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内斯·谷登堡的钢模、黄铜铸模、手工模具、铅活字、版框、印版、印楔与压印机——这些工具统称为印刷机——彻底打破了欧洲学者、抄写员和神职人员垄断的封闭世界。在谷登堡的《圣经》出现之后的半个世纪,新出现书籍的数量比之前几千年的总和还要多,自此图书产业加速发展:1454年至1500年,人们印制了1260万本古籍(incunabula,这些最早的书籍在拉丁语中被称为 “摇篮”或“襁褓”)。此后,每一百年图书产量就会增至三倍以上。18世纪后半叶,仅西欧就印刷出版了6亿多册图书。
并非所有人都对这一新趋势感到高兴。从印刷业起步开始,撰写反对印刷的长篇大论就成了知识分子的最爱,尤其是那些认为耐心抄写文本蕴含道德价值的人。例如,在威尼斯——早期印刷业最重要的中心之一,一位名叫菲利波·德·斯特拉塔(Filippo de Strata)的本笃会修士强烈反对印刷商为迎合大众市场而出版格调不高的古典诗歌。15纪末,他批判道:“手写是执笔的少女,印刷是效颦的妓女。”菲利波的愤愤不平源于他对从事图书印刷的下等人(如他所言)的普遍反感——卑微的工匠、叛逆的仆人、在新兴印刷业找到工作的外来酒鬼。他还认为,至少葡萄酒销售的税收可能会因此增加。
无论菲利波之流如何愤恨不满,印刷术的传播不可阻挡。正如几个世纪之后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写到的那样,书籍是一种麻醉剂,一个不断发展的社会需要它们来解决问题。
*文章节选自《书的大历史:六千年的演化与变迁》([英]基思·休斯敦 著 三联书店2020-7)。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这张展示古代书架上存放卷轴的图片来自一幅17世纪罗马墓葬装饰画,现已被毁。卷轴末端有三角形的标签
如果詹姆斯·佩奇能了解一下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排字专利,他或许就不会如此悲剧收场。1822年,在佩奇开始研究排字机五十年之前,美国发明家威廉姆·丘奇(William Church)在英格兰申请了一项专利:由三组机器构成的“改进的印刷装置”,恰能完成佩奇想要实现的功能。丘奇的键盘驱动排字机可能是同类设备中第一个获得专利的。他的自动铸字机也可能是首创,而且对比之下,他的印刷机和现今的设备最像。然而,丘奇对他的“印刷设备”的相关优点毫不在意。他的问题也在于发明家的通病——无法长期专注于某件事,他的设备都只停留于实验阶段。不到十年,丘奇已经把排字机的所有想法完全抛在脑后,转而投向了搭载惴惴不安的乘客往返于伦敦和伯明翰之间的蒸汽机车(乘客之所以惴惴不安,是因为他们座位的旁边就是锅炉。当时锅炉发生爆炸是很常见的事)。
丘奇申请专利时提出的概念比他设计的排字机更持久:如果可以简单地熔化活字后重新浇铸,为什么要麻烦地拆版归档呢?某位作家将这一概念称为“丘奇原则”。这一想象力的飞跃促使排版进入工业时代。由J. W. 佩奇设计、马克·吐温资助的佩奇排字机的专利图片。它由18000多个零部件组成,能够排版铅字和拆版归档,非常容易发生故障。佩奇花了十四年时间进行改造。但当时的竞争对手,如奥特玛尔·默根塔勒的莱诺铸排机(linotype-machine,意为“整行铸排机”)已经证明,重新铸字比拆版归档容易得多
第一位成功运用丘奇原则的是奥特玛尔·默根塔勒(Ottmar Mergenthaler)。默根塔勒1854年出生在德国哈克特。他从少年时就喜欢摆弄钟表,青年时期开始在比蒂格海姆附近的钟表店做学徒。当时普法战争结束,很多士兵从战场返乡,德国就业市场趋于饱和。1872年默根塔勒移民美国,在表兄奥古斯特·黑尔(August Hahl)位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电气车间找到一份工作。如果不是因为1876年夏天大受挫折的发明家查尔斯·T.摩尔(Charles T. Moore)打来电话,他可能会在这里一直干下去。摩尔设计了一种打字机,可以将文字打印在一条长长的薄纸带上,之后把纸带裁开贴在正常大小的纸上。这台机器使用“平版印刷”油墨(一种常常用来印刷艺术品的油性混合物),但摩尔的样机性能不稳定。摩尔归咎于机器制作粗糙,但早慧的默根塔勒则看到了设计上的缺陷。几天后,他就提出一系列改进措施。但是,摩尔的资助者——其中有一位是法庭记录员、秘书和技术爱好投资者詹姆斯·克利芬(James O. Clephane)——不愿意承担改进的费用。只因相信默根塔勒的判断——这款机器可以成功改进,奥古斯特·黑尔接下了这份工作,承诺不修好便不收费。随着项目的推进,一个事实逐渐明晰:詹姆斯·克利芬才是真正的创新者。过去几年中,他一直令克里斯多夫·莱瑟姆·肖尔斯(Christopher LathamSholes,最先成功发明第一台商业打字机)感到头痛。克利芬不断用折磨的测试来检验肖尔斯的样机。耐心耗尽的肖尔斯对商业伙伴詹姆斯·丹斯摩尔(James Densmore)怒吼道:“我受够克利芬了!”精明的丹斯摩尔这样回复:实事求是的纠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宁可现在发现问题,总强过投入生产后再发现不对劲。克利芬说杠杆不坚固,我们就加强它;他说空格杆或墨棒不灵活,我们就让它运转顺畅。我们所获得的一切赞美,都应归功于克利芬。
詹姆斯·克利芬完全有理由这么苛刻。如果传闻属实,他素以法庭记录快速和准确而出名,而且感兴趣于将这些记录尽快印刷出来。克利芬与马克·吐温都清楚地认识到排版是印刷的主要瓶颈。他最希望的就是“缩小打字机与印刷页面之间的距离”。克利芬主动联系摩尔,想要设计平版打字机。默根塔勒致力于解决打字机故障时,促使他不断向前的也是克利芬。约斯特·安曼1568年的木刻版画描绘了一个印刷工作坊。拼版工在后面从装活字的木箱中取出活字。左边,一个印刷匠从压纸格上取下一张印好的纸。与压纸格相铰接的是“夹纸框”,这是一种固定纸张的框架。83(安曼将夹纸框描绘成一块固体,但实际上它与纸张印刷区域相对应的地方有一系列穿孔。)右边,印刷匠正用一对“拓包”或“墨球”替活字上墨
不管默根塔勒如何打磨摩尔的机器,相对于复杂精细的平版印刷来说,它的输出结果太不精确了。克利芬提出另造一台机器,直接把字符敲在混凝纸上,然后以一整页为单位浇铸金属印版。默根塔勒对此表示怀疑。举例来说,为了使字母“W”和标点“.”在印版上凹陷得一样深,前者所需的压力要大得多,而字符的高度稍有不同都会破坏打印出来的页面。默根塔勒认为混凝纸打字机注定要失败。但在克利芬的要求下,他坚持了下来。机器在1878年晚些时候出炉,但并不成功:浇铸的金属印版顽固地粘在混凝纸模具上,导致印刷页面凹凸不平,这也验证了默根塔勒的想法。默根塔勒就此放弃,但克利芬可没有丝毫动摇,他在华盛顿特区的一个机械车间继续这项发明。五年之后,克利芬依然徒劳无功,也没有离他的目标更近。受到磨炼的克利芬回头求助巴尔的摩的默根塔勒。这次两人打算采取德国传统的方式开展设计。1883年,默根塔勒向克利芬提出新设想,这次不是排字机而是铸字机。在目睹了摩尔和克利芬苦苦挣扎于平版印刷和立体印刷等印刷技术之后,默根塔勒回头采用最古老的印刷技术:他的机器是增强版的手工模具,一个由键盘控制的奇妙装置,可将黄铜铸模排成一行,再浇上金属溶液铸造活字。完成印刷后,活字再被扔回熔炼金属的锅炉。“丘奇原则”提出将近七十年,终于得以实现。约斯特·安曼于1568年创作的《印刷工》木刻版画,描绘一位工匠正在将熔融的金属倒入模具
从1883年到1890年,默根塔勒打造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样机。他最早的机器最简单、最笨重,使用一系列平行的黄铜棒,每根棒子上沿着长度刻着字母表中的每个字母。为了铸造一行活字,操作员上下移动黄铜棒,将适当的字母置入模具前端,好比玩弄密码箱上的旋转锁,再把金属溶液倒进去。整根棒子需要宽度一致才能保证金属溶液不会跑出去。但这意味着“i”和“I”等窄条形的字符之间空间很大,而“m”和“Q”等较宽的字符紧紧挤在一起。打字机和计算机编程细心设计了等宽字体来隐藏这种缺陷,但对像上述这样的字形应用固定间距看起来会很奇怪。默根塔勒的第二台机器去掉了垂直棒,在原本放垂直棒的地方放置雕刻有字母的小型黄铜铸模,和谷登堡当年的做法一样。但默根塔勒并没有把所有铸模一个一个都放进模具,而是设计了一种储存盘(rack/magazine)。只要按下按钮,铸模就会在气压作用下弹出储存盘,滑落到模具前端排成一条直线。默根塔勒最终呈现的“方形底座”机以更先进的传送带替代气压作用,把铸模从储存盘传送到模具,然后再送回储存盘。默根塔勒的成品是一台蒸汽朋克风格的庞然大物。要铸造一行活字(一句话或报纸专栏的一行字),操作员必须坐在机器前端的键盘旁边敲打文字,储存盘上的铸模成排高悬于机器上方,与机器间以杠杆相连。操作员按下代表某个字母的按键之后,相对应字母的黄铜铸模从储存盘滑落到键盘上方不断滚动的传送带。一行字输完后(字快满行时,机器会响铃),操作员拉起铸造杠杆,晃动模具前的一排铸模(液压夯锤使它们紧紧靠在一起),再灌注熔融的金属。成品是刻好字的活字铅块。铸造完毕,金属铸模被分送回它在储存盘的适当沟槽中,而最后一步操作可能也是最具前瞻性的:如下图所示,每个黄铜铸模都对应独特的用于辨识的锯齿图案,这样铸模才能准确无误地直接回到它之前的沟槽中。
莱诺铸排机的铸模(某些代表两个字符,可利用打字机的转换键来选取)可借助V字形上缘的锯齿状图案辨识取用。每个图案都有一个二进位数字,锯齿表示1,无锯齿代表0
解决了排字和拆版的问题后,默根塔勒开始研究机械排字的另一个棘手问题——对齐。他采用的方法简单而巧妙:将垂直的长条“齐行楔”(spacebands)插入字行的金属铸模间,充当字间距。当前的字行浇铸完成后,液压夯锤将齐行楔拱起来,单词被迫分开,直到字行两端抵住预先设定好的位置。这实在是个巧妙的解决方案。1886年,默根塔勒在《芝加哥论坛报》的办公室里展示了这款机器并受到热烈拥护。亲眼见证闪闪发亮的铅块从机器中吐出来,报业大亨惠特罗·里德(Whitelaw Reid)惊叹道:“你成功了,奥特玛尔!你成功地铸造出一行活字(aline o’type)。”此后,这台机器便被称为莱诺铸排机(Linotype,整行铸造排字机)。排字工人再也不会遭遇活字不够用的问题了,精心排好的印版再也不会一不小心被弄乱了,拆除归档使用完毕的印版这样的枯燥工作不复存在(先前总是分配给被称作“印刷工魔鬼”的倒霉学徒,马克·吐温年轻时就干着这种杂活)。在发展迅猛的报纸业,莱诺铸排机的问世彻底改变了排字工作。托马斯·爱迪生将莱诺铸排机列为“世界第八大奇迹”,但是书籍印刷者对此并不信服。
1940年左右的A版31型莱诺铸排机。1890年后,所有的莱诺铸排机都有键盘、储存盘、模具和拆版系统等基本配置
约翰内斯·谷登堡为书籍印刷者定下了很高的标准。他的“四十二行圣经”文本无比整洁,页边留白也极为规整,正如20世纪著名的字体设计师赫尔曼·扎夫(Hermann Zapf)所言,它“灰色的内文区域几近完美,合适的字间距避免了呈现出河流或者孔洞一样的间隙”。虽然速度快且使用便利,但要印出如此精确的文本,莱诺铸排机却办不到:大约是第一批莱诺铸排机上市后,一位名叫詹姆斯·索斯沃德(James Southward)的英国印刷商就严厉痛斥,称机器本身不耐用,对齐机制死板且印出的线条不均匀。此外,莱诺铸排机完全无法设定表格、数学方程和化学公式等复杂字符。它或许可以勉强印制廉价小说或低俗怪谈杂文,但若要印制品质更高的作品,默根塔勒发明的这种又脆弱又嘈杂的机器是没有人愿意用的。人们需要一种新的机器,但它不是来自印刷界,而是来自数字、数学和数据领域。1880年美国人口普查首席执行官查尔斯·西顿(Charles W. Seaton)上校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作为负责过1870年全国人口普查和1875年纽约人口普查的资深老将,西顿发现他的部门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困难:5000多万美国人的资料堆积如山。汇集人口普查数据的传统方式(以手工方式统计种族、年龄和就业情况等人口统计数据)已经不能满足需要。未来十年人口预计将激增1500万甚至更多,下一次进行人口普查时,1880年的人口普查列表资料可能又不够完备了。西顿此前已经开始着手解决手工制表的问题。早在1872年,他就为一个奇妙的设备申请了专利,这个设备由一系列滚轮组成,可以简化对一长串卷纸输入数据的工序。当时一份报告称,“西顿设备”将制表速度提高了五倍。当然,美国政府对此印象深刻,通过了一项国会法案,拨款1.5万美元购买西顿的专利。20世纪,人们对这台机器的重新评估要保守一些,认为西顿的设备最多可以提高33%的效率,而且西顿显然也不愿意依赖自己的设备。在1880年的人口普查中,这位心急火燎的首席执行官找到一个有机械头脑的熟人——养老金办公室的托尔伯特·兰斯顿(Tolbert Lanston)先生,恳求他开发一种加法器来加快制表过程。1865年,21岁的托尔伯特·兰斯顿参加了接近尾声的内战,退伍后就职于华盛顿养老金办公室,处理战后大量退伍军人失业或受伤等问题,在那里平平淡淡地度过了22年。但是查尔斯·西顿看中的,根本不是这位公务员在养老金工作方面的专长。托尔伯特·兰斯顿在这22年的辛苦工作之余,充分利用了业余时间。尽管没有接受过任何工程方面的正式训练,托尔伯特·兰斯顿自己设计出了液压升降食品架、可调节马蹄铁、邮袋锁、火车车厢耦合器、缝纫机、水龙头和窗框,并为这些发明申请了专利。查尔斯·西顿向他寻求帮助也就不足为奇了。19世纪80年代早期,在西顿的请求下,兰斯顿开始着手研发一款可能化解人口普查局即将面对危机的加法器。饱受文书工作之累的人口普查官员当然不止西顿一个。该部门还有一位名叫约翰·肖·比林斯(John Shaw Billings)的医生正在缓慢评估人口普查期间收集的“生命统计资料”,包括被调查人群的性别、年龄、种族和其他身体特征。在与刚从哥伦比亚矿业学院毕业的下属赫尔曼·霍勒里斯(Herman Hollerith)共进晚餐时,比林斯博士若有所思地说:“应该发明一种机器,专门做把人口和类似的统计数据制成表格这种单纯的机械工作。”虽然霍勒里斯只是有名无实的采矿工程师,而且只勉强通过了簿记课程和机械课程,但他坚信比林斯的建议是可行的。由于无法说服年长的比林斯和他一起钻研这个项目,霍勒里斯于1882年离开人口普查局到麻省理工学院任教,并在业余时间专心研发可以制表的机器。在1880年人口普查工作缓慢进展之际,兰斯顿和霍勒里斯都受到查尔斯·西顿的招揽,两人虽然没有亲自碰面,但有了心灵上的交会,事实证明,这对二人都影响至深。首先,在1882年的某一天,西顿向年轻的赫尔曼·霍勒里斯展示了兰斯顿的加法器。霍勒里斯大开眼界,后来买下了加法器的使用权,并且在研究数据加法统计(不是单纯加法)时从该设备中获取灵感。几年后,西顿邀请兰斯顿到人口普查局观看霍勒里斯的机电制表机的样机。这次轮到兰斯顿产生兴趣了,他对制表机的数据输入方法尤其感兴趣。后来,霍勒里斯写到他的发明时,说自己想起铁路检票员仔细地在车票上打孔以记录乘客的眼睛颜色、性别或其他特征,于是借用这个概念,把一个人的生命数据编码成一个个打在长方形卡片上的孔洞。置入制表机后,每个孔洞会让一根钢制弹簧针构成一个电路,从而在类似汽车里程表的刻度盘上增加计数。当查尔斯·西顿向托尔伯特·兰斯顿展示这一切时,另一个新的想法又萌生了:兰斯顿认为,霍勒里斯的打孔卡可以应用于机械排字。当然,这不是人们第一次提出排字机的想法(马克·吐温和詹姆斯·佩奇的不幸遭遇众所周知),但在19世纪80年代中期,奥特玛尔·默根塔勒具有革命性的莱诺铸排机尚未成形,仍然只能算是一种构想。兰斯顿看到了商机。1885年,查尔斯·西顿去世,大感震惊的托尔伯特·兰斯顿于是着手落实构想。他的专利申请(揭示了他最喜爱的项目)从加法器转为自动化排字机。1887年,他从养老金办公室辞职,成立兰斯顿莫诺铸排机公司(Lanston Monotype Machine Company)。同年,该公司的车间制造出第一台莫诺铸排机(Monotype,单字自动铸排机),它和奥特玛尔·默根塔勒的“世界第八大奇迹”一样令人震惊。左边是莫诺铸排机键盘,右边是莫诺铸排机自动铸字机,大约制造于1916年。用键盘将纸卷打孔,纸卷被送入铸字机,铸字机会通过高压空气去解码
表面上看,兰斯顿这种新机器与默根塔勒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莱诺铸排机有很多共同之处。操作人员先敲击键盘,以便用抓取的铸模浇铸活字。并且同莱诺铸排机一样,新机器也完全回避拆版的问题,将使用过的活字扔回熔炉重新铸造。然而,除了这些表面上的相似之处外,莫诺铸排机的其他一切都几乎与其对手莱诺铸排机不同。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两台。莫诺铸排机的第一部分是键盘,具备很多字母,好像一台肥胖版打字机。借用赫尔曼·霍勒里斯打孔卡片的构想,莫诺铸排机的键盘会在纸上打孔,而不用在纸上打印字母:当操作员输入文本时,键盘会接受信息并打孔,然后吐出纸卷,纸上的文字已经被编码。完成的纸卷会被送入单独设立的、课桌大小的铸字机,用高压空气解码孔洞,于是一连串闪闪发光的活字便铸造出来,依序进入连接的活字盘,排列得整整齐齐。同奥特玛尔·默根塔勒的机器一样,莫诺铸排机也用固定的黄铜铸模铸造字母;但是与莱诺铸排机不同的是,莫诺铸排机铸造单个的活字,以便通过重新排列或插入活字来纠正错误。莫诺铸排机采用模块结构,有多种运用方式。铸字机每分钟铸造140个字符,处理编码纸卷的速度远快于打字员敲击键盘的速度。因此,使用莫诺铸排机的客户会雇用好几个打字员,方能让铸字机全速运转。铸字机的速度如此之快,莫诺铸排机的使用手册上吹嘘着:“从地上捡起掉落的活字根本不划算。”换言之,重新铸造整张印刷页面的速度都比捡活字的速度快。人们可以在不同的大楼甚至不同的城市给纸卷编码,然后用邮件将之送给印刷厂铸字,文字的错误可以通过粘贴修补的孔洞(或重新打孔)来修正。很大程度上讲,莫诺铸排机的纸带是磁带和软盘的前身:犹如电脑储存数据并在需要时读取数据的方式一样,铸字机的操作员可以先处理急件,或者将打孔纸卷存放起来以备将来使用。莫诺铸排机的排齐活字机制也非常有前瞻性。如果奥特玛尔·默根塔勒对齐行楔的使用从工程角度来看很实用,那么兰斯顿的解决方法也同样有力地证明了他的数学偏好。莫诺铸排机键盘上每个字符的宽度为五到十八个“单元”不等。以大写字母“W”为例,它的宽度可能就是十八个单元,而最窄的字符如“i”或者“.”,宽度就是最小的五个单元。使用一系列的齿形架和齿轮,当用户输入一行文本时,键盘会动态保持所有字母的宽度和字间隔的数目。和莱诺铸排机一样,当一行文本快满时,铃声会响起,给用户一个机会在需要时对最后一个字母加上连字符。最后,当用户按下一个键表示该行已完成时,键盘会机械化计算出对齐整行所需的字间宽度。*键盘上方的圆柱测量器向用户显示计算出的宽度,用户便通过一组特殊键在纸带上适当地打孔做标记。这意味着打孔的纸带必须从尾端送入铸字机,铸字机就可以在浇铸前选择字行的宽度。当铸字机吐出闪闪发光的活字时,活字是从底部到顶部、从右到左出来的。兰斯顿的莫诺铸排机公司理应为这一机械奇迹感到自豪。其用户手册中赞美道:“在见到[莫诺铸排机]对齐得如此完美的文本之前,印刷工人有理由相信,这样的效果只有复杂而神秘的对齐系统才能办到,只有需要操作员进行复杂而令人头疼的计算的系统才能办到。”莫诺铸排机复杂巧妙且操作智能,是眼光敏锐的书籍印刷商首选的排字设备。一个口渴的修士——也许是个抄写员?——享用修道院地窖里储藏的物品。在这份13世纪后期的手抄本中,泥金装饰的大写字母具有那个时代哥特式的典型风格
莱诺铸排机和莫诺铸排机都无法取代对方:前者价格较低,操作便捷;后者用途广泛(它的个别机型可以通过手工设定,因此莫诺铸排机就是一个设施齐全的活字铸造厂)且印刷品质更高。不过,两种机器都有提升的空间。人们倾向于用莱诺铸排机印刷报纸,用莫诺铸排机印刷书籍。这两种机器的发明者都从中获利,利润之大是马克·吐温和詹姆斯·佩奇做梦都想不到的。尽管奥特玛尔·默根塔勒和他所成立的公司之间有过一系列商业纠纷,但是他依然因为这个发明过上了优渥的生活。1899年,他因肺结核英年早逝,死时仍腰缠万贯。托尔伯特·兰斯顿,堪称完美的发明家,余生一直孜孜不倦地改良其发明的机器。1910年,他申请完最后一项莫诺铸排机的专利后就中风了,三年后去世,享年70岁。与马克·吐温和佩奇的失败案例不同,默根塔勒与兰斯顿二人的发明在他们死后仍延用了几十年:从1900年到1950年,几乎所有的书籍都是由莱诺铸排机、莫诺铸排机或者二者的仿制机器印刷而成的。到20世纪中叶,凸版印刷逐渐后继乏力。这种使用了一千多年的印刷方法(在雕刻出的字母和其他字符的凸起表面着墨)正在被精密逼真的摄影术及“平版”技术所取代。平板先经过感光处理来吸收或排斥墨水,借以印出字母和插图等。莱诺铸排机、莫诺铸排机及二者的仿制机器皆很快改进,将字母曝光在感光照相纸上,而不是用铅浇铸,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该来的还是要来。所谓照相排版(Phototypesetting)是机械排版的最后一搏。最后,在莱诺铸排机和莫诺铸排机的这场对决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给书籍印刷投下了最深长的阴影。19世纪80年代末期,当默根塔勒与兰斯顿为各自的发明辛苦劳累时,赫尔曼·霍勒里斯的业务却蒸蒸日上。他将他的机电制表机租给人口普查局,1890年人口普查的进度比之前的那次加快了两年,预计节省了500万美元开支。后续几年,霍勒里斯创建了一个商业帝国,该帝国最终成为电脑的代名词,即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nternational Business Machines,IBM)。如今,个人电脑(赫尔曼·霍勒里斯制表机的后代)取代了机械式莱诺铸排机和莫诺铸排机。文本和图像悄无声息地以电子数据的形式任意腾挪进行排版,准备好印刷前不再需要触及实体世界。印刷而成的书籍或许只是硬邦邦的大同小异的人工制品,但书籍的制作却的的确确是一个数字化处理过程。
ISBN: 9787108068705 定价: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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