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谈古今成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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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如何自这些学问事业的多歧多彩的途径中,选择到自己“所善”、“所爱”的理想,这是极重要的一件事。“所善”该是出于理性的明辨,“所爱”则是由于感情的直觉。知其“可善”而不觉其“可爱”,则无固执之感情;觉其“可爱”而不见其“可善”,则无殉身之价值。这种选择偶有不当,则一切所谓“固执”与“殉身”也者,都将成为虚妄的空谈,所以说第一难在择一;而既经择定之后,便当“生死以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我之所说未必与王国维先生原意完全相同,读此文者之所得,也不必与我完全相同。然而这种差异,实在无关紧要,我们只是由联想引发联想,在内心最真切的感受中,觅取和享受彼此间一种相互的触发而已。
文 | 叶嘉莹
多年前偶然有几位青年同学向我提出过一个问题说: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举过几段词,说那是代表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这三种境界究竟是指怎样的境界,希望我能为他们简单解说一下。这篇小文就是对那几位同学的一个简单的答复。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过下面一段话: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按原词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按原词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第一种境界所引者为晏殊《蝶恋花》之句,第二种境界所引者为柳永《凤栖梧》之句,第三种境界所引者为辛弃疾《青玉案》之句1。若自原词观之,则晏殊的“昨夜西风”三句不过写秋日之怅望;柳永的“衣带渐宽”二句不过写别后之相思;辛弃疾的“蓦然回首”三句不过写乍见之惊喜。这些词句与所谓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其相去之远真如一处北海一处南海,大有风马牛不相及之势,而王国维先生竟比并而立说,其牵连绾合之一线只是由于联想而已。
“联想”原为诗歌创作与欣赏中之一种普遍作用。就创作而言,所谓“比”,所谓“兴”,所谓“托喻”,所谓“象征”,其实无一不是源于联想,所以螽斯可以喻子孙之盛,关雎可以兴淑女之思,美人香草,无一不可用为寄托的象喻,大抵联想愈丰富的,境界也愈深广,创作如此,欣赏亦然。而且这种欣赏的联想更早自孔子便已曾对之大加推许和赞扬了,《论语·学而篇》曾记载孔子与弟子子贡的一段谈话: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 《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论语·八佾篇》又记载着孔子与子夏的一段谈话: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由以上所引的二段《论语》中的问答看来,一段是子贡由“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与孔子所说的“贫而乐,富而好礼”的两种不同的为人的态度境界,而联想到了《诗经》所歌咏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诗句。另一段则是由子夏所问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诗句,而引起了孔子以绘事为譬的回答,又引起子夏“礼后乎”的联想。他们的种种联想,都与原诗句没有必然的关系,而却都得到了孔子的称美赞许,由此看来,可见孔子所认为“可与言诗”的人,原来乃都是一些告往知来善得启发的读者,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善于自欣赏中引发联想的读者。不过欣赏者之联想与创作者之联想又微有不同之处。创作者所致力的乃是如何将自己抽象之感觉、感情、思想,由联想而化成为具体之意象;欣赏者所致力的乃是如何将作品中所表现的具体的意象,由联想而化成为自己抽象之感觉、感情与思想。
创作者的联想我们可以找到两个简明的例证,其一是李后主《清平乐》词中的二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其二是秦少游《减字木兰花》词中的二句:“欲见回肠,断尽熏炉小篆香。”自“离恨”到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自“回肠”到熏炉断尽的“篆香”,这当然是联想。而“离恨”和“回肠”是抽象的感情,“春草”和“篆香”则是具体的意象,使读者自此具体之意象中,对抽象之感情、感觉、思想,得到鲜明生动的感受,这是创作者之能事。
至于欣赏者的联想,则我们自《人间词话》本书中就可以另外也找到两个例证,其一是评南唐中主《摊破浣溪沙》词的话,王氏云:“‘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其二是评冯延巳《鹊踏枝》词的话,王氏云:“‘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自“菡萏香消翠叶残”到“美人迟暮”;自“百草千花寒食路”到“诗人之忧世”当然也是联想,而“菡萏香消”和“百草千花”是具体的意象,“美人迟暮”之感和“诗人忧世”之心则是抽象的感情,自作品具体之意象中,感受到抽象的感情、感觉和思想,这是欣赏者之能事。
这种由彼此之联想而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构成的相互触发,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感应,而且这种感应既不必完全相同,也不必一成不变,只要作品在读者心中唤起了一种真切而深刻的感受,就已经赋予这作品以生生不已的生命了,这该也就是一切艺术作品的最大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
当然,我这样说也并不是以为欣赏单只着重联想,而便可以将作者之原意完全抹煞而不顾,我只是以为一个欣赏诗歌的人,若除了明白一首诗的辞句所能说明的有限的意义之外,便不能有什么感受和生发,那么即使他所了解的丝毫没有差误,也不过只是一个刻舟求剑的愚子而已;但反之亦然,若一个欣赏诗歌的人,但凭一己之联想,便认定作者确有如此之用心,那么即使他所联想的十分精微美妙,也不过只是盲人摸象的痴说而已。所以我以为对诗歌之欣赏实在当具备两方面的条件,其一是要由客观之理性对作品有所了解,其二是要由主观之联想对作品有所感受。
《人间词话》三种境界之说,当然只是王国维氏由一己主观之联想所得的感受,但王氏的可贵之处则在他并不将一己之联想指为作者之用心,就在这一段三种境界之说的后面,王氏就曾自作说明道:“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这种态度就比专以寄托说词的清代常州诸老明达得多了。而且这种说词的方法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他能以他自己的感受给其他读者一种触发,将其他读者也带入了一个更深广的境界,虽然每个人之所得仍不必尽同,但每个人却都可以各就其不同的感受而加深加广,这种触发的提示岂不是极可贵的么?
现在我且就我个人一己之所得,对这三种境界略加解说:
蝶恋花
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一种境界,也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
在台湾,四季无鲜明之变化,此三句词所表现之境界颇不易体会得到,而在大陆的北方,每当玉露凋伤金风乍起之时,草木的黄落变衰是一种极其急促而明显的现象。长林叶落,四野风飘,转眼间便显示出天地的高迥。新寒似水,不仅侵入肌骨,更且沁人心脾。偶尔登高望远,一种苍茫寥廓之感,会使人觉得爽然若有所失。在人之一生中也会经过这一个类似的阶段,这时人们会觉得自己既已无复是春日迟迟时的幼稚和满怀惊喜;也已无复是夏日炎炎时的紧张和不遑喘息,是黄落的草木蓦然显示了自然的变幻与天地的广远,是似水的新寒蓦然唤起了人们自我的反省与内心的寂寞。
这时,人们会觉得过去所熟悉的、所倚赖的一些事物在逐渐离去,逐渐远逝。虽然人们对此或许不免有一份怅惘之感,但同时人们却又会觉得这消逝的一切原来早已经不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了。这种凋落,拓展了他们更广更远的视野,使他们摆脱了少年的幼稚的耽溺和蒙蔽。他们开始寻求一些更真实更美善的事物,一种追求寻觅的需要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所以在“昨夜西风凋碧树”之后,紧接着便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独”者,可视为写此境界中之孤独寂寞之感;“上高楼”者,可视为写对崇高理想之向往;“望尽天涯路”者,则可视为摆脱了一切幼稚的耽溺蒙蔽以后,对更广远的境界的追求寻觅和期待。然而四野寥廓,瞻顾苍茫,所追寻者竟渺不知其在何许,如果有人正在这种茫然无绪的感觉中,那么他无须困惑,也无须悲哀,因为这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一种境界呢。
凤栖梧
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二种境界,也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
柳永原词只是写恋爱中的相思之苦,但这种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精神,却不仅于在恋爱时为然,屈原曾说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孟子也曾说过“所爱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这些正是古今仁人志士所共同具有的一种情操。“爱其所爱”的感情是常人都可有的感情,但“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操守却不是常人都可有的操守。第一难在“择一”,第二难在“固执”,第三难在“殉身无悔”。《九歌·少司命》有句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美人虽众,而情有独钟。
人们如何自这些学问事业的多歧多彩的途径中,选择到自己“所善”、“所爱”的理想,这是极重要的一件事。“所善”该是出于理性的明辨,“所爱”则是由于感情的直觉。知其“可善”而不觉其“可爱”,则无固执之感情;觉其“可爱”而不见其“可善”,则无殉身之价值。这种选择偶有不当,则一切所谓“固执”与“殉身”也者,都将成为虚妄的空谈,所以说第一难在择一;而既经择定之后,便当“生死以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虽然在此追求之时期中,其成败得失之结果往往尚在茫不可知之数,然而韩偓有两句诗说得好:“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在这遥远的追求的路途中,那些“见异思迁”的人固然轻浮不足与有言,“知难而退”的人亦复懦弱不足与有为。所以说第二难在固执。然而在学问事业的路途上常是追求的人多而成功的人少,写诗歌者固不尽能如李杜二诗人之光照古今,学物理者也不尽能如李杨二博士之名扬中外,如果竟然“赍志以殁”,岂不“遗恨终生”?但这并不在志士仁人的顾虑之内,因为他们既已有了“殉身”的热情,便早抱定“无悔”的决心了。而这种“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情操,便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二种境界。
在此境界中,虽不免困勉之劳,艰苦之感,但我确信真正经历过这种境界的人,必能从困勉艰苦中,体会到情愿心甘之乐的。柳永此词前一句之“衣带渐宽”四字,就正写出了追寻期待中的艰苦之感,而“终不悔”三字则表现了“殉身无悔”的精神,至于下一句的“为伊”则表现了选择的正确与不可移易,“消得”者乃是“值得”之意,唯有“择一”之正确选择的人,才能领会到纵使到衣带渐宽斯人憔悴的地步也终于不悔的精神和意义。这种艰苦的固执追寻,岂不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二种境界?
青玉案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至于第三种境界,也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
如果说第一种境界是写追求理想时的向往的心情,第二种境界是写追求理想时的艰苦的经历,那么第三种境界所写的则是理想得到实现后的满足的喜乐。虽然曾国藩有“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之说,但这只是为在第二种境界中的人说法立论,使之不致因艰苦困难而退缩避馁。但无论如何,“耕耘”都该只是一种手段,“收获”才是目的,如果我们夸大一点说,我们竟可以说人类生命的价值意义之所在,就在此第三种境界之获得。
只可惜我国诗歌中,描写这种境界的作品似乎并不多,我想其原因大约有两点,其一是因为这种境界原不易获得,因为在此世上能有真正完美之理想的人已经不多,而复能不辞艰苦以求达成的人更少,且一般人所自认为理想而加以追求的,常只是一种浅薄的欲望,而欲望则绝无达成完美境界之可言者也。其二是因为获得这种境界的人并不写之于诗歌,因为这种境界原不易于写,而在此境界中的人亦不暇于写,佛典有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冷暖之感既不易于言说,饮水之时亦不暇于告人。但这种境界确该是真实存在而且极可宝爱的,只是想在诗歌中觅得表达这种境界的句子颇为不易罢了。
首先我曾想到《诗经·唐风·绸缪》中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二句,这两句诗确能予人一种无缺憾的美感,其满足之意,其欣喜之情,都极真切感人。只是这两句诗所表现的似只是意外之惊喜,而未能表现出艰苦卓绝以达成愿望之精神;其次,我又曾想到一首佛家偈语:“到处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诗首二句颇能写出追寻之艰苦与意愿之坚定,后二句亦颇能表现出在第三种境界中的完美与欣喜,只是这种完美欣喜充满了得道之人的“自性圆明,不假外求”的意味,与成大事业大学问之向外追求者似亦颇有不同。在此两个例证的比较下,我们才可看出王国维先生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三句,喻为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三种境界的见地之高与取譬之妙。
“众里寻他千百度”者,紧承第二种境界而言,具见对此理想追寻所经历的种种艰苦;“蓦然回首”者,正写久经艰苦一旦成功时之惊喜;“那人”虽仅寥寥二字,然而绝不作第二人想,可见理想之不可移易,更使人弥感获致之可贵;“正在灯火阑珊处”者,“阑珊”乃冷落寂寞之意,一位同学在作文中曾经写过:“耶稣在求真理的路上踽踽独行”,如果确有值得追寻的“那人”,我们知道他必定是在“灯火阑珊”之处的。但愿每个追求理想的人,在经过“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都能够获有发现“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之一日。这种境界该是至完整、至美善、至真实的一种境界。
《迦陵谈词》 叶嘉莹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年11月
最后,我要说明,我之所说未必与王国维先生原意完全相同,读此文者之所得,也不必与我完全相同。然而这种差异,实在无关紧要,我们只是由联想引发联想,在内心最真切的感受中,觅取和享受彼此间一种相互的触发而已。
*文章选自《迦陵谈词》(三联书店2015年11月刊行),原标题“谈诗歌的欣赏与《人间词话》的三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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