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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级的舌头用来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2017-08-07 焦桐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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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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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头的阶级性非常分明,

等而下之的舌头通常用来打口水仗、呼口号,

高尚的舌头用来赞美神,

最高级的舌头则用来接吻、品味美酒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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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焦桐


我越来越相信人生是充满偶然和错误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偶然和错误。


当初若非撰写诗集《完全壮阳食谱》,就不会试着烧菜,也不会被餐馆老板误会成美食家,时常应邀去试菜。阴错阳差,竟开始涉猎饮食文化,编选文集,举办饮食文学研讨会,以及各种主题餐宴如“春宴”、“随园晚宴”、“印象主义晚宴”、“文学宴”等等,更在“中央大学”开设饮食文化、饮食文学课。后来变本加厉,竟编辑年度饮食文选,开办《饮食》杂志和年度餐馆评鉴。


初次办“春宴”是在永福楼,试菜前几天,总经理任意诚先生发现《完全壮阳食谱》造成旗下厨师们不少疑虑,乃召集各部门主厨开会讨论。我忐忑走进会议室,一群穿戴整齐的厨艺高手同时起立高呼“焦师傅好”。我的虚荣心在那一刻完全得逞。本来还担心这些主厨会提一些烹饪上的专业问题,幸亏提问的都是关于食材如何取得,诸如“新出土恐龙蛋”哪里去买?“奉化县溯溪而上的小鱼”究竟是什么鱼?那些问题直接纵容了我喜欢吹牛的脾性。


后来,我之所以略谙厨事,其实是女儿训练出来的。一个男人有两个美丽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烧得几道好菜。


“明天的便当要带什么?”我总是做好早餐后,这样问珊珊;她总是回答“随便啦”,从不挑剔。我通常在星期日就拟订一周的烹饪计划,以及各项准备工作,如此这般几年下来,竟也烧过数百道中西菜肴上桌,轮流孝敬女儿。女儿对鱼之外的海鲜过敏,我努力在她体质可忍受范围的食域寻求变化,其中不乏鱼翅、佛跳墙、砂锅鱼头等宴席菜。有一天,女儿忽然爱上地中海料理,我急忙在厨房的米酒、绍兴酒、高粱酒旁边,另置红白葡萄酒、琴酒、朗姆酒、白兰地、冷压橄榄油、巴萨米克醋;花椒、胡椒、八角、甘草的罐子旁,也多了迷迭香、茴香、莳萝、奥勒冈叶、胡菜籽、肉桂、帕玛森乳酪,并在阳台的小菜园加种薄荷、罗勒、虾夷葱、百里香、西洋芹。


如今追忆,一个远庖厨的中年人,为了文学创作走进厨房,为了好玩赴异国办“饮食文学营”,为了编印食谱而开出版社,为了面子而钻研厨艺,为了贪吃而日益臃肿。啊啊啊,我成为饮食文化的学徒,开始于偶然,偶然中发现了生活中的若干滋味。我很庆幸自己对食物的好胃口,任何食物,只要烹调得宜,总能引起我旺盛的食欲。饮食散文亦然,起初是《联合文学》初安民邀稿,慢慢挖掘记忆,遂逐一载录意见而成篇。


饮食果然也充满了戏剧性:传统风味名食“三不粘”据说源于陆游之母和唐婉的婆媳问题;苏东坡若非被贬谪到黄州,也不会创作出流传千古的“东坡肉”;传闻“过桥米线”是清末某秀才之妻在帮助丈夫攻读时无意中创制出来的;关于“佛跳墙”则流传着乞儿与和尚的故事;江南磕指谢茶的习俗,附会着君臣间率尔操觚所制定的饮礼;乌韦·狄姆(Uwe Timm)的小说《咖喱香肠之诞生》描述德国名食咖喱香肠的诞生,竟是因为发明人在楼梯上摔跤,打翻了番茄酱和咖喱粉……



说不定肥胖也算巧合,一种贪吃者义无反顾的宿命。其实我也几度想减肥,后来发现这企图和嗜吃颇有冲突;尤有甚者,每次看一些身材苗条的朋友犹厉行减肥,就自卑感陡生。既然减肥那么难,干脆改变自己的美学观:肥胖是美的。我终于说服自己:人类历史中,向来崇尚肥胖美,瘦的美学观是晚近才出现的,一种源于好莱坞厌食式的消瘦美学,这肯定是病态美。


肥胖是美的。


我可能从小就贪嘴,对食物一直充满了热情,虽然牙齿差,却像莎士比亚说的:“食欲是一只无所不在的狼”(Appetite, a universal wolf.);糟糕的是,消化力也强。在餐桌前,母亲和妹妹总是盯着我吃东西,就会觉得眼前的东西似乎很美味。我的食量大概是唯一让她们满意的优点。


有一次在复旦大学开比较文学年会,溜到闸北“老丰阁”吃本帮菜,侍者眼看我独自吃一整桌菜肴,遂三三两两在我身旁晃来晃去,露出十分奇异的眼光;后来有两个人干脆坐在对面看我吃菜,盯着我十分钟。


食物恒是一种呼唤,并活跃了我们的精神和生活。夏目漱石弥留时,睁开双眼,对儿子说“我想吃东西”。医师衡量下,给他喝了一匙葡萄酒。“好喝。”他细细品味,终于又静静地阖上眼。这是夏目漱石在人世间最后的两句话。



然则食物的角色有时竟显得尴尬,尤其是美食,它以沛然难御的感官魅力诱引人们,颇使一些奇怪的读书人不安。他们被汹涌挑起的欲望,似乎抵触了长期被规训出来的禁欲意识。日本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1902—1983)的味觉敏锐却刻意压抑,讲究饮食却拒绝书写饮食,对饮食一事带着强烈的羞耻感,断言食欲是最低级的欲望。


这自然是一种味觉的囚禁。丹麦作家迪内森(Isak Dinesen, 1885—1962)的小说《芭比的盛宴》(Babette’s Feast)描述了一个在偏远山脚边的小镇,日常生活十分乏味,饮食无非煮煮鳕鱼干和大麦面包汤。那些清教徒年纪越大越昏眊,重听、健忘,却常翻出四十年前的旧账,彼此怨怼,见面即怒目争吵。但他们一起读福音。他们面对不可知的芭比的盛宴,忧喜交织,互相告诫舌头仅能用来赞美上帝:“舌头虽小却能坏大事..我们要除去舌头的所有味觉,涤净一切好恶的感觉,只让舌头做赞美和感恩这类高尚的事。”


然而那顿丰盛的法式料理后,房中散发着天庭之光,沉默的老人灵活运用舌头,重听多年的耳朵再度开启,时间变成了永恒,他们牵着手一起唱歌,黄金般的歌声流泻在凛冽的空气中,人人蒙受恩赐返老还童,彼此身心相系,祝福声四下回荡。


对村民来讲,那顿芭比的盛宴俨然是一次大规模的人格改造工程,让一群互相埋怨攻讦的糟老头,有了相亲相爱的青春心灵。



欲培养饮食的审美能力,甚或心灵的自由,必须先释放味觉。美食,不可思议地影响着我们的心灵。我总觉得舌头的阶级性非常分明,等而下之的舌头通常用来打口水仗、呼口号,高尚的舌头用来赞美神,最高级的舌头则用来接吻、品味美酒佳肴。我常想,台湾人恐怕太缺乏美食了,我几乎可以断定,多享受美食,就不会那么悲情了。


人类文明的发展,靠的是一张嘴。饮食是一种文化,一种审美活动,与生活方式紧密连接。不谙饮食的社会,恐怕罹患了文化的失忆症。


厨艺,意味着想象力和创造力,欣赏伟大的厨艺,需要长期的教养和训练。我因为结识了一些厨艺家,有时会吃到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一次喝到张北和先生以虫草、淫羊藿珍酿的鹿鞭酒,并吃下一大段红烧牛鞭。说来惭愧,鹿鞭和牛鞭又长又粗,可惜却好像未令我雄壮威武。可能喝醉了,我当晚竟扁桃腺发炎,来不及上床就瘫软在沙发上睡着了,大病一场。


上海极品轩老板陈力荣先生将他的工作室命名为“炼珍堂”,并正式营业。取这个名字,不知是否仿效段文昌?口气很大,可见他对食艺的进取心。唐代段文昌丞相精于烹馔,将丞相府的厨房命名为“炼珍堂”,行旅途中的则叫“行珍馆”,他所编《食经》五十卷,当时的人称之为“食宪章”,可见食谱也能成为“吃”的典章制度。


美好的饮食背后,肯定有美好的头脑。诚如张光直先生所说的,欲理解任何民族的文化核心,最有效便捷的途径是通过肚子。古人用美食祭祀以祈幸福,祈求的对象又往往以饮食为象征,这是“礼”的本来含义;象形文字的发明从饮食开始,进而发展出丰富的文字;人类最早的艺术也跟饮食行为关系密切,路人皆知“美”的观念始于饮食。


美好的食物总是真情流露,适合大众的口味,不造作矫饰,带着地方特色和联欢性格,有时温柔,有时狂野,总是渲染着青春活力。



白居易诗云:大抵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天地间,一切的美都是短暂的,也多容易有缺憾。美好的饮食往往恋情般无常,有些从前常去的餐馆像“永宝餐厅”、“涎香小馆”、“夫妻档”、“梦见地中海”都歇业了,成为永恒的思念。我怀着珍惜的态度,书写饮食经验,珍惜每一道美味的菜肴如闪过的吉光片羽,珍惜好餐馆如擦肩而过的人情,追忆那些奔驰离去的事物。如同普鲁斯特所慨叹的,一切皆在永恒的消逝中,我打算持续以书写来顽抗这世界的缺憾。


*文章选自《暴食江湖(增补版)》(焦桐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7)“自序”。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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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书讯 | 201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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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上的必需偶尔会迫使某些人群按照某种政治方式行事。不过,这种安排从来不会持久。真正使得一伙人不顾艰难险阻团结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有许多与别人界限分明的相同的信仰、相同的偏见、相同的嗜好和相同的恐惧、希望及理想。——房龙《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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