,这场政变大戏,也就粉墨登场了……霍光本人,在数年之后,忆及当时“震动朝廷”的情景,尚且“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


在霍光这一方面,《汉书》记载其谋划废立皇帝事经过云:


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


田延年这位霍光的“故吏”,本“以材略给事大将军莫府”起家,亦因得霍光看重,始累官至大司农一职,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所以霍光才会首先与他商议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除此之外,另有王谭者,其父王尝继车千秋为丞相,封宜春侯,当时乃父已故,王谭袭爵为侯,亦“以列侯与谋废昌邑王立宣帝”,并因此而“益封三百户”,后来霍光率领群臣向皇太后上奏废黜昌邑王帝位时,王谭名在列侯之首,他很可能因这一特殊地位而较早介入了霍光、田延年和张安世的密谋。


这样大的举动,不能不预先知会丞相。当时的丞相杨敞,虽然出身霍光故吏,但处事谨小慎微。当年上官桀与燕王旦等谋反,杨敞最早知悉动静,却因“素谨畏事,不敢言,乃移病卧,以告谏议大夫杜延年”,宁可让杜延年去领功受赏。昔孔夫子尝有语云以臣召君尚且不可以为训,像臣子废黜皇帝这样的事情,自秦始皇建立帝制以来尚未见到先例,更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在得悉霍光的图谋之后,杨敞不禁极为惊恐,以至“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


幸好敞夫人颇有大丈夫气概,处变不惊,镇定异常,深知这是容不得稍加犹豫的事情,于是趁田延年起身更衣的机会,向杨敞告诫利害说:“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杨敞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向田延年表示“请奉大将军教令”。


元平元年六月癸巳,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也就是说,在刘贺登基之后的第二十八天,在上述一系列密室阴谋擘划停当之后,这场政变大戏,也就粉墨登场了:


(霍光)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


此情此景,今日读来,依然寒气逼人;而且就连霍光本人,在数年之后,忆及当时“震动朝廷”的情景,尚且“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


在这一过程中,田延年从起初参与机密,拟定发动政变,到关键时刻,离席按剑,威逼群臣认可其事,都起到了最为重要的作用,当时人称“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案田延年,字子宾)之言大事不成”,故待宣帝即位之后,“以决疑定策封阳成侯” 。然而由此又可以进一步确证,霍光废黜刘贺帝位,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宫廷政变。


这场政变,尽管相当成功,而且也非常顺利,但按照一般的情理来说,动手废除在位的皇帝,这终究不是人臣应该做的事情。以霍光处置事务之缜密,当然不能对此毫不顾忌。仔细分析前后相关纪事可以看到,除了动用上官皇后的身份做招牌之外,在行政程序上,他还有意给刘贺的皇帝身份留下了一个很明显的瑕疵,这就是废除刘贺帝位奏章中所说“陛下未见命高庙”——也就是刘贺还没有“告庙”。


▲ 海昏侯墓出土铜质磬虡底座


这种“告庙”行为,是汉代皇帝同时也是后来历代皇帝在即位的时候,都必然要履行的一道程序。对于汉朝的君主来说,只有经历了到“太祖”庙里去向高皇帝刘邦之灵禀报自己登基即位之事这一道手续,才算完成出任皇帝一职所需要的全部仪式,成为人神共认的汉家天子。


一般来说,汉朝新皇帝的“告庙”仪式,都是在登基典礼之后很短的时间内进行。如汉文帝在高后八年闰九月己酉(二十九)即位,文帝元年十月辛亥(初二),“皇帝见于告庙”,中间只间隔十月庚戌朔日(初一)这一天 。又如《汉书》对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各位皇帝整个登基即位程序的记载,都是“即皇帝位,谒高庙”,前后紧密衔接,宛如一气呵成。


然而,汉废帝刘贺,却一直到登基第二十八天之后,霍光把他废除的时候,还没有去谒见太祖高皇帝。其间的缘由,十分耐人寻味。


如前文所述,霍光安排刘贺入京做皇帝,对程序的安排,本来十分审慎。先是让他仅以主持昭帝丧礼的身份来到长安城。看了看,应该没有发现十分显著的问题,于是,先将其立为太子,作为过渡。再加以观察,仍然没有看出过于严重的“妨碍”,这才让他正式登基称帝。


假如当时就让刘贺按照常规,随即完成“告庙”的仪式,那么,在制度上,他就成为地地道道的皇帝,再想下手将其废黜,就会遭遇更多更大的困难。所以,刘贺迟迟没有“告庙”,只能出自霍光刻意的安排,亦即霍光仍留下一手,再观察一段时间,以防万一。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这一手果然发挥了重要作用,至少可以给世人一个很好的解释:由于“宗庙重于君”,通过“告庙”而得到高皇帝刘邦的认可,才能成为真正的汉家天子,这位新皇帝既然“未见命高庙”,也就“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结论是天经地义的:“当废。 ”


纵观其处心积虑专擅权力的整个过程,可知武帝甫一离世,霍光即已弃置所谓“人臣之礼”于不顾,一心操弄权柄,而且心狠手辣,肆无忌惮。其施政之初虽然较武帝时期略显宽缓,而原其本心,亦不过“欲以说(悦)下”亦即邀买人心而已 ,这与他为杜绝“擅政专权”之非议而笼络任用宗室刘辟强、刘长乐等人,是一样的道理。杨树达早已清楚指出,这一虚假的宽缓局面,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如《汉书·黄霸传》所记,及上官、盖主之难后,光“遵武帝法度,以刑罚痛绳群下,由是俗吏上严酷以为能”。


班固在《汉书·霍光传》篇末的赞语,除了本节前面引述的褒扬之辞以外,也不痛不痒地批评说:“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看似有所贬责,实质上还是在设法为之开脱。


▲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宋元珍本丛刊》  影印宋庆元本《汉书·霍光传》


霍光心术奸邪,实已机深入骨,绝非“不学亡术,暗于大理”八字可以了得。李慈铭在清末将其定位为“以权术挟主者” ,还 算大体允当。其实宣帝初即位时,就有侍御史严延年,劾奏霍光策动这次宫廷政变,是“擅废立,亡人臣礼,不道”。清人尤侗则谓霍光此举“卒开莽、操辈废立之渐”,更深入剖析了霍光专权对后世的恶劣影响。故东汉时人就把“数读《汉书·霍光传》”看作乱臣贼子“欲谋废立”的征兆。


如上所述,事实上汉武帝去世没过多久,汉家朝廷实际上就牢牢地控制在这样一位阴险老辣的权臣手中。正是在这样一场宫廷政变的刀光剑影之下,以及权臣霍光缜密异常的心思当中,未来的孝宣皇帝刘询,从长安城南的草野,来到了高墙深院的皇宫。


*文章节选自《海昏侯刘贺》(三联书店2016-10)。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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