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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这些书,都是他的纪念碑

2017-09-14 祝晓风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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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常君实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就像他生前一样,并不引人注意。几乎没有在媒体上看到什么消息。这种安静,仿佛老僧圆寂。这也很自然。他既不是明星,也不是闻人政要,他的名字现在对大多数人来说,的确很陌生。但是,出版界上岁数的人,还有现代文学界的一些老学者都会记得他。在这些人心里,还有不少读者心里,他还活着。



*本文原载《随笔》2017年第4期,经作者授权转发。



常君实(1920.8-2016.7.5),河南原阳县人,1942年肄业于西北联大师范学院。1949年后,在人民出版社三联编辑室任编辑,编有《张恨水全集》70卷、《唐弢文集》10卷,《三家村文库》、《邓拓全集》各5卷,《廖沫沙全集》5卷、《台湾文学名著大系》、《台湾散文名家名品丛编》、《台湾散文名家》,《台湾当代佳作系列》、《廖辉英作品系列》,《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中国历代短篇小说选》、《中国历代散文选》、《中国历代诗选》、《中国历代戏曲选》、《中国历代长篇小说选》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香港地区和东南亚各国华侨编撰大、中、小学语文和历史、地理课本10余套,如《中国现代文学名著小丛书》、《作家与作品丛书》、《新儿童丛书》等。


常君实


文 | 祝晓风


最早知道常君实的名字,是从家严的老同事和老朋友刘绍本那里。记得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一年夏天,刘老师知道我大学毕业要到光明日报社工作,很高兴。他研究现代文学,在大学也教了多年的写作课。他特意和我说,到了北京,在光明日报当记者,不妨抽时间去拜访一下常君实。刘老师曾经与常先生有过一点交往。他说这位常先生编了很多书,很了不起。他在我当年用的一个很小的通讯本上写下常先生的名字,还有地址:西单皮库胡同某某号。——那个像名片大小的小通讯录去年收拾东西时,发现还在。


常君实做了一辈子编辑,编辑了一千四百多种书,留下的文字数以亿计。他不会用电脑,编稿子都是在纸稿上一笔一划地改、抄、誊写。更早的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图书馆还没有复印机,他编《夏衍杂文随笔集》,还有《廖沫沙杂文集》,都是每天去图书馆翻旧报纸,花了几个月时间,一篇文章一篇文章抄出来。夏衍和廖沫沙都有几十上百个笔名,有不止一篇文章,是常君实抄出来,先问夏衍,这是不是您写的?夏衍说是,或者说不是,他再去问廖沫沙确认。我曾经不止一次跟现在年轻一辈的编辑记者说,和常君实比,我们这些人可能都未必有资格说自己是编辑。


真正和常先生见面,居然已经是毕业十年以后了。那时光明日报社已经从虎坊桥搬到了磁器口。这十年中间,我当然不止一次路过西单附近,也曾留意过皮库胡同。那几年西单一带大拆大建,原来的街道、胡同面目全非,地址已经很不好找。自己那时还是一个尚未立足的年轻人,自己的生活都没有顾全,没有十足的兴趣和意志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也不确定人家愿意不愿意陌生人的打扰。但最重要的是,我那时没有面对面地遇见这个人。


第一次见常君实,是人民出版社的一个老朋友和我一起去的。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常先生。进了常先生的家,感受就两个字:震撼。——多年以后,夏衍的孙女沈芸第一次到常君实家,出来后给我打了个电话,也是用这两个字描述她的感受。


他家里全是书。那是一个两居室,进了入户门,是通向最里面房间的狭长的一条过道。过道大约有十几米长,本来就不宽,左边的墙则打了顶天立地的书柜,一直从门口排到最里边那间屋的门口,使得过道显得越发窄而长。光线也不好,比较暗,更显得幽深,甚至有点儿压抑。从这个过道经过,就好像经过一个隧道,而这个隧道是从一座书山中挖出来的。没有厅,最里边那间房子就做了所谓厅,客人来了就在那里说话。可那个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四壁墙,两面全是书;还有一面是窗户,一面墙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仅有的空墙上挂着廖沫沙的一幅字,新凤霞的一幅画。沙发是旧的,沙发下面也是书。来客坐的地方也很局促。老人客气,给我们倒了茶,但是茶杯没有地方放,只能放在一个很小的木凳上。经过过道时,我留意了一下他家的厨房和另一间卧室,里面也都是书。


常君实的外貌同样让第一次见面的我震撼。他四方阔面,面色深,左目不能视,初一见,甚至给人有点儿威猛的感觉。他一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好在我从小听河南话,训练有素,不太费力,要是南方人还真不容易听懂。


那次去,聊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对他的陌生感和些许的恐惧感就没有了。就记得老人很兴奋,只是谈书,他的热诚和实在完全溢于言表。那次离开他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喜欢这个老人了。去了两次之后,就熟了。稍微熟悉一些后,我有时就会不请自来,事先也不打电话,直接去敲门。因为他那个家给我的印象太深刻,我有段时间把他家当成一个文化景点,带过好几拔人去参观。老人其实很随和,只要有朋友来,他都高兴。有几次我一个人去看他,他也是亲自送到楼下公共汽车站,和我一起一边等公共汽车,一边再聊一会儿。


常君实生于1920年8月,与人民出版社的曾彦修、三联的范用等人是同辈人,也是几十年的老同事。常君实是河南原阳县人,青年时去陕西上学,1942年肄业于西北联大师范学院,那一年开始发表作品。他青年时也干过新闻,在重庆《工商导报》做编辑、记者,任过东北《中苏日报》驻南京记者,南京《中央日报》副刊编辑,《文艺月报》主编,北京《新民报》编辑。但他一生的主要经历,却是做出版。他做过北京宝文堂书店编辑,通俗读物出版社编辑,1949年后,主要在人民出版社三联编辑室任编辑。他从四十年代就开始编书,数量之巨,一定会让初次知道的人惊叹。其中,他主编和编辑的丛书就有25套之多,如主编《台湾文学名著大系》、《台湾散文名家名品丛编》、《台湾散文名家》,丛书《台湾当代佳作系列》和《廖辉英作品系列》,还有《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中国历代短篇小说选》、《中国历代散文选》、《中国历代诗选》、《中国历代戏曲选》、《中国历代长篇小说选》等等。他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为香港地区和东南亚各国华侨编撰大、中、小学语文和历史、地理课本10余套,如《中国现代文学名著小丛书》、《作家与作品丛书》、《新儿童丛书》等等。——这是他编书的广。他还有他的专深,就是编辑现当代作家学者的集子,比如,编辑《张恨水全集》70卷、《唐弢文集》10卷,《三家村文库》、《邓拓全集》各5卷,《廖沫沙全集》5卷,等等。


《夏衍杂文随笔集》 三联书店1980


因为相对熟了,就知道他有个大心病,就是《吴晗全集》。



《吴晗全集》是常君实晚年费时费心最多的一件事。几乎每次去看他,他都会说到《吴晗全集》。他最近十来年,一直在编这部书。他说,“三家村”的书,他都编过,邓拓、廖沫沙的,基本都出齐了,就是《吴晗全集》没有出。


此事最早缘起1996年,广州花城出版社《随笔》杂志主编黄伟经,想出版“三家村”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人的全集。但黄人在广州,工作又忙,在广州查找这三位的作品资料比较困难,他自认为无法做这件事,于是想到了人在北京的常君实,因为黄伟经知道常君实编辑过很多老作家的文集。北京独有的有利条件,就是图书馆多,各大单位,高校、科研单位,中央机关保存的图书资料非常丰富。但这些其实不是最重要和最关键的。最重要和最关键的是常君实这个人。黄伟经算找对人了。当时,邓拓的夫人丁一岚、廖沫沙的夫人陈海云都健在,都住在北京,虽说联系方便,但那是常君实去联系,才方便。常先生与这几家都有着多年的交情,深得信任,要查资料,自然比较方便。


出版方面又有花城承担,事情就定了。常君实拜访了丁一岚、陈海云。邓夫人说可以让邓拓的大女儿邓小岚帮助查资料,《邓拓全集》有了着落。廖沫沙的书稿,有早已面世的《廖沫沙杂文集》作基础。从1979年到1984年,常君实编辑了廖沫沙和夏衍、聂绀弩、徐懋庸、柯灵、唐弢等多人的杂文集。当时常君实在人民出版社工作,《廖沫沙杂文集》是人民出版社计划以三联书店名义编辑出版“五四”后一批著名作家的杂文集的一种。其间在1979年、1980年,常君实曾帮助廖沫沙在北图(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的报库查找廖沫沙上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在上海、桂林、重庆、香港和北京多种报刊上发表的作品,包括杂文、时事评论、小说、诗歌等等,计150多万字,其中杂文就编成了这部近50万字的《廖沫沙杂文集》。


《廖沫沙杂文集》三联书店1984


1996年决定编辑《廖沫沙全集》后,常君实在《廖沫沙杂文集》基础上,又一头扎进图书馆,进一步查找廖沫沙的文章,居然又找出作者散佚的文章100多万字。《廖沫沙全集》5卷,于是很快编就,与《邓拓全集》5卷,都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


但是,《吴晗全集》当时没有很快出版。一个主要原因是吴晗的作品量更大,散佚文章和各种文字更多,都需要查找。几乎同时在编辑三个重要全集,而且是从查找原始文献开始,这个工作量有多大,做过出版的人都知道。这三位都是大家了。按近些年出版界和学术界比较流行的路数,编他们每一个人的全集,都要成立一个编辑委员会吧,组个班子,搞个机构,再找一帮青年博士、硕士给打下手,不算过分;另外,通常还需要搞个项目,弄个基金,没一大笔钱怎么搞啊?——但常君实就一个人。而那个时候的常君实,已经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也没有固定的人协助。三个全集,都是他一人拉出全集的结构框架,一个人定篇目、体例,还要完成大量的主要文献的搜集、整理、核校。他几乎是一人同时推动三座大山。


但更麻烦的是,在常君实编辑《吴晗全集》、不断地补充资料的过程中,出版方起了变化。出版社迫于经济压力,不再能出版《吴晗全集》。常君实觉得我和出版社来往多,也许能找到一家出版社愿意出。我也认真的找了几家。但是,这种严肃的纯学术著作,不赚钱,大家都知道这是好书,但得有实力才行。我于是把希望寄托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年12月4日,是个周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开了一个“大学生文化读本”丛书的出版座谈会。记得那天阴天,挺冷。开会时,我正好坐在出版社总编辑周蔚华右边。会间,我就和周先生悄悄说起常君实,还有《吴晗全集》的事。周总编听了之后,表示这个事情有价值。他瞅了个机会和社长贺耀敏商量了一下——我隔着几米远看着,大概也不过三五分钟,两人就将此事敲定。于是,不等下午的会结束,周蔚华就和我提前出来,去找常君实。因为下午各自还有事情,为了方便,我们两人各开一辆车,一前一后,我在前边引路,一口气开到华远北街。天已黄昏。


老人把几大捆书稿拎出来,放在我们面前的小木凳上。其中有复印件,有手稿,有抄稿,还有报纸的剪报。——当然,出版社领导已经下了决心,老人很高兴。周蔚华问常先生,他本人的编辑费怎么算,请老人提个要求。只见常先生按了按那一大摞书稿,很自信地说了一个数儿——我揣摩那意思大概是说,我常君实的劳动值这个钱。——可实际上,他说的数,真是低得很。我在旁边听着,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周总编和我总共在常家坐了不过半小时,主要的问题都谈了,周总编就把书稿带走。——后来,出版社为此投入很大的财力和编辑力量,但更具体的情况,我也就不十分清楚了。


但是,我知道常君实把书稿虽然给了出版社,但他一点儿没放松。从2004年12月,人大出版社决定出版《吴晗全集》,到2009年3月此书正式出版,四五年的时间里,在出版社编辑的同时,常君实还在不断地为这部大书补充资料,他希望尽可能全地搜集吴晗的佚文、佚著。


常君实认为,既然叫《吴晗全集》,那么,吴晗的所有文字都应收入,才能全面地保存、反映这样一代大学者的思想,才可以为后人研究吴晗提供一个基本的材料基础。所以,常君实以近乎一种偏执的精神搜集吴晗的各种文字。常君实说,吴晗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勤奋写作。直到《吴晗全集》出版后,常君实还自叹,没有找到抗战前北平、上海、天津等地的一些报刊,也没有找到抗战时昆明、重庆等地的报刊,而他坚信,那些报刊上面还有不少吴晗的作品。1949年后,吴晗任北京市副市长,有不少工作上的讲话,常君实也认为比较重要,值得收入全集,但因各种原因,终未能收入。常君实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的见识超出一般。虽然他对吴晗怀有很深的敬意,但他并不为贤者讳。他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认为全集还应该收入吴晗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写的批判文章。当然,此设想也未能如愿。常君实还查到吴晗的两篇遗稿的线索,《近百年来的经济变化》(国史论丛之一)、《近百年来的政治变化》(国史论丛之二),常君实根据文章题目判断这两篇都是长篇论述的文字。这两篇长文都没有发表过,原来由北京市历史学会保存,可惜在常君实编《吴晗全集》时已经找不到了。所以,在《吴晗全集》出版前和出版后,我都曾不止一次当面听老人说,《吴晗全集》不全,遗憾!他把这个遗憾,写进了全集的编后记中。


尽管如此,常君实仍然是尽自己的最大力量,最大限度地搜集吴晗的文字。为此,他不惜代价,不避繁难。但他一个退休多年的老人,一介布衣,他拥有的实在有限。他知道吴晗当年在昆明《民主周刊》发表过几篇文章,就托我向李广田的女儿李岫教授求助,到民盟中央图书馆去查找、复印。我记得事后他送了李老师一本书,表示感谢。从物质角度说,他能做的,就是这样了。除了这一点表示,再就是在《吴晗全集》的“编后记”中郑重地记下人家的名字。比如,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李华,中华书局《文史知识》主编胡友鸣,《光明日报》编辑姚小平,商务印书馆常绍民,《北京青年报》陈国华,闻一多的侄子、闻家驷的儿子闻立树,常先生住在天津的一个老朋友马筱英,等等等等,凡是为他查找资料提供过帮助的人,老人都没有忘记。


这中间,也有机构来找他,想出一个高价把《吴晗全集》从人大社再拿走。常君实没有答应。


这中间,有几次我去看常先生,他会说,哪天哪天他又去图书馆查资料去了。有时他不在家,他夫人就告诉我说他去图书馆了。那时,他已经八十好几了,出门都是坐公交车。每次听他讲,他挤公共汽车去东三环的首图,我心里都捏把汗。


大概2007年底,我有一次去常先生家,他说,书快出了,他想请黄裳给写一篇序,他也说,黄裳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年纪比吴晗还小——但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老人都死光了。几个月后,我在《读书》2008年第3期上读到了黄裳的《忆吴晗》:


《吴晗全集》将要出版了。从编者常君实先生来信中得知这个可喜的消息十分高兴。同时又听到一个不免“荒唐”的建议,要我为《吴晗全集》作序,理由是和吴晗相熟、适合写序的人,已经没有了。因此才想到了我。读罢黯然。吴晗长我十岁,他是前辈,彼此论交在师友之间,也比较托熟。他惨死于十年动乱中,至今已有三十九年,明年又逢他的百岁诞辰,《吴晗全集》出版将是一种最好的纪念。回想前尘,历历如昨,写几句话,为故友纪念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不管是否僭越,就这样下笔了。


常君实编辑的《吴晗全集》中,收有吴晗写给黄裳的29封信。黄先生写吴晗,还是有话可说的。黄先生的这篇《忆吴晗》,后来果真就作为全书的序,放在了《吴晗全集》第一卷的卷首。


2006年4月20日,常君实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说:


“文革”前,吴晗为普及中外历史知识,主编过多套历史小丛书,我计划把这些丛书的名称、各丛书的书名、作者姓名、出版社名称及出版年月,作为附录收入《吴晗全集》最末一卷第10卷中,以说明吴晗在普及中外历史知识工作方面也作了很多贡献的。


这封信中,他还简单介绍了《吴晗全集》的编辑出版进程。


说到吴晗的“历史小丛书”,还让我想到一件事。常君实曾想到《吴晗全集》的体量较大,一般读者大多买不起。他觉得,可以从吴晗著作中抽取可读性较强、篇幅不大的若干种,面向普通读者出版。他这个想法,认真和我说过两次,还郑重地写过一个“委托书”,让帮着联系出版社。但此事最终也没弄成。


人大版《吴晗全集》共十卷,以吴晗作品类别辑录,收录了已发现的吴晗所有历史研究论文、人物传记、杂文作品、书信、诗歌、戏剧和翻译作品,从中可以看出吴晗写作史的变化。其中,吴晗《朱元璋传》的三个不同版本都收入《吴晗全集》,还有一并收入的时人介绍、反思吴晗的珍贵文献,这些,都显示了编者常君实与人大出版社的气魄和学术眼光。因为这部书的篇幅较大,后来出版时,是十大册精装,四百多万字。书一直到2009年春天才出版,正是要赶在吴晗一百周年诞辰之际。


“《吴晗全集》出版座谈会”是在2009年6月20日下午开的,在中国人民大学明德楼主楼十三层会议室。请人的名单,主要是常君实定的,因为他熟,知道要请的人与吴晗是什么关系。来的人中,不少是吴晗当年的学生和故旧。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桂生、原国家测绘局局长李曦沐是吴晗西南联大的学生;原民盟中央秘书长王麦初是吴晗秘书;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党委书记张显清是吴晗建国后的学生;《吴晗传》作者苏双碧原来在光明日报理论部工作,后来从《求是》杂志副总编任上退休,他1961年到1966年有五年时间曾在吴晗领导下工作。等等。


那天的会,人虽然不是很多,但比较隆重,气氛也热烈。当然有国家领导人发来贺信,也有新闻出版总署、中国人民大学的领导来,史学界的学者也不少,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吴晗的学生辈。


常君实那天情绪很高。我印象里,老先生那天掉了眼泪。


《吴晗全集》出版座谈会



《吴晗全集》出版后很长一段时间,就没有再见到常先生。大概是2012年冬天,苏州来了一个朋友,我们晚上在西单吃饭,我临时说起常先生就住附近,可以不妨去拜访。我凭着记忆,找到他家,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邻居出来说,老人已经有两年不在这儿住了,搬走了。我心里一紧,希望能再见上老先生一面的心情就更迫切。


2014年早春,我又和常先生的女儿常再昕联系上,问出常先生的确已经不住在城里,而是住在昌平他儿子那儿,便于家人照顾他。我就想去再看看他。我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就叫了原来光明日报两个女同事,还有新认识的另外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一行四人,我开车。见到常先生,他已经病卧在床。好像从2005年、2006年前后,他就跟我提起,他开始有脑萎缩。这次在昌平见到他,他已经不认得我了。说了一会儿话,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我看你有点儿眼熟,我们以前见过面”。


——这果然就是最后一面。


常君实熟悉的,是夏衍、萧军、廖沫沙、萧乾、吴祖光等这一辈两辈的文人作家。他和这些人,在漫长的岁月中发展出一种亲密而真纯的友谊。他早年也给新凤霞编过书。新凤霞当年文化程度不高,常君实一边当编辑,一边当语文老师。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七时,廖沫沙在家中猝然逝世。此前两天,常君实还来看廖沫沙。几年之后的一九九四年七月,常君实为《瓮中杂俎》写《编辑后记》,详细记下这次见面的情景:


“他(廖沫沙)谈笑风生,我们谈到快中午时,他一定要留我吃午饭,说是吃馅饼,我没法拒绝这对一向好客的夫妇,只好留下来,吃了一顿味美的馅饼,又在他的书房聊了一会儿天,才告辞。他的生活就是这么俭朴。我在他家吃过多次饭,都是一般的家常饭菜,午、晚餐,他都饮一杯酒,这是他最好的享受了。他穿着也十分不讲究,经常穿补钉衣服、布鞋,到了九十年代,这是很少见的。想像不到,那次我见到他,这是最后一面。现在虽然时间过去三年半多了,他的音容笑貌仍时时呈现于眼前,夏衍同志写了一篇悼念聂绀弩的文章,题目是《他还活着》,夏公这句话,我借来正好说明我对廖沫沙的印象:‘他还活着’,确实是这样。”


——这本《瓮中杂俎》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常君实2005年5月18日送我的,扉页上有他写的几句话:

 

“晓风同志存阅  

常君实

这本书《瓮中杂俎》部分正文是廖沫沙在‘文革’中被关押期间被迫写的‘交代材料’,为了让读者了解事实真相,我将廖沫沙写的原文章附录在后面,读者一看就明白了。”

 

这些“交代材料”、“检查”,有其特殊的历史价值,在中外文学史上,也是独一份儿。但一般人、包括历史当事人,当时也并没有这个认识。常君实则怀有一颗史家之心,独具慧眼,搜集、编辑、出版这些文字,开此先河。后来,邵燕祥的《人生败笔》,我想也很可能受此启发。


常君实晚年,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等合作较多。在中国工人出版社主编一套“风雨岁月丛书”,出版有梅志的《我和胡风伴囚记》、萧乾的《萧乾回忆录》等;在中国文联出版社主编“回忆文丛”,其中,他送我的有两本,《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和《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常君实敬佩这些作家,热爱这些作家,愿意为这些作家当然也是他的朋友编书,他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我有时想,从另一方面说,大概也只有像夏衍、萧军、吴祖光、廖沫沙、吴晗、聂绀弩、徐懋庸、柯灵、唐弢这些人,才配常君实来编他们的书吧?现在,那一辈两辈人都不在了,常君实也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


常君实早年间也搞过文学创作,出过童话集《马和狼》,著有评论集《中国新文学大系编读导言集》。他也有笔名,石桥、黄河、南海等。但他与他同辈的一些同行、同事比,在社会上没有什么知名度,主要原因之一,是他后来把绝大部分时间精力都花在了编辑上,为他人做嫁衣,而很少写文章。从这一点上说,他是真正的淡泊名利,真正不官不商。


常君实去年(2016年)7月5日逝世。三联书店的内刊《店务通讯》第55期(2016年7月15日)上登了一则他的简短生平,是根据他的人事档案拟的,应该比较可靠。常君实1991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他还有一些学术职衔,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华文学史科学学会理事、顾问,《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丛书编委,中国俗文学学会会员,等等。1983年,常君实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根据档案记录,常君实早在1984年2月退休。1986年1月,三联书店恢复独立建制,常君实作为退休职工随之归属到三联书店。


我也是从这个生平介绍中,才知道常君实的最高职称是副编审,也就是副高。


近年,名人信札拍卖比较热。网上有王云五,丰子恺,宗白华,艾芜,林林,等人的信,拍价都不低,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收信人,常君实。常先生曾说,他几次大搬家,丢了几十箱书,他十分痛惜。想来,那几十个书箱中,怕也有不少常君实和作家们的往来书信。有时,我想,即使那些书不丢,老人可把它放在家里什么地方呢?

常君实属猴。按中国传统的说法,去年他已经九十七岁,按所谓周岁,也九十六岁。而且他晚年得儿女悉心照顾,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老先生也算得享天年。老人善良、正直,为出版文化、为国家民族做了这么大的贡献,这应该是他的福报吧。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想和老先生的家人聊聊,多了解一些老人的生平事迹。年底前我曾和常先生在人民出版社工作的女儿联系,但是,她像老先生一样低调,什么也不想说。而我手头资料也有限,实在写不出更多的内容,只能写成这样了。说实在话,我甚至没有什么资格写常先生。而且,因为我对他有了一点感情,所以,我对他的评价也许会偏高。但这不要紧。常君实编的书都在,都还有不少读者喜欢,也为研究者所重视。这些书,都是常君实的纪念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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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书讯 | 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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