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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三千里外觅封侯

姜鸣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20-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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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自问亦未有何等陨越;乃无端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馀,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


1901年11月7日,晚清重臣、“中兴元老”李鸿章,在北京病逝,享年78岁。



▲ 中年李鸿章


文 | 姜鸣


磨店故里


从前,常以籍贯作为人物的代称,李鸿章被叫作“李合肥”,我却一直不知李鸿章的合肥老家究竟在哪里。合肥市中心淮河路中段有座“李府”,那是李家发达后添置的宅第,近年复修起来,游人络绎不绝。但李鸿章的出生地不在城里,他是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最近,我的朋友,李鸿章研究专家翁飞兄陪我去探访他诞生的祖居。


驱车沿合肥市区沿东二环路到头,然后折向北,是宽阔的瑶海大道。大约行车半小时,右侧连绵的庄稼地中间,兀然出现了一片刚刚建起的徽式仿古商铺群落。路口的牌楼正中,写着“磨店”两个大字。



▲ 今日磨店村口


穿过牌楼,从新铺的水泥路转向坑坑洼洼的土路,一路颠簸,我们来到一块小小的打谷场前,迎面是几间农家式样的二层楼房,那种前些年翻建的普通民居。


翁飞比划着,这儿曾是李鸿章出生的房子,这儿有掩埋李鸿章衣胞的地方,这儿有李鸿章与兄弟们一起读书、休息的“棣华书屋”,我却找不到昔日建筑的蛛丝马迹。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曾记录过旧居棣华书屋的环境:“门临方塘,水光照屋,菊花三径,杨柳数株”,那个“柳荫塘”,就在谷场的前面,李鸿章少年时代曾在塘里游泳嬉戏。



▲ 熊砖井


隔着柳荫塘,有一片稻田,是李鸿章母亲耕作过的“麻大田”,葱茏的稻穗正在灌浆。其所以得名如此奇特,据说缘于李母天生麻脸和大脚。李氏祖先,有田二顷,到祖父李殿华时,分得的田产不多。殿华两应乡试皆落第,便放弃功名之想,退居乡间,过着“男耕女织,督课勿懈”的生活。李鸿章后来在家书中说:


前吾祖父穷且困,至年终时,索债者如过江之鲫。祖父无法以尝,惟有支吾以对。支吾终非久长之技,即向亲友商借。借无还期,亦渐为亲友所厌。其时幸有姻太伯父周菊初者,稍有积蓄,时为周济,并劝祖父以节俭,并亟命儿孙就学。吾祖父从其言,得有今日。


李文安未跃龙门之前,靠开馆授学为生,“指画耳提,寒暑罔倦”。家中田地,虽有佃户耕作,但大脚老婆也要亲手打点。平时过日子,亦由夫人“尺布寸缕,拮据经营”。古时候所谓的“耕读世家”,便是如此。


天空依旧湛蓝。水稻依旧碧绿。劳作依旧辛苦。读书依旧有出息。这些常识道理,一百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变化。田边小溪里,老水牛慵懒地将身体埋入水中,躲避着正午灼人的阳光。我们和古人,呼吸着同一团炎热的空气。然而柳荫塘畔,早已没有了李鸿章的旧居。


少年狠人


道光三年正月初五日(1823年2月15日)清晨,李鸿章诞生于合肥县东乡磨店(现为合肥市瑶海区磨店乡群治村祠堂郢)。这天,恰是民间迎接财神的好日子。据说李母先前在麻大田干活的时候,被乌龟咬了一口,使得她的分娩比预产期延晚了近一个月——而她在卯时出生的儿子,自然就是个贵(龟)子。


从六岁起,李鸿章随父亲在家馆发蒙读书。十一岁,父亲中举,在其后的四年中,三次赴京会试,无暇授徒,鸿章便拜堂伯父仿仙为师;另外还从合肥名士徐子苓学习。在《南亭笔记》里,李伯元记载李鸿章“未达时尝与人言志”,宏愿是“吾愿得玻璃大厅。事七间,明窗四启,治事其中”。从前玻璃是昂贵的进口奢侈品,大厅面阔七间,也是王侯将相的宅邸规格,一个乡间布衣,竟有如此抱负,李伯元评论说:“其胸襟实有过人处”。


十九岁那年,李鸿章写《二十自述》(当时人均以虚岁计)四首云:


蹉跎往事付东流,弹指光阴二十秋。

青眼时邀名士赏,赤心聊为故人酬。

胸中自命真千古,世外浮沉只一沤。

久愧蓬莱仙岛客,簪花多在少年头。


每到春初酒价赊,惊心老大渐相加。

三年白下增诗债,十载青毡易岁华。

马齿记从今日长,龙头休向昔时夸。

因循最误平生事,枉自辛勤读五车。


丈夫事业最当时,一误流光悔后迟。

壮志不消三尺剑,奇才欲试万言诗。

闻鸡不觉身先舞,对镜方觉颊有髭。

昔日儿童今弱冠,浮生碌碌竟何为?


暮鼓晨钟人听来,思前思后自徘徊。

人生惟有青春好,世事须防白首催。

万里请缨终子少,千秋献策贾生推。

愧于两字功名易,小署头衔斐秀才。


显然,青年时代的李鸿章,有追求功名的热望,亦带有吟诗遣句的矫情。是年,英军占领镇江,逼迫清政府签定《南京条约》,开放五口通商。居住合肥的李鸿章,是否意识到,一个数千年未遇的大变局,正向自己走来?


书生奋起


在李鸿章旧居附近,我们找到几块破碎的石碑,那是当年修建李氏宗祠时镌刻的,横卧在地上。还有一口古井,当地人称作“熊砖井”,据说是明朝这里就出了一位熊姓大官,他带人掘了这口井,后来为李家所有,出了一门三进士(文安、鸿章,还有瀚章是赐进士出身),至今井水甘冽。古井的井栏,数百年来日复一日地被井绳摩擦,勒出二十余道深深的沟壑,令人感受着岁月的悠长。李家祖辈,都喝熊砖井的水,以至后来有位庐州知府,觉得这井实在能带来好运,便偷偷从井栏上凿下一块石头,去刻了官印。现在的井栏上,留有一个明显的豁口。



▲ 李鸿章母亲耕种过的“麻大田”


在明清两代的历史上,合肥不是安徽的省会(一度做过临时省会,安徽省会在安庆),但它是南淝河与东淝河会合之处的一座兵家必争的城池。也许正因如此,才历出“狠人”。别的不讲,同一个磨店乡,民国初年,又出了个蜚声全国的大狠人,暗杀大王王亚樵,其墓地,离李家故里并不遥远。明朝末年,江西湖口许氏家族,为躲避战乱,迁来此地定居。后有许迎溪者,娶本地人李氏为妻。妻弟李心庄无子,迎溪夫妇遂将次子慎所过继给李家为嗣。慎所改宗李姓以后,整整六代人,依然耕读传家,却与科举无缘,更与官场无缘。李氏先世未定字辈。嘉庆十四年(1809)首次纂修《合肥李氏宗谱》,始定字辈“文章经国,家道永昌,福寿承恩,勋荣世守”,彰显出李家孜孜不倦地在科举中寻求发展的雄心壮志。


宋路霞女士在《李鸿章家族》一书中记载,李家的三世祖、四世祖葬在熊砖井以西的大老坟,是片离熊砖井仅半里地的松树林;五世祖葬在熊砖井附近的小老坟,离井只有一里路;六世祖殿华,葬在熊砖井以北的枣树林,李家人称之为井上坟。历代祖先环井而葬,可见熊砖井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在李家旧居不远的于湾村,我还找到李氏家庙遗址。1867年,李鸿章选择此地,为父亲文安建祠,俗称“李家庙”。祠堂规模宏伟,计有正屋92间。1869年初,李鸿章回籍扫墓主持祭典。安徽八府、五州官员均往祭奠,车水马龙,阻塞四方交通道路。曾国藩趣称为“昼锦还乡”,为李家庙撰联云:


庭训差同太邱长,子孝孙贤,已迈元方季方而上

碑文虽逊鲁国公,功高德厚,实在颜庙郭庙之间


这里现在是所乡村小学,简易的校舍全是后来所盖,但部分围墙却是用家庙旧砖砌成。校园里有株白玉兰树,是李鸿章长子李经方从日本带回来的,乡人唤作“望春树”,树龄已有120多年,绿意婆娑的枝叶拍打着被岁月浸润的嶙峋老干,每每让人回忆从前。家庙的厅堂,历经几十年的拆卸,如今片瓦无存,据说最后一次,是被区政府有关部门拆卸木头,去盖会议室了,是否算化腐朽为神奇呢?李文安夫妇的墓地原先在家庙附近,现在除了几块断碑,也是一无所有了。



▲ 李鸿章家庙的断碑


李文安在道光十八年(1838)考中进士,与曾国藩、宝鋆为同年,从此走出磨店,在北京居住,后来官居刑部督捕司郎中,即为正五品的司局长。道光二十三年,李鸿章在庐州府学被选为优贡,文安召唤儿子前往京师,学习经史。鸿章二十岁进京时,曾作律诗《入都》十首,在晚清传诵一时,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第一、第二首: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风高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野鸥?

笑指芦沟桥畔月,有人从此到瀛洲。


频年伏枥向红尘,悔煞驹光二十春。

马是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

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

藉此可求文益友,胡为悒郁老吾身。


记得在2001年,我曾经探访过曾国藩在湖南双峰的故居。从长沙驾车出郊区,没过多久,就是尘土扑面的崎岖丘陵。司机一面开车,一面嘟囔着:“曾国藩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啊!”现在,我站在李氏家庙通往合肥的土路口,眼前浮现着一位身长鹤立的青年与家中亲人作揖告别的场景。李鸿章后来在家信中说:“拜别赴京,于迢迢长路中,托母亲大人洪福,一路平安。与朱世叔坐车至铜山,给车钱一两四钱。弃车换马,仆仆于山东大道,攒程进京,已于本月十二日安抵圣都。”“京中繁华富贵之气,触目皆是,惟男作客此间,万不敢背庭训而稍折浮华也。”


李鸿章在棣华书屋完成了人生第一阶段的学习。从此,他一步一步走向遥远的北京。 “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他的信心是坚定的。“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他的目标是明确的。他以年家子身份拜曾国藩为师,24岁考中进士,李氏家族也“从科甲奋起,遂为庐郡望族”。


母以子贵


李鸿章后因镇压太平天国,回家乡组织团练,最终从血海中带出一支淮军子弟兵,本人做到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总理衙门大臣,封一等肃毅伯。他的大哥李瀚章,也官居湖广总督。父亲李文安死于兵荒马乱的咸丰五年(1855),未能看到儿子的成功;母亲后半生轮流住在两个儿子的总督府第,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她是合肥处士李腾霄的女儿,生育了六子二女。当年,有人担心李家子女众多,生活困难,她却很有把握地说:“吾教诸子发奋读书,皆巍巍有立,岂忧贫哉?”待到儿辈发达,每迁一官,她反而“无甚喜之色,时时以盈满为诫”。


光绪五年(1879),李母庆祝八十大寿,古文大师俞樾作寿联曰:


起居八座,亦多寿,亦多男,先百花生日,祝慈荫长春,凤舞鸾歌,遍浙江东西、洞庭南北。

文昌六星,有上将,有上相,以万石家风,佐熙朝景运,金昆玉友,比荀龙少二、贾虎增三。


光绪八年三月初二日(1882年4月19日),李母去世。帝师翁同龢所赠挽联云:


八十三年,极人世富贵尊荣,不改俭勤行素志;

九重一德,为贤母咨嗟震悼,要全忠孝济时艰。


母以子贵,无论李太夫人祝寿还是丧礼,在当年都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李鸿章启程奔丧之前,向朝廷坚请为母亲“守制”,而朝廷则以国事急需,要他“夺情”复出,正当彼此在京津之间来回行文,虚虚实实反复讨论的时候,三月十八日,军机大臣给安徽巡抚裕禄密寄一道上谕:


有人奏,李瀚章、李鸿章之子弟族人在合肥县广营田产,包揽垦荒,并有主持词讼、闯关闹卡情事,请饬查禁等语。所奏是否属实,著裕禄确切查明据实具奏,毋稍徇隐。


通过这道上谕,我们既可想象李鸿章发达后家族势力的急剧膨胀,也感慨慈禧太后驾御封疆大吏的手腕:用你,也时时敲打你。


“城市名片”


光绪二十七年(1901)李鸿章去世后,归葬故乡合肥大兴集。2002年,我曾经专程寻访过李鸿章的墓地,得知在1958年被掘棺扬尸,而他的《入都》之三有句:


回思往事尽成尘,我亦东西南北身。


真是一语成谶。


这些年来,历史学界对李鸿章的评价,经历了否定到否定之否定的曲折变化。如今,李鸿章被故乡后贤提名为“合肥名片”,他的各种遗址遗迹,被当作旅游标志,重新发掘包装起来,浙江某民营企业集团还将投资15亿元予以再造。中午,我们在新修的磨店乡仿古商业街上漫步,这条长达1.5公里的街道叫做“李鸿章美食休闲文化街”。街上唯一已经开张的店铺,正是号称专营李鸿章家宴的饭店。饭店主人小名杨三,这又令我想起从前的两句著名联语:“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不过眼前的杨三,是位实实在在的磨店人。据说李家食谱的几十种菜肴中有味“狗腿炖火腿”:火腿自然是彩云之南的宣威特产,狗腿则出自直隶总督驻节所在的河北保定。想想,这必是风味浓郁的名菜。当然,还有地地道道的本乡特产磨店老豆腐,它的历史与淮南八公山豆腐一样久远。


《天公不语对枯棋》、《秋风宝剑孤臣泪》

姜鸣/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8月


临别时回眸这条崭新的仿古街道,心里不由揣测,下次再来这里,旧居、祠堂、墓地,都被一一修复了,喜爱旅游的人又多了几处观光拍照的景点。可是,九泉之下的李鸿章,是否就会感到欣慰呢?


2006年8月


*文章选自《秋风宝剑孤臣泪》,原标题“簪花多在少年头——访李鸿章故乡合肥磨店”(三联书店2015年8月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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