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简·奥斯丁:反浪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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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和《劝导》《曼斯菲尔德庄园》一样,《理智与情感》也属于奥斯丁作品中的黑暗向,它是冷静的,甚至是苦涩的。书中分别代表“理智”(sense)与“情感”(sensibility)两种价值取向的是达什伍德姐妹,总之,两姐妹的婚姻都有些令人“扫兴”,其中没有气场夺人的霸道王子,也没有辉煌的宫殿。《简·奥斯丁的教导》作者德雷谢维奇说“奥斯丁并不反对浪漫,她反对的是浪漫神话”,他认为玛丽安乃至许多奥斯丁的同代、后代人对爱情的期待来源于小说(或其他文艺作品)提供的浪漫化、性感化的幻想,而这些其实是有害的精神毒品。埃莉诺、爱德华和布兰登们的方式虽然不够吸引人,却是“正确”的选择。
这个结论当然只是引向更多的问题。为什么“正确”的东西却不吸引人?为什么所谓的“浪漫幻想”总有野火烧不尽的生机却又每每导向歧途?在奥斯丁时代乃至21 世纪的地球村,诸多文化产品大水漫灌注入青少年头脑的“浪漫”究竟包括什么——由“才艺”“风度”标志的文化资本抑或是由某种“宫殿”代表的财富地位?
*文章节选自《简奥斯丁的教导》( [美] 威廉·德雷谢维奇 著 刘倩 译 三联书店2017年11月刊行)。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理智与情感》:恋爱(节选)
文 | [美] 威廉·德雷谢维奇
译 | 刘倩
论文第一章早就写完了,我以为我和奥斯丁之间暂告一段落了。但那一年,据她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一部接一部问世:《独领风骚》(Clueless,《爱玛》的当代版电影),《劝导》,科林 ·费斯主演的 BBC剧集《傲慢与偏见》,格温妮丝·帕特洛主演的《爱玛》。我最喜欢的是爱玛·汤普森(EmmaThompson)改编的《理智与情感》。这部电影轻松、迷人、风趣,我从没想过可以用这几个词形容这部小说。和《劝导》《曼斯菲尔德庄园》一样,《理智与情感》也属于奥斯丁作品中的黑暗向,它是冷静的,甚至是苦涩的——讽刺但不快乐,有趣但不好笑。我最喜欢的奥斯丁名言也出自这本书:“她是个话不多的女人,因为和一般人不同,她总是有多少想法就说多少话。”(第二卷第十二章,反讽的双刃剑所向披靡,是这部小说性情气质的最好缩影)但我从没喜欢过整部小说。现在,我回头重读,想知道这部赏心悦目的电影是如何从如此沮丧的一部小说改编出来的。
《理智与情感》给我造成的困扰,和《曼斯菲尔德庄园》一模一样:它想要我接受我不相信的东西,就算奥斯丁相信,我也接受不了。这个故事看起来极其不浪漫,甚至是反浪漫的。《理智与情感》摆出了两种爱情观,分别由两位女主人公代表,而且主张我们选择不太有吸引力的那一方。
玛丽安·达什伍德,是我们心目中浪漫故事的典型女主人公。她年轻漂亮,热情洋溢,毫无保留。唱起歌来像天使,朗诵诗歌时感情充沛,早晚时分一个人散步敢走很远。她对爱情的看法既高尚又挑剔。她说:“我世面见得越多,越觉得我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我会真心爱恋的男人。”她的意中人不仅要德才兼备、风度翩翩、双眼炯炯有神,为了配上她的激情,他还得具备更多品质:“跟一个趣味与我不能完全相投的人一起生活,我是不会 35 43559 35 15289 0 0 2445 0 0:00:17 0:00:06 0:00:11 2586 35 43559 35 15289 0 0 2183 0 0:00:19 0:00:07 0:00:12 2708 35 43559 35 15289 0 0 2078 0 0:00:20 0:00:07 0:00:13 3491福的。他必须与我情投意合。我们必须醉心于一样的书,一样的音乐。 ”(第一卷第三章)玛丽安想要的不是一个丈夫,而是灵魂伴侣。
总之,这个男人很快就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狂风大雨的清晨,玛丽安跑回家避雨时摔倒扭伤了脚踝。一位绅士从天而降,冲过来救她,飞快抱起她,把她送到安全地带。他年轻漂亮,优雅大方,很有男子气概。他风度翩翩,很会说话,举止优雅。而且,和玛丽安一样,他对音乐和诗歌、跳舞和打猎也充满了热情。仿佛是天作之合。没过多久,玛丽安就觉得了解他像了解自己一样。她说:“熟悉不熟悉,不取决于时间和机缘,而只取决于性情。对某些人来说,七年也达不到相互理解,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七天就绰绰有余了。 ”(第一卷第十二章)这个人名叫威洛比,他们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与此同时,玛丽安的姐姐埃莉诺也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如果称得上爱情的话。小说开篇,两位女主人公即将失去她们从小住到大的家诺兰庄园。父亲过世后,母亲和她们三姐妹流离失所,因为她们同父异母的兄弟约翰及其妻子范妮鸠占鹊巢。约翰“心眼并不坏,除非你把冷漠无情和自私自利视为坏心眼”(第一卷第一章),范妮更糟糕。约翰就算极不情愿,也很有可能同意达什伍德家的女人们留在诺兰,但范妮却下定决心要她们卷铺盖走人,尤其是看到埃莉诺和她弟弟爱德华成为朋友时。
爱德华平淡木讷,甚至因羞涩腼腆而显得缩手缩脚。他没有突出的才华,也没什么远大理想,和威洛比截然不同,没人会觉得他是理想中的爱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甚至还不漂亮。不过,埃莉诺同样也不想在这个世界上闹出什么大动静来。玛丽安热情,她冷静;玛丽安漂亮,她长得还算过得去;玛丽安蔑视社会规范,她举止有礼,尽可能克制淡化自己的感受(还告诫玛丽安不要过分张扬)。埃莉诺和爱德华成了朋友,但也仅此而已,似乎不会更进一步。
算是一时疏忽吧,埃莉诺用她典型的古板口吻对妹妹承认说:“我常常见到他,研究了他的情感,听取了他在文学与鉴赏方面的见解。整个来说,我敢断言,他知识渊博,酷爱读书,想象力丰富,观察问题公允而准确,情趣风雅而纯洁。”真不容易,她硬是清醒理智地说完了这番话。面临玛丽安的进一步施压,埃莉诺把自己的情感描述为:“我不想否认,我非常看重他——我十分尊敬他,喜欢他。”她用了很多字眼,就是不肯说出我们希望听到的那个字。“尊敬他!喜欢他!”玛丽安像是懂得我们的心思,回答说,“你再说这些话,我马上就离开这个房间。”(第一卷第四章)
这个故事看起来极其不浪漫,甚至是反浪漫的
然而,正是埃莉诺和爱德华之间不温不火的关系,而不是玛丽安和威洛比之间奔放的浪漫激情,代表了小说对真正的爱情的看法。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看到,埃莉诺的方式是行之有效的,玛丽安的方式是不足称道的。当然,学过奥斯丁关于成长的那一课,我知道玛丽安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太喜欢大写罗曼蒂克的首字母了。毕竟,和老房子说再见时,她一口气用了七个感叹号,“亲爱的诺兰庄园!……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留恋你呢!……哦!幸福的家园……”(第一卷第五章)是的,玛丽安总是被写得过分天真、兴奋过头,但这只能说明奥斯丁的偏见,也说明她试图使出浑身解数说服我们相信——有时可能也是为了说服她自己相信——埃莉诺的爱情观更胜一筹。我理解,奥斯丁希望我们把理智置于情感之上,但选择让埃莉诺的爱情观胜过玛丽安的爱情观,这种做法并不能奏效。这是在两种感觉之间选择,涉及的是两种爱情观。
当我们想到爱情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奥斯丁那个时代,莎士比亚那个时代,还有现在、将来,人们都是这种爱情观。和玛丽安一样,我们相信一见钟情。那天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救她的那个人,就清楚地知道“他的人品风度堪与她想象中的故事里的英雄人物相媲美”(第一卷第九章),她渴望了解他的一切。第二天的第二次见面,不过是确认她已有的感觉而已。就像《教父》里的迈克尔,玛丽安被“雷电”击中了。
和玛丽安一样,我们也相信真爱只有一次。玛丽安坚决抗拒当时人们所说的第二段感情,所以也反对再婚。在奥斯丁的时代,人们的预期寿命较短,再婚很常见,就像今天离婚很常见一样。当然,今天我们很自由,玛丽安和她的同时代人不自由;只要愿意,今天我们可以有很多段感情,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婚。但是,虽然我们对待感情的态度可能不像她那样斩钉截铁,我们也往往相信,最后那段感情,最后遇到的那个人,才是真的;之前的其他关系,其他人,都是错误。玛丽安认为只有第一段感情才算数,我们认为最后一段感情算数,但我们都相信真爱只有一次。
虽然生活方式变了,但我们像玛丽安一样相信年轻人的爱情。至少,从各种书籍、歌曲、电影来看,我们想要相信这个。我们相信灵魂伴侣,相信天底下有个真心爱人在等着我们,星星会把那个人带到我们身边。在意第绪语中,那个人被称为“你的 beshert”,你的命运。古希腊以来的所有爱情神话,我们最喜欢柏拉图讲的那个故事:人类原本有四只胳膊四条腿,天神把我们分成两半,因为那种田园牧歌状态中的我们太强大了。现在我们在世界上游荡,找寻我们的另一半,想让我们的身体在爱情中重新合二为一。我们说“你成全了我”,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所以,和玛丽安一样,我们认为真正的爱情就是志趣相投,和和睦睦,没有任何冲突争执——这种看法也体现在今天交友网对个人性格的细分和“天作之合”、(PerfectMatch)“一生和谐”(eHarmony)这些网站名称上。我们认为,真爱是另一个自我。反过来说,失恋就等于死亡。罗密欧以为朱丽叶死了,于是自杀身亡;从假死沉睡中醒来后的朱丽叶,跟着也殉情自杀。
玛丽安差点就遭遇同样的命运。幸福不过几个星期,她轰轰烈烈的爱情骤然瓦解冰消,这几乎要了她的命。昨天威洛比还打算求婚,今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玛丽安忧心如焚,这是什么意思?她跟去了伦敦,送出一张又一张字条,不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终于在一个舞会上找到了他,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以最残忍的方式抛弃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债台高筑的威洛比被迫向另一个更有钱的年轻女人求婚了。)女主人公了无生趣,一蹶不振。她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结果招来一场大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如果真爱只有一次,那么,一切都结束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觉得,爱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某种事情,是不知不觉向我们袭来的一种力量,让我们成为它的傀儡。爱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不关心我们的利益,让我们的意愿屈服于它。丘比特向清澈蔚蓝的天空射出他手中的箭,让我们在欲望中疯狂。但丁《地狱篇》中的保罗和弗朗西斯卡,最让人同情的两个罪人,像力场中的粒子一样被爱情左驱右遣,在爱的力量面前徒唤奈何。希腊神话中的爱情,真的把人撕成了两半。爱不只是神,还是诸神中最伟大的神,诸神在她面前都绝望无助。仿佛火焰一般,它燃烧沿途的一切。
所以,和玛丽安一样,我们觉得真正的爱情自由不羁,没有任何限制约束。我们逃课,在户外做爱,各种疯狂冒险,最后变得连朋友都认不出我们来了。玛丽安和威洛比初次在一起时——这是她姐姐最担心的事——他们抛开一切礼数,毫不羞耻地当众亲热,忽略对周围邻居的义务(背后还对他们冷嘲热讽),还以最令人侧目的方式在乡间骑马驰骋。在玛丽安看来,蔑视传统规范——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两家有世仇、保罗和弗朗西斯卡犯了通奸罪一样——就是真爱的证明。从本质上说,爱是非法的、危险的、反叛的。
我们都相信真爱只有一次
我完完全全同情玛丽安,和其他人一样,我相信她的爱情观。但让我抓狂的是,看起来奥斯丁不相信,至少《理智与情感》不相信。她的其他小说不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浪漫吗?我漏掉了什么呢?
电影只是让我更困惑。爱玛·汤普森是如何以丰富的情感填满这个故事的呢?我重读小说,读得更仔细,发现她的办法就是欺骗。她没有改动玛丽安和威洛比的故事,这个故事不需要改动,但她改变了埃莉诺和爱德华的故事。她让爱德华有了可爱的冷幽默,让他与达什伍德家的小妹妹玛格丽特有了甜蜜的兄妹情,玛格丽特在小说里只是干巴巴的一个名字而已。当然,她也让休·格兰特来演爱德华这个人物。休·格兰特不仅比吉米·斯图尔特以来的其他任何演员都笨手笨脚得迷人,他还像其他演员一样英俊。通过赋予埃莉诺更深厚的情感,例如让她在离开诺兰庄园时与马儿依依惜别,爱玛·汤普森也让这个人物变得更可爱了。
电影结尾还用同样的手法改写了另一对恋人。在小说里,他们的故事比埃莉诺和爱德华更不浪漫,玛丽安多多少少有点被迫无奈,嫁给了一个她刚刚开始喜欢,但肯定说不上爱的男人,奥斯丁有点事后解释的意味,用不到一页的篇幅就把整件事情打发过去了,全然不在乎读者的抗议。在电影中,爱玛 ·汤普森借用了奥斯丁其他小说中的华丽桥段——从《爱玛》借来钢琴这个让人惊喜的礼物,像《劝导》那样吟两句诗——让事情看起来有点罗曼蒂克的样子。这样一来,观众也更容易明白这两对年轻人为什么会坠入爱河。但这只能让我更困惑,不明白奥斯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如此麻烦棘手。这部小说也许是早期作品,但她并不缺乏手段或意愿创作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爱情故事。当时她已经写了《傲慢与偏见》,她最动人的爱情故事。
我开始认真思考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它们看起来很浪漫,结果懊恼地发现,答案是否定的。她让我们喜欢、倾慕她的男女主人公,让我们经常看到他们在一起,巧妙地把他们分开,安排他们重逢,用一整套圈套、幌子和惊讶戏弄我们,但细究起来,我从没看到过我相信的那种陈词滥调。
我只是想都没想就把自己对浪漫的看法套在了奥斯丁的小说上。那些拍电影的人可能也一样。2005年凯拉·奈特莉主演的《傲慢与偏见》,或许没有改变故事本身,但它却是按照爱情片的全套手法来润饰故事的:荡气回肠的音乐,风吹草低的远景,美丽绚烂的晚霞。伊丽莎白做出心潮起伏的姿势,她的爱人穿过随风飘舞的青草地大步走过来,他们的嘴唇忙不迭地、急切地吻在一起。为什么不呢?达西先生说的那个“长得还算过得去,但也没有漂亮到能够打动我”的年轻女人,如今美得让人窒息。帕特里夏·罗兹玛(PatriciaRozema)编导的《曼斯菲尔德庄园》(1999,哈罗德·品特扮演沃尔特爵士),是对原著的拙劣歪曲,它让谨小慎微的小范妮·普莱斯变成了淘气、大胆的年轻叛逆者,眼神嘲讽,嘴唇性感。1995年的电影《劝导》,简直难以想象,结束时竟然是一个婚前的当众亲吻。科林·费斯主演的《傲慢与偏见》,尽管比大多数影视剧都更忠实于原著,也让热血沸腾的男主人公只穿着内衣就跳进了水里(全世界都为这一幕惊叹不已)。
当然,奥斯丁远远领先于我们。现在我懂了,她知道我们的想法,所以在《理智与情感》里抢先占据了关口。《曼斯菲尔德庄园》就是从这个关口进入的,这部小说告诉我们最重要的一些东西——善良比才智更重要——她的其他作品则允许我们不留意这些方面。《曼斯菲尔德庄园》把两种品质分给两个角色,一个是范妮,另一个是玛丽·克劳福特,挑战我们违背自己的直觉,选择应该选的那一个。我发现,《理智与情感》也是这么做的。奥斯丁的其他小说各方面都很浪漫,我们不需要留意到底是什么让它们看起来如此浪漫。现在,把酱和肉分开,她迫使我们把问题掰开来看。埃莉诺之于玛丽安,就是范妮之于玛丽·克劳福特:不那么吸引人的选择,却是正确的选择。玛丽安得到的是故事书上的爱情,埃莉诺得到的是奥斯丁所说的真正的爱情。
不那么吸引人的选择,却是正确的选择
这么一想,一切就都豁然贯通了。仔细想来,埃莉诺的爱,伊丽莎白的爱,爱玛的爱,奥斯丁其他小说里的爱,都和我从她那里学到的所有一切一脉相承:善良,成长,学习,友谊。
我觉得,在奥斯丁看来,不管是不是突如其来,爱不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而是你应该准备好去迎接的事情。只要伊丽莎白还自以为是,只要爱玛还看不起周围的人,只要玛丽安还听不进去姐姐批评她不顾家人邻居的感受,她们的心灵就是闭塞的。奥斯丁认为,在爱一个人之前,首先要了解你自己。换句话说,你必须长大成人。爱情不会像魔法一样改变你,让你变得更好,或是让你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这也是过去我相信的一个神话——爱情只能在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基础上发功用力。
奥斯丁告诉我说,了解自己还不够,你还应该了解你爱的那个人。不管玛丽安和我怎么想,这不是一蹴而就的。奥斯丁认为,一见钟情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她承认,第一眼产生渴望,第一眼引发一连串的幻想和投射,但一见钟情?没有。听起来很无趣,但埃莉诺的做法才是正确的:经常见面,研究他的情感,倾听他的见解。不用说,这个过程不是一时半刻、一个星期就足够的,而是需要长期接触,耐心地熟悉了解对方。玛丽安,伊丽莎白·班内特,还有我,最后都痛苦地发现,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我们爱上的是一个人的性格,而不是他们的身体。
这些,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就算你列出清单,标明优点缺点——这也是电影套路——算出总和。我发现,和玛丽安一样,埃莉诺每走一步都是按照直觉行事,但那是更深层次的直觉。爱情不是瞬间击中你的,它压根儿就不会“击中”你。在奥斯丁看来,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的,你只是发现自己坠入爱河了而已。《傲慢与偏见》快结束时,有人问伊丽莎白:“你能告诉我你爱他多久了吗?”伊丽莎白回答说:“那是慢慢发展起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三卷第十七章)至于埃莉诺和爱德华,我们从没听到过风声,小说这里说他们是“喜欢”,那里说是“爱”,奥斯丁相信我们明白“喜欢”是如何慢慢变成了“爱”的。
于是,我问自己,如果埃莉诺和爱德华从未相遇呢?如果她“常常见到”的是另一个人呢?如果她发现他知识渊博,他观察公允而准确,他情趣优雅而纯正呢?她会爱上他吗?奥斯丁的答案非常肯定,她当然会爱上他。奥斯丁想说的是,天底下并没有“那个人”。我发现,无论是命运、灵魂伴侣、另一个自己、另一半、启明星、希腊神话,还是我们把爱情视为某种宇宙性的、神圣的、比爱情本身更大的其他神秘观念,奥斯丁一概不用。一段感情,至少在萌芽阶段,依靠的不是命运,而是命运的反面——机遇(chance)。
奥斯丁还迈出了更骇人的一步。她说,就算我们坠入爱河,也不一定意味着天长地久。在奥斯丁的时代,离婚不具备现实的可能性,但死亡和祛魅可以,她认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很有可能,甚至不可避免地再爱一次。《劝导》里的安妮·埃利奥特相信刚刚失去未婚妻的本威克舰长“会重新振作起来,找到新的伴侣”(第一卷第十一章)。本威克舰长自己不这么看,但事情进展比安妮想象的还要更快。至于玛丽安,既不像最初希望的那样殉情,也不像后来打算的那样遁世隐居,她做了她的哲学观从没想过的事:开始了第二段感情。
这位浪漫爱情小说的教母、催生了约二十部大电影和上百集感伤电视剧的作者说:“愈合难以克服的激情,转移不变的痴情,需要的时间在不同人身上是大大不同的。 ”(《曼斯菲尔德庄园》第四十八章)换句话说,没有什么激情是不能克服的,没有什么痴情是不可移易的。我们的心在变,我们的想法也在变。奥斯丁相信爱情,她只是不相信我们在她身上寄望的那种爱情。
爱情只能在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的基础上发功用力
看来,人们对待爱情不外乎两种态度。一方面是天真,一方面是厌倦。奥斯丁知道,天真和厌倦携手同行。《理智与情感》中的布兰登上校说:“青年人富于幻想,一旦被迫改变主意,代之而来的总是些平庸不堪、危险至极的观点。 ”(第一卷第十一章)幻想导致幻灭,幻灭导致犬儒主义。但是,奥斯丁坚信还有第三种选择。不管多么少见,不管多么来之不易,她固执地相信婚姻幸福的可能性,没有比她更理想化的了。
幸福,她笔下爱侣们得到的幸福,是由哪些东西组成的呢?有批评家说奥斯丁认为友谊是“真正的生命之光”,我觉得他只说对了一半。他把友谊和爱情对立了起来,但在奥斯丁看来,友谊是爱情的本质。不管这种说法让我们与玛丽安有多气恼,埃莉诺都深有体会:“我不想否认,我非常看重他——我十分尊敬他,喜欢他。 ”(第一卷第四章)我回头重读其他小说,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我看到伊丽莎白·班内特“她尊敬他,器重他,真心实意关心他的幸福”(《傲慢与偏见》第三卷第八章),爱玛头脑简单的朋友哈丽特·史密斯,受人误导,看不清自己的真正感受,她说:“他脾气挺好的,而且我将永远非常感激他,非常尊重他——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爱玛》第一卷第七章)不,不,我终于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回事。
现在我懂了,如果爱情始于友谊,那它也会符合奥斯丁的友谊原则。和朋友一样,爱人最大的任务就是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必要的时候督促你,甚至不惜冒着感情受伤的风险。奥斯丁笔下的爱侣相互挑战:更不自私自利,更有自知之明,更善良,更体贴,不只对彼此这样,对周围人也如此。奥斯丁认为,爱情不是为了颠覆反叛,而是为了社会化。从我叛逆的青春期以来,这个观点变化太大了。爱侣不应该像玛丽安和威洛比那样怂恿对方走极端,而是教给对方彬彬有礼不逾矩的价值观,让对方明白社会期待值得尊重。奥斯丁认为,爱情不是为了永葆青春,而是长大成人。
奥斯丁理解甚至珍视青春的激情,她知道这是他们的所有。布兰登上校说:“青年人的偏见别有一番亲切感,看到他们放弃偏见,接受那些一般的观点还是让人觉得遗憾。 ”(第一卷第十一章)相信玛丽安和我那样的爱情观很正常,但必要的时候也应该放弃它,虽说难免让人伤感。奥斯丁尊重埃莉诺,但显然《理智与情感》她最喜欢的角色是妹妹玛丽安。因为太喜欢她了,所以希望她幸福。现在我明白了,在奥斯丁看来,幸福的关键就是让生活给你惊喜。
现在我发现,最让人惊讶的是年轻爱侣的一举一动都可以预料。玛丽安和威洛比一定会相爱。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会相爱,相遇前他们也知道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但是,做出成熟的决定,耐心感受和思考相互之间的尊重、关心、敬佩,勇于挑战和接受挑战,拒绝舒适的幻想和算计的犬儒主义——这才是真正激进,真正有原创性,真正的英雄之举。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这才是提升自己,让自己挣脱冲动和套路束缚的举动。现在回头来看,奥斯丁小说结尾的婚姻,总是出人意料。玛丽安和威洛比本应是天生一对,但奥斯丁的女主人公们真正嫁的人,总是“不对的”那个人:阶级不对,年龄不对,脾气不对。爱玛,伊丽莎白,安妮,周围人都不觉得她们能有幸福——连她们自己也没想到。
奥斯丁告诉我们,真正的爱情让人惊讶,而且最有意思的是,真正的爱情会不断让人惊讶。不管玛丽安和我怎么想,爱侣们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见解一致、志趣相投。在奥斯丁看来,真正的爱情意味着观点想法的不断碰撞。如果爱人变得和你一样了,你们也就止步不前了。性格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那是一辈子的事,还因为它会影响你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
在《劝导》里,查尔斯·莫斯格罗夫娶了安妮·埃利奥特的妹妹玛丽,玛丽牢骚满腹、眼皮子浅,“他若是娶个更加匹配的妻子,兴许会有很大的长进;若是有个真正有见识的女人,他的身份兴许会变得更加举足轻重一些,他的行为和爱好也许会变得更有价值,更有理智,更加优雅。其实,他除了游乐活动之外,干什么都不热衷,时光都白白浪费掉了”(第一卷第六章)。他们的婚姻是平静的悲剧,但仍然是悲剧。在《傲慢与偏见》里,如果选个更好的伴侣,埃莉诺和玛丽安那令人厌恶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约翰·达什伍德或许还有救:“他若是娶个和蔼一点的女人,也许……他自己也会和蔼一些。无奈他结婚时太年轻,太偏爱妻子了。不过,约翰·达什伍德夫人倒也活得很像她丈夫,只是更狭隘、更自私罢了。 ”(第一卷第一章)“很像她丈夫”:我明白了,和与自己一样的在一起,根本就不是爱,只是自恋。玛丽安最后找到了丈夫,奥斯丁尽可能让她找了个与她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爱侣们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见解一致、志趣相投
这是最意义重大的启示。幸福不仅取决于你选择的伴侣,你选择的伴侣还决定了你的自我——你的性格,你的灵魂。爱情不只是感情和睦融洽。没有摩擦的关系,如果有这种关系的话,也会是荒漠一片。冲突是好的,分歧是好的,争吵也是好的。对我来说,这些都是让人震惊的新看法。做出承诺,不一定会限制你的成长,反而有可能打开一扇不断成长的大门。奥斯丁终于做了我以为很不可能的事情。她开始让我觉得结婚也许没那么可怕。
《简·奥斯丁的教导:细读六部小说,获得自我成长》
[美] 威廉·德雷谢维奇 著 刘倩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11
ISBN: 9787108060242 定价: 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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