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导》中的“淡淡忧伤”

微信ID:sanlianshutong

『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当奥斯丁着手创作《劝导》时，英格兰正在经历奥斯丁一生中前所未见的最严重的经济危机，而这场经济危机也是不列颠历史上最严重的经济萧条之一。将包括《劝导》在内的奥斯丁作品置于其文化生成语境进行解读，是自1880年代以来的一种趋势。值得一提的，是索瑟姆关于奥斯丁如何在其作品中刻画与运用英国皇家海军形象的研究。他从传记角度将《劝导》视为一部作家表达自己对皇家海军的热爱的小说，认为该小说融合了奥斯丁的爱国主义情绪与她对自己在皇家海军中服役的兄弟们的手足之爱，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暗示作家自己希望获得完满的爱情。*文章系《三联精选：劝导》（三联书店 2021-9）“导读”，作者龚蓉。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电影《成为简·奥斯汀》 剧照

《劝导》中的“淡淡忧伤”（节选）

文 | 龚蓉

在《西方正典：伟大作家与不朽作品》中，哈罗德·布鲁姆在论及《劝导》时写道，“每次我重新读完这部无可挑剔的小说后，总是会感到十分难过”，并指出这个现象也见诸他人：“当我问及我的朋友及学生们阅读这部小说的感受时，他们常常表示对《劝导》也会感到一种悲伤，而阅读《曼斯菲尔德庄园》时却很少有如此感受”，但又同时认为，读者的这种情绪却并非源于女主人公安妮的悲伤，而是因为受到了这部小说整体阴郁氛围的影响。的确，单就这部小说的婚恋主题而言，在小说结尾处，安妮在第一部中最主要的悲伤之源已经消失：她与温特沃思上校在经历了八年半的别离后，终于冰释前嫌，破镜重圆。可是，不同于《简·爱》中那位具有反抗精神的女主人公在第三十八章一开篇便以胜利者的口吻简洁明了地宣告“读者，我嫁给了他”，《劝导》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在小说第二部第十二章结尾处强调的却是，安妮幸福的婚姻生活面临着战争这个潜在威胁：“安妮是温柔的化身，在温特沃思上校的倾心相待中，她的每一分柔情都得到了回报。只是因为他的职业，她的朋友们才希望她不要那么温柔；也只是因为对未来战争的担心，她的快乐才会暗淡些许。身为水手的妻子，她深感荣幸，但她也会时时担惊受怕，这是她必须为属于这个职业而付出的代价。”

这个区别固然体现了两位女作家迥异的风格，但如果以日不落帝国的兴盛史来对此进行观照，那么读者或可以发现，当夏洛蒂·勃朗特于1847年出版《简·爱》时，对正处于鼎盛期的英帝国而言，它最需要的是不列颠子民去遥远的殖民地传教与办学，帮助帝国在宗教信仰层面完成对殖民地的精神与文化征服，是不列颠子民加入帝国的军队，去遥远的异域帮助帝国维护对殖民地的统治与剥削，而在一定意义上，英格兰乡村之所以能够被神化与建构为英格兰传统的象征，也正是因为英帝国对殖民地的剥削与奴役为英格兰乡村提供了必要的经济基础。于是，拒绝跟随圣约翰前往印度传教的简·爱可以回到宁静的英格兰乡间，依靠从殖民地发财归来的叔叔留给自己的遗产，将失明的罗切斯特从绝望的自我放逐中拯救出来，并在乡间安然尽享静谧的婚姻生活。然而，在1817年底出版的《劝导》中，第三人称叙述者却暗示，小说中温柔美好、忍辱负重、多情坚贞的安妮在享受美满婚姻生活的同时，也将担心丈夫会因为帝国的战争需要而再次出海作战，这样的战争阴影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的是不列颠子民对帝国未来的不确定：虽然《劝导》的创作与故事时间背景均为英国在拿破仑战争（1803—1815）中打败法国，结束了自17世纪后期开始的第二次英法百年战争（1689—1815），但在当时包括简·奥斯丁以及她两位效力于英国皇家海军的同胞兄弟在内的不列颠子民却并不知道，像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这样的海上战役在此后近一百年里并不会再次出现，因为拿破仑战争之后的英帝国已无可争议地成为世界海上霸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英国海军几乎再没有进行过任何重大海上战役。这意味着，安妮并不需要因为丈夫的职业而时时担惊受怕，因为温特沃思上校或许只会像奥斯丁的幼弟一样，在1850年成为英国皇家海军东印度与中华区（East Indies and ChinaStation）舰队总司令，在第二次英缅战争期间率领自己的舰队出征，并最终因霍乱而于1852年10月病死在缅甸的卑谬镇；也或许会像奥斯丁的五哥一样，在上校这个职位上足足等待三十年，然后靠着资历被晋升为海军少将，像小说中安妮的妹妹玛丽·马斯格罗夫太太所眼红的那样受封为爵士，并最终在1863年以八十九岁高龄被任命为英国皇家海军元帅（Admiral of theFleet）。

……

在布鲁姆看来，《劝导》之所以不时显露出“优雅悲情”，一个客观原因“或许与简·奥斯丁不佳的健康状况有关，表明了她对自己英年早逝的预感”（《西》：201）。的确，奥斯丁大概在开始创作《劝导》时就已感到身体不适，而到1816年初，她的身体状况就已经相当不理想了，有研究者认为她当时或已表现出原发性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症（亦称艾迪生病）的症状，这使得她不得不在1816年5月2日中断《劝导》的创作，随后在姐姐卡桑德拉的陪同下前往格洛斯特郡的切尔滕纳姆进行水疗，同年6月15日返回乔顿，之后不久，她便于7月18日完成了《劝导》的初稿。因此，身体状况的恶化或许造成《劝导》匆匆结尾，仅以只言片语交代次要人物的结局，如克莱太太与埃利奥特先生的私情、伊丽莎白的失落等，也没有像其他小说一样安排女主角安妮定居在某处，令读者掩卷之时感觉意犹未尽。

……

当奥斯丁着手创作《劝导》时，英格兰正在经历奥斯丁一生中前所未见的最严重的经济危机，而这场经济危机也是不列颠历史上最严重的经济萧条之一。战时经济的崩溃、不加监管的银行制度、史无前例的国债、高失业率（军备物资需求直线下降造成供应链工厂纷纷倒闭）、为保护国内粮食价格而以价格手段控制粮食进口并最终导致国内粮食价格居高不下的1815年《谷物法》等，足以构成一股严重威胁中下阶层安稳生活的经济风暴。同时，议会在滑铁卢战役之后完全无视国债压力，任性地做出了立即取消收入税以讨好富有阶层的决定，这不仅几乎将税负压力平摊到每个人头上，使得中下阶层的生活愈发困难，更加剧了国家的债务危机。《劝导》中埃利奥特爵士无视债务，继续以财务赤字为代价维持奢侈体面生活的愚蠢行为，显然与英国当时正面临的财政问题同出一源。此外，战争结束后，军人纷纷退役，英国皇家海军更是减员85%。从军队中退役的这30万军人除了推高失业率以外，还加重了政府的财政负担——有议员甚至因此抱怨支付给退役受伤士兵和海员的已减半的退伍费开销太大，小说中哈维尔上校一家偏居于淡季的海滨小镇的生活，则无疑折射了同时代退役海员的困窘处境。

《劝导》中不乏对当时经济状况的影射。《谷物法》对乡绅阶层生活的保障，在马斯格罗夫一家丰盛喜庆的圣诞团聚中得到充分体现：“房间的一头是一张桌子，几个女孩子围坐在那里，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一边剪着绸子与金纸。男孩子们在房间的另一头嘻嘻哈哈地打闹着，那里摆放了几个被压弯的支架，支架上是盛满了碎肉冻和冷馅饼的托盘。整幅场景当然也少不了一堆熊熊燃烧着的圣诞节炉火，尽管房间里喧闹不已，它似乎还是铁了心要让人听见自己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Persuasion: 88）毫无疑问，马斯格罗夫一家生活富足，拿破仑战争对他们的影响不过是一位不成器的败家次子命丧其中，若非因为温特沃思上校的出现，他们一家都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失去过一位儿子与兄弟；但就在同一个冬天，巴斯的大街上却不乏生活落魄的可怜人，爱慕虚荣、全凭外表判断他人价值的埃利奥特爵士就抱怨说：“街上全是骨瘦如柴的男人！”（Persuasion:93）。成日游手好闲、只对打猎感兴趣的查尔斯，也深知议会正在讨论的《谷物法》提案将如何惠及土地所有者：当查尔斯坚称妹妹亨丽埃塔嫁给表兄查尔斯·海特并不会让她前途暗淡时，他强调玛丽“低估了温斯罗普。我怎么也无法让她明白这宗产业的价值。时代在发展，这是一桩前途光明的婚事”（Persuasion: 145），因为查尔斯·海特将来要继承的是一宗自由保有产业，“温斯罗普的产业不少于250英亩土地，汤顿那边还有个农场，那里的地可是这一带最肥沃的”（Persuasion: 51）。此外，正如剑桥版《劝导》的两位编辑所指出的那样，小说中埃利奥特爵士在“好”年份里依然无法管理好自己的产业、放弃凯林奇并背弃对自己佃农的责任的行为与决定，都应该放在1815年《谷物法》这个背景中进行解读。

由此可见，布鲁姆对“淡淡的忧伤”为何贯穿《劝导》全书的分析太过简单，而他做出如此简单判断的原因则正在于他强烈排斥对文学作品进行社会—文化—政治解读：

谈论简·奥斯丁所排斥的社会经济现状的做法已成为时髦，比如西印度群岛的奴隶制，部分地构成了她的人物们能享有经济保障的根本原因。然而所有文学巨著都建立在排除的基础上，也无人证明增强对文化与帝国主义之间关系的意识对于人们学会解读《曼斯菲尔德庄园》会有丝毫裨益。《劝导》结尾时对温特沃思在其中享有高位的英国海军表示崇敬……但是奥斯丁再一次显示出，她的卓越艺术是建立在排除的基础之上，英国海军令人不快的现状与《劝导》的关联并不比西印度群岛与《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关联大。（《西》：198-199）

布鲁姆所代表与承继的是一种强调文学性、希望对文学作品进行去政治化解读的文学批评传统。早在1870年，维多利亚时期的莎学学者理查德·辛普森便已断定奥斯丁毫不在意同时代政治；在强调与分析奥斯丁如何在其小说中天才地借助反讽手法探讨其所处社会的行为准则与价值观的同时，辛普森指出：“对政治，她并非全然没有兴趣，但这种政治是先于她所处时代两百年的政治。对查理一世与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她非常感兴趣，但除了让她的几个海军角色发家致富外，她丝毫未提及她所生活与写作时代的法国大革命和欧洲战争。”但正如前面的分析所表明的那样，奥斯丁一直在利用《劝导》中的各种小细节关注英国时政，表达对受时局影响的家人的担忧。

这样的小细节甚至可以与1816年的“无夏之年”建立起联系。一个晴朗的深秋午后，安妮与众人散步至温斯罗普附近。途中，安妮因留意到温特沃思上校对路易莎的热切赞许而情绪低落，当她随着众人“穿过一片片广阔的圈占地”时，她注意到“那里农人们正在忙着耕作……农人们正在对抗着那诗意感伤的情怀，一心想要带回春天”（Persuasion: 57）。珍妮特·托德与安特耶·布兰克认为，如果以后见之明来解读农人们的美好意愿，此处便具有浓厚的反讽意味，因为战争将在1815年重新爆发，农人们还将在1816年面临严重的歉收：1815年4月，印度尼西亚坦博拉火山爆发，这极大地影响了北半球中高纬地区国家的气候，1816年的英国因此迎来了寒春与凉夏，奥斯丁在这年3月的一封信件中提到，乔顿农舍她住处附近的一个池塘中水都快漫出来了，村庄里的道路脏兮兮的，农舍的墙也一直湿乎乎的。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儿在同年7月29日所写的信中描述了“无夏之年”对经济的影响：此时的麦子还是绿油油的，仅斯塔福德郡与什罗普郡就有2.6万人失业，成千上万的人面临着饥荒（“Introduction”: xxxii-xxxiii）。

其实，将包括《劝导》在内的奥斯丁作品置于其文化生成语境进行解读，是自1880年代以来的一种趋势，正如托德与布兰克所总结的那样，布鲁姆的反对并不能阻挡与改变文学批评界对奥斯丁作品进行历史化解读的努力，在这些解读中，奥斯丁小说中虚构的产业被视为了对种种被承继下来的社会结构的转喻（“Introduction”: lxxii）。在他们将《劝导》作为一部“英格兰状况”（condition-of-England）小说进行分析的过程中，众多研究者发现，这部小说并没有像奥斯丁前期作品那样，“接受伯克在经营良好的世袭产业与逐渐演化的国家之间建立的类比”，而是“对托利派乡绅阶层与一个企业化的军人行业之间的意识形态冲突进行了评论”。于是，文学研究者或发现，《劝导》对比了衰落中的软弱无力的贵族阶层与兴起中的活力满满的海军阶层，描写了前者如何为后者所取代；或指出小说暗示了凯林奇府暗淡的前景，即，尽管克罗夫特将军夫妇将暂时为凯林奇注入活力，但这宗产业最终会落入自私自利的埃利奥特先生手中；或认为小说预示着乡绅阶层终将难挽颓势，因为小说将安妮塑造为这个阶层的社会延续所需要的所有美德的象征，但安妮却始终都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局外人（“Introduction”: lxxii-lxxiii）。除此以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索瑟姆关于奥斯丁如何在其作品中刻画与运用英国皇家海军形象的研究。他从传记角度将《劝导》视为一部作家表达自己对皇家海军的热爱的小说，认为该小说融合了奥斯丁的爱国主义情绪与她对自己在皇家海军中服役的兄弟们的手足之爱，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暗示作家自己希望获得完满的爱情。

如此种种解读所指向的都是奥斯丁如何借助《劝导》思考变迁中的英格兰社会、政治与文化这一事实，它们的结论不会抹杀布鲁姆关于《劝导》让读者心生悲切的描述，反而会帮助读者进一步分析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在掩卷之余仍能体味到萦绕在小说字里行间的“淡淡忧伤”。温特沃思上校的爱及其家人的亲情，能够弥补安妮缺失的母爱与从不曾拥有的父爱和手足之情，但却无法让安妮重返凯林奇、将其作为自己永远的家，而这恰恰是小说中安妮的想象与回忆差一点让她从自己的坚持中溃败下来的原因：“有那么一阵子，她的想象与内心都受到了蛊惑。想到成为她母亲那样的人，想到她将是第一个复活‘埃利奥特夫人’这个珍贵的称呼的人，想到重回凯林奇，把它重新称为自己的家、自己永远的家，这种想法的魔力让安妮一时间无法抗拒。”（Persuasion: 106）作为海员的妻子，安妮注定要效仿克罗夫特太太，跟随丈夫四海为家，英国广播公司拍摄的1995年电影版《劝导》便以安妮坐在丈夫指挥的战舰中出海的镜头结尾。英国独立电视台所拍摄的2007年电影版《劝导》则在结尾处进行了重大改动，安排温特沃思上校带领被蒙着双眼的安妮乘马车回到凯林奇：温特沃思上校买下了凯林奇府，将它作为新婚礼物赠送给安妮，让安妮的人生从此不再有遗憾。这个让安妮不再有遗憾的改编，看似满足了读者与观众的期望，却在本质上消解了小说的阴郁色彩，让小说在白马王子解救被困公主、让她重新拥有失去的一切的虚幻中丧失了其原有的美学意义。

劝导

[英]简·奥斯丁 著 龚蓉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1-9

ISBN: 9787108071590 定价: 49.00元

━━━━━

▲ 点击图片阅读 三联书讯 | 2021年9月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 购买三联图书

▼复制以下淘口令，打开手机淘宝，进入三联书店天猫旗舰店3fu置这个 a:/₤CEXmc9uWeYG¢回淘Ьáò

—END—

欢迎点“在看”，分享转发到朋友圈

----

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

ID:sanlianshutong

▲长按二维码即可订阅

----

▲回复好文，阅读更多专题文章

▲回复听课，了解书店里的大学公开课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购买三联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